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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哈內爾事件報道者杜爾奇:性暴力跟欲望是兩碼事
【編者按】:
2018年初,法國百名女性簽名維護男性搭訕的自由,引爆了法國乃至世界輿論場。近兩年后的2019年11月4日,法國媒體Mediapart推出了記者瑪麗娜·杜爾奇(Marine Turchi)在長達七個月的調查采訪后的深度報道,還原了當紅女影星阿黛拉·哈內爾(Adèle Haenel)在12到15歲之間曾被年近40歲的導演克里斯朵夫·盧基亞(Christophe Ruggia)性侵的真相,在法國電影界引起軒然大波。11月8日,法國女演員瓦朗蒂娜·莫尼爾(Valentine Monnier)公開指控知名導演波蘭斯基,稱18歲那年被他強奸,成為第六位公開指責波蘭斯基的女性。11月13日,波蘭斯基的新片《我控訴》全法同步上映,導演通過這部講述歷史上由不實指控釀成的德雷福斯案的影片,暗示自己多年來受到的性侵指控同樣并不屬實,因此引發了女權主義者的抗議……
這一系列環環相扣的事件背后,是法國社會中長期存在的“強奸文化”以及不平等的權力結構。在澎湃新聞對哈內爾的專訪中,她指出當曾經受到侵害的女性站出來講述時,社會往往不愿意傾聽和相信;性侵案件和貪腐案件的調查方法并無二致,但報道發出后,公眾往往相信后者質疑前者;性侵不是關于欲望,而是關于權力關系;在一系列性侵案帶來反復討論后,法國社會在發生變化,但遭遇家暴、性侵的女性仍然缺乏維權工具。

遵循“無罪推定”,避免“謊言推定”
澎湃新聞:哈內爾的講述罕見引發法國電影界以及公眾輿論的集體關注、反思和共鳴,為什么?
瑪麗娜·杜爾奇:首先,除了哈內爾的講述,文章還包括其他周邊調查,比如諸多目擊者的說辭和文件物證,調查扎實,鞏固了她的敘事;此外,她擁有較高社會地位,獲得不少電影獎項,很有名氣,這么講,有些殘酷,但正因此,社會各方才會愿意傾聽她的故事;跟她相比,被指責的導演沒大有名,在電影界也沒多少人支持者,這篇報道得以傳播開來,產生更多共鳴和反響;平時聽到女演員反性侵,質疑方總會說,她用色相換角色,自找的,但哈內爾遭遇性侵時只有12歲,未成年,類似論點站不住腳,沒法用在她身上。
我和同事曾花費近一年時間,調查呂克·貝松性侵指控,文章里也有諸多目擊者、別的受害者的說辭和文件物證,“干貨十足”,但幾乎沒什么反響。一個原因是,比利時/荷蘭籍女演員珊德·范羅伊(Sand Van Roy)起訴貝松強奸后,假消息傳播很廣,導致沒人相信她。不過,根本原因在于貝松很強大,他圈內外人脈眾多,很容易調動媒體資源,發布一些替他辯護的文章。這都和權力有關。
如果哈內爾指責的對象是貝松這樣的,公眾對這篇調查會有如何反應?我不確定,或許,她將面對更多回擊,會有更多聲音壓制、譴責她,導致她失信吧。
澎湃新聞:“哈內爾控訴”和“波蘭斯基爭議”幾乎同時發生,均涉及未成年女性遭遇性侵議題,但貌似法國社會對兩名揭露性侵的女性持不同的看法。
瑪麗娜·杜爾奇:莫尼爾早決定講述這段往事,但最終鼓起勇氣公開姓名和照片,也是因為讀了我們對哈內爾做的這篇調查報道。后來還是有不少老生常談,比如“為什么四十年后,她突然舊事重提”。說實話,她若是早幾個月站出來,類似攻擊可能更多。現在為她辯護的敘事,正逐漸涌現:18歲面對一個強大的導演,我們會有能力去揭露么,會有人愿意去傾聽并相信么?
事過多年,女性站出來講述昔日性侵經歷,大多因為再次遭到冒犯,忍無可忍。莫尼爾同樣如此。波蘭斯基這次拍的電影叫《我控訴》,講述法國歷史上轟動一時的德雷福斯冤案,在宣傳文案中,他暗示自己也曾遭遇過女性對他的控告迫害。莫尼爾指控曾被他強奸過,當然難以容忍這一說辭。
現在有些人愿意傾聽她的講述,從這一層面講,法國社會輿論還是有些演變。哈內爾和莫尼爾的講述,能否對法國社會施加真正影響?現在判斷,為時尚早,或仍需要再等幾個月,才有定論。但這確實為法國電影界打開前所未有的大辯論之門。
澎湃新聞:Mediapart以貪腐大案調查知名,性侵類新聞調查在實際操作中有何不同?
