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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區史|謎之少女
少女時代的開始是沒有預兆和標準的。一群少女忽然出現在小區里,在年齡低幼的孩子中引起了瞠目結舌的情緒波瀾,然后又在某一個月份中集體消失了。
沒人知道她們是從哪里來的,沒人知道她們后來去了哪里,也沒人知道為什么她們會出現在夜間的小區廣場上,踩著滑板在跳廣場舞的老人和推著學步車的嬰兒之間靈活地穿行,就像笨拙的瓢蟲世界里突然飛來了一只蜻蜓。
她們走后,小區的夜晚又恢復了此前的節奏。緩慢的——也許是有點兒憂傷的節奏,因為年齡的意味在這個時刻突然變得殘酷了。
在這個世界上,在時間留給人的問題中,絕大多數答案都太過于清晰,唯有在少女時代,時間的性質始終是個無法破解的謎。
然而我是看著她們長大的。當她們在幼兒園的時候,每天下午會在廣場上跳繩、跑步、丟飛盤、丟沙包、丟手絹、玩老鷹抓小雞,男孩和女孩還沒有分群,有時候還要帶上那些還沒上幼兒園但特別活躍的小家伙。
在老鷹抓小雞的游戲里,這些小家伙自發附加在雞群的尾巴上,他們步履蹣跚,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還不懂急停急轉,總是最先被甩出隊伍,成為老鷹的獵物。有些特別笨拙和特別可愛的小家伙,看見老鷹撲來,以為是在表達對他的特別喜愛,于是張開雙臂,一頭扎進老鷹的懷里,抓住老鷹的衣角不肯放手。
這時候所有的孩子都笑倒在地上。那往往是在春秋季節,孩子們已經穿上了運動外套和厚毛衣,玩了一會,就得一件件把衣服脫掉,分手的時候再一件件地把衣服穿上去。他們的代謝太快,以至于頭上都冒著白氣,就像一根根移動的棒冰。棒冰有什么性別之分?
男生是先消失的。這一度也是個時間的不解之謎。我們家孩子上大班后還去廣場上玩,但已經找不到和他同齡的男孩子了。他們去哪了?
上小學之后,我們才知道,小男孩們往往在幼兒園中班就開始接受課堂教育,這樣兩年后到他們上小學時,才能適應真實世界。當他和更小的孩子們在廣場上用各色花草和樹葉組裝一種不存在的植物時,其他男孩們正在經歷他如今經歷的一切:沮喪、焦慮、放空,學著捕捉課堂上的聲音,并且接受不再有人單獨對他做出解釋。
男生的適應期漫長而且進展緩慢,女生的適應會相對順滑一些,所以,在尷尬的“幼小銜接期”,男生們一個接一個地從公共空間中消失之后,他勉強還能找到的一些同齡玩伴,都是女生。
但他們的興趣已經分化了。女孩們經常在一塊竊竊私語,發生會心的笑聲,而男生的耳語連十米外的大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當他們在樹林和草地上奔跑時,女孩們的泡泡紗短裙顯得非常不便。家長斷然喝止了姑娘們在地下挖洞尋找蟬蛹的嘗試。這本來是他開發的獨家游戲。
過不了幾年,他們會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性別,以及日積月累的選擇導致的行為差異。這些選擇大多數是家長代行的,而某種程度上,家長的偏好也是家長的家長塑造的。差異世代積累,人類學說是文化或者慣習的東西,在一般人眼里,就成了生理差別。
在女性成為女性的路上,只有一段時間純屬例外,不受別人的支配。前些年,我看到那些姑娘還緊抓著父親的胳膊,在廣場上踩扭扭車,跌倒時感到氣憤害羞,一直捶打爸爸的肩背。
突然,她們就和父母保持起了嚴格的身體距離。扭扭車換成了滑板,在她滑出去的一瞬間,身體前后搖動,但沒有等父親伸出手來扶住她,她已經收起后蹬腿,離他有幾米遠了。她如此善于利用物理的慣性來脫離監護的慣性,讓人不由得想一想,在這個年齡孩子的日常行為中,哪些是自然如此,哪些又是故意為之。

她們的父母大概會經歷一次心理脫節。女孩們突然長得又瘦又高,不管是不是穿九分褲,褲腳總是吊在腳踝上方。夏天她們套著顏色陳舊的T恤,露出長而細的胳膊,腳上穿著臟兮兮的球鞋。
有一個孩子摔斷了小臂,打了石膏的胳膊吊在脖子上。她整天帶著她的滑板在廣場上溜達,總是抓住鄰居準備開口但還未出聲前的空隙,閃到能夠進行正常對話的距離之外。世界上如果有精靈,肯定就是這么討人嫌。但她一點都不在意你怎么想。
當她的女伴們也來到廣場上,她們立刻自成一個小群體,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她們還保留著些孩子氣的語言和行為習慣,比如會憋著嗓子學電視劇里的角色說話。和那些模仿動畫片的小家伙不一樣,她們模仿的顯然是一出宮廷戲。她們有問有答,學得那么投入,就像廣場上根本沒有其他人。
較小的女孩們有時會癡癡地看著這些變得陌生的小姐姐,好像陷入了某種角色錯亂,卻不知道她們就像一陣輕煙,即將從廣場上徹底消失。在這些困惑的孩子自己成為謎之少女之前,這一幕也許會一直縈繞在她們的心里。
(作者系攝影師,現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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