瑪麗娜·杜爾奇:在性侵案中,大家經常聽到“一家之言對另一家之言”這一提法,但做深度調查,應該擺脫這一預先設想,并找到鞏固受害者講述的目擊者和證據。我們傾聽哈內爾的講述,隨后進行事實核查,尋找其他目擊者證詞,然后再同被指控者對峙。我聯系過盧基亞,并邀請他參加直播節目,表達他的想法,但他沒同意。我們應遵循“無罪推定”原則,同樣應避免把“謊言推定”的邏輯,強加他人。
我報道國民陣線(法國極右政黨)這條線十二年,專注該黨財務集資這塊,后來和同事一起報道“本納拉”事件(法國總統馬克龍前保鏢Alexandre Benalla)。做貪腐案件,有了料,去核實,隨后找到其它佐證材料。就方法論而言,性侵和貪腐案件調查沒太大區別。呂克·貝松性侵調查費時10個月,哈內爾報道費時7個月,“本納拉”事件報道費時6到8個月,花費的精力大同小異。
此外,性侵案和貪腐案件一樣,涉及公共利益。有人指責我們充當“媒體法庭”,并不合理。

性暴力跟欲望是兩碼事
澎湃新聞:反性侵運動以來,藝術是否遭遇新道德秩序清洗等議題,尤其在法國引發不少爭論,也是跟法國同文學藝術的特殊關系有關吧?
瑪麗娜·杜爾奇:兩年前,德納芙簽署公開信時,有人提及法國的特殊性,比如法式調情、法國不是美國、我們不信奉清教徒主義,以及不能搞背后揭發舉報這一套。這很法國,或者說極具地中海文化特色,意大利也不例外。還有導演和演員之間的特殊關系:導演只有愛上自己的演員,才能更好地打造熒屏形象。
在現實生活中,這些說辭并未被解構,仍存在大家的思想意識中,影響整個社會文化。其實,導演和演員的關系可以更加平等,而不是如此性別化;愛上女演員是一回事,性侵和性騷擾又是另一回事;性暴力跟欲望也是兩碼事。
反性侵運動席卷全球兩年之久,仍有很多人并不清楚性騷擾(harcèlement sexuel)、性侵害(agression sexuelle)和強奸(viol)三者之間的法律定義。意識不到問題,當然無法進一步揭露問題。法國影視界以及整個社會,需要借助教育和信息傳播,解構性別偏見和千年來一直存在的固有文化習俗和思想觀念。
(注:法國刑法對性騷擾、性侵害和強奸的不同定義:性騷擾:通過施加“強大壓力”,包括重復帶有性暗示的言行,試圖同對方發生性關系。案件追溯時效年限為6年,一般最高判刑2年監禁和3萬歐元罰款,不過情節嚴重者可被判3年徒刑4.5萬歐元罰款。性侵害:同性騷擾不同,性侵害涉及身體接觸,即性侵者通過暴力、脅迫和誘騙等手段對受害者進行生理層面的性觸摸。案件追溯時效年限為6年,最高判刑為5年監禁和7.5萬歐元罰款。不過未成年人遭遇性侵害,她/他成年后的20年內都可進行起訴。強奸:即雙方未合意背景下,強奸者通過暴力、脅迫和誘騙等手段對受害者進行各種形式的插入行為。案件追溯時效年限為20年,最高判刑15年。)
澎湃新聞:如今如何處理這些受爭議的作品,以及卷入性侵丑聞的導演拍的作品?能否將作者私人生活和作品分離?
瑪麗娜·杜爾奇:這是法國文藝界面臨的問題,有的電影導演曾遭性暴力指控,有的作品參與并推動“強奸文化”。其實,很多備受爭議的電影屬于法國文化遺產。我們需要用另一種目光去審視觀看。其實,我們在處理反猶主義作家或導演時,已經秉承了這一做法。
不是去審查去禁止,而是賦予另一種觀看視角,并思索畫面背后的東西。如此,大家才會意識到:電影中很多所謂情愛鏡頭,其實屬于性侵害;而電影中的強奸場景,大多發生在黑暗中,要么在車庫里,要么強奸者拿著刀子,跟現實不符,因為近90%的強奸案,都屬于熟人作案。
澎湃新聞:如果導演是女性,大家的問題反而會比較側重私人生活。
瑪麗娜·杜爾奇:在電影宣發階段,女性導演的被關注點,往往同男性導演不同。我們喜歡問她,成為母親亦或參與女性維權活動,如何影響她的影視創作。我們也會對她的家庭問這問那,孩子如何,丈夫又怎樣。但面對一個男性導演,我們很少提及類似問題。比如波蘭斯基,他對年幼女孩的迷戀,對影視創作也有影響,但沒人問過他這方面的問題。
電影導演若被指責種族歧視,大家不會保持沉默,但如果換成是性層面的犯罪,法國媒體界在報道時,就會倍感棘手。禁忌也好,記者的自我審查也罷。性層面的犯罪,少有機會被公開提問質疑。現在,波蘭斯基爭議重提,皆因莫尼爾報道而起。但這么多年來,除了不少匿名指控者,至少5名女性曾通過法律途徑公開指控他性侵。但莫尼爾報道出來之前,波蘭斯基案件對很多人來說,都不是問題。除了女性主義團體和少數名人,大多數人對此視而不見。
波蘭斯基舊案重提,不是要審查禁止他的作品,而是這次大家沒法對他的性侵往事繼續保持沉默了。
澎湃新聞:性侵不是關于性,而在于權力。當今社會,有些男性同樣處于弱勢位置,但社會公眾似乎并不愿意,或沒有準備好認真聆聽他們的性侵指控,為什么?
瑪麗娜·杜爾奇:性侵案件背后實為強勢“統治方”和弱勢“被統治方”的權力關系。正因此,很多時候,在工作場所中,性侵和霸凌(harcèlement moral)會同時出現。有權力的地方,便有生活拮據或工作不穩定,后者是“滋養”性侵的土壤。對待性侵案件,首先需要弄明白權力在哪里,誰掌握并濫用權力;在權力關系層面,誰是上級,誰是下級。男性或女性都可能成為性侵受害者,不過在當今社會,大多是男性掌權,女性的收入普遍低于男性,獲得的晉升機會也少,因此性侵受害者女性數量多于男性。比如法國家暴數據顯示,83%的家暴受害者都是女性。
我在做法國影視界“結構性”性暴力報道時,有少數幾位男性曾向我描述他們被性侵的經歷。他們遭遇性侵,羞恥感特別強,很難向公眾講述自己的經歷;對他們的敘事,很少有人真正聽進去;再說,專注這方面救助維權協會也很少。
法國社會在變,但性侵受害者仍缺乏維權工具
澎湃新聞:兩年時間,法國社會在反性侵層面有哪些變與不變?
瑪麗娜·杜爾奇:變化其實不少,比如在維權協會和電影工會推動下,50/50協會(Collectif 50/50)成立,在男女平等以及族群多樣性方面做了不少工作。50/50協會認為,對女性和少數族群電影人賦權,推動電影的形象符合社會現實,才能從根本上降低性侵的幾率。
一個具體例子:現在很多制片人會在合同里增加一個條款,指出性別歧視和性騷擾受到法律制裁,如果在拍攝期間有類似遭遇,要向上級反映。兩年時間內,類似變化很多,但似乎有些隱形,不太高調。與此同時,電影界也出現不少反彈,有業內人士跟我說,“反性侵聲音我們聽到了,現在該夠了吧,我們又不是在美國”等等。
不過,最近幾周的報道顯示,整個變化其實有限,發生在哈內爾和莫尼爾身上的不幸,還會重現。現在,仍有很多人猶豫是否告知他人,也有人接到相關反映,仍無甚作為。當前制造沉默和“同謀”的機制仍繼續存在。
澎湃新聞:哈內爾曾表示,不會走法律途徑提起訴訟,稱“法律忽視我們,我們也忽視法律”(報道發表3天后,巴黎檢察官于11月6日對案件開啟調查,并于11月26日對她進行聽證,當天她決定對克里斯朵夫·盧基亞提起訴訟)。反性侵超出個人范疇,同體系和機構有關,那法國政府從國家層面作出哪些改變?
瑪麗娜·杜爾奇:現在媒體越來越多關注女性在家暴中被殺(féminicide)現象,法國男女平權國務秘書瑪琳·席亞帕(Marlène Schiappa)將組織綜合大討論(Etats généraux),應對女性遭遇家暴這一問題,并宣布一系列措施。當然,這很不夠,女性維權協會在前線工作,大多缺乏經費人力。大多數情況下,被指控性侵的一方不會被判刑,越來越多的人求助媒體,作為他們最終維權出口。最近三周,我們收到大量性侵指控線索。可見,很多性侵受害者缺乏維權的工具。
“法律忽視我們,我們也忽視法律。”阿黛拉·哈內爾這句話的意思是,如今強奸案訴訟中,只有1%的被告人會被判刑,而強奸報案中,只有10%的案子會走法律程序,這種情況下,社會怎能要求她走法律程序。這為法律提供了一面進行自我審視的鏡子:目前法律無法代表社會,需要進行改良。在性侵和警察暴力等一系列議題上,法律需反思。很多人說自己不再相信法律,這是個問題,我們可以不同意這一立場,但作為記者,應該去思考,并對這一現象進行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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