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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長姐,也是女兒:在中國式多孩家庭長大的26年
【編者按】
2020年,最大的一批90后步入而立之年,自私、任性、非主流的標簽,逐漸讓位給“社畜”、佛系、養生的自嘲。在富足和貧乏、保守和灑脫、樂觀和焦慮之間,這個年輕群體所呈現出的多元和矛盾,也是復雜中國社會與飛速發展時代的一個縮影。
奔三的90后,現在過得怎么樣?他們所處的時代,在他們的成長軌跡和精神面貌中打下了怎樣的印記?澎湃·鏡相欄目推出系列策劃《奔三的90后,現在過得怎么樣》,一起來看看當代90后的生存圖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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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季中寒
編輯 | 王迪
家人和親戚都認為他在變好,我也一度那么聽信了。
2017年7月,我在廣州見了他一面,我們共同的父母在珠江村租了房子,那時我所做的廣州流動人口生育問題的田野調查已經接近尾聲。
我的兩個雙胞胎妹妹和他——我們的幺弟——放暑假后一齊來到廣州,我們一家六口兩代人在父母二十五平米的出租屋里相遇。
可當他來了,空間瞬時變得十分逼仄,我原本想著帶他們去廣州城里轉一圈的念頭,也隨著我很快就沸騰起的厭倦情緒熄滅了。
僅僅兩天,我就受不了家里的擁擠,回到了學校,但這種家人纏繞的擁擠感卻在我周身盤旋,直至冬至后的第一天,穿過一千八百公里,狠狠將我裹緊。

1.
弟弟妹妹到達珠江村的那天傍晚,爸爸媽媽趕上高塘市場的晚市,買來許多菜。媽媽一直很亢奮,和爸爸兩個人在樓下徘徊來去,期待著他們。而我在屋里坐著,留意著樓下的動靜。
黃昏時分,天色黯淡的初時,他們來了。我們都很高興,他又長高了,比爸爸高出半頭,皮膚曬得好黑,較他一出生時就被稱為“老黑”的那時更黑了一些。媽媽愈發利索地操辦起晚飯,反常但又合理地沒有喊我們三個女兒幫忙。兩個妹妹在廚房旁多次走動,沒有找到提供幫手的契機,我禮貌性的殷勤也被她回絕。我們確信了自己不需要表現出忙碌的狀態,于是坐在作為餐廳、客廳,也作為父母臥室的房間里閑聊。
弟弟向爸爸展示他的通身肌肉,腹部露出六塊腹肌,手肘彎曲顯出肱二頭肌,馬步一蹲,完全是精瘦少年的樣子。爸爸笑得合不攏嘴,夸贊道一年一萬多的學費沒白交,挺直了身子去接弟弟的拳頭,又拿拳頭打在身上的疼痛,驕傲地向別人形容兒子在文武學校練出的真本事。
我們都很高興。
弟弟露出了男子漢的雛形,他的聲音在喉嚨深處發育出厚重的變異,14歲已見堅挺的臉部輪廓,都暗示著我們血脈里同樣的根性:魯莽、倔強、不受管束。更充分的高興理由是,我們看到了他身上可以稱之為變化的跡象。他興奮地問我,這附近有沒有打拳的地方,我告訴他五百米左右有一個武館,他連連后悔,因為怕弄丟拳套,都沒有把它帶過來。他不無羞澀地對我說,上個學期他打比賽得了獎,獎金三百塊存在老師那里。接著他又問所有人,早上有沒有人愿意早起跟他一起晨練。他興奮快樂得像一只兔子,往日的暴力傾向也似乎在“武德”訓練中有所消解。
隨后,他向我提出了第一個要求,我應該給他買一條散打褲。
我有點發愁,那時,我的錢已可見緊張,暑假生活不在學校補助范圍內,還要另做打算。我告訴他,可以給你買,但是要先等我的兼職工資發了,可能要等到開學。我承認這是一種緩兵之計,但我的確沒有能力也沒有心情為他買一條暫時用不上的散打褲。
他立即質問道,你怎么這么小氣,我又不是要你出錢買,等我從老師那里拿到我的獎金,我把錢給你就是了,你也可以買了之后讓爸媽給你錢啊。
我又氣又羞,氣的是他怎么可以如此理直氣壯地問我要東西,羞的是我眼下確實沒有余力,也的確存在不想買的小氣。
事實上,今年春節前,他有效地讓我在一天之內為他買下了一副TKB拳套,花費了我一個月生活補助的八分之五。可我并沒有像當初他和父母承諾的那樣,從他們那里得到回報。
相反,在大年三十的傍晚,弟弟因為我催促他干一件事情感到不耐煩,從后背給了我一腳。當我帶著竭力掩藏的悲傷坐在年夜飯的飯桌上時,我的爸爸什么也沒問,只是說了句,“他還小,你讓著他一點,過幾年他長大了,懂事了,就好了。”

2.
在他第二次朝我的臉上吐口水的那天,我就意識到某種不可挽回的破裂在家庭內部發生。
21歲那年,我因弟弟向我吐口水而情緒爆發,而我的父母、我的爺爺,以同樣“等等吧”的說辭勸阻我的發怒,同時責怪我越過了父母的權威去管教自己的弟弟。
那個時候,我的心里生出了這樣的想法,不如等等看,看一個家庭如何因纏繞了幾代人的錯誤觀念而追悔莫及。
但任何一個姐姐都做不到那樣的冷漠,我在短暫的灰心后再次設想著,或許是小縣城落后的環境扭曲了一個少年的行為。他小的時候,電視機遙控器、水果、零食,所有的東西都只能是他一個人的,只有他膩煩了,才能輪到別人;當他與幾個姐姐起爭執,他會說“你從我家滾出去!”因為爸爸在他數次毀壞家里的墻壁時,都會叮囑他,房子是留給你以后娶媳婦的,不要搞壞了。他記住了這一點,打心底認為,讓姐姐們走掉,只是遲早的事。
大概很奇怪,家里四個孩子,只有他習得了撒嬌的技巧,許多次我看到他一天之內分別問父母、爺爺要錢,他掛在他們的脖子上,用臉摩挲著他們們的肩膀,嗲聲嗲氣地不停說話。長輩們享受著他的溫順,笑瞇瞇地掏出錢,問他“這點夠了嗎?還要不要?”我極其羨慕他的這種能力,羨慕他可以如此自如地向任何人索取,完全不用擔心失去寵愛。
我和他之間,不是沒有過交心的片刻。在他正上小學六年級的那年,也就是我們關系最親近的那段時期,一天夜里,我倆聊了很久很久。
我試著引導他,“弟弟,你說,你以后想做什么啊?”
“我啊,我就想在農村里生活。”
我很驚訝,“你不想到大城市去看看嗎?”
“大城市有什么區別,還不是人和人,同樣的事,我就想在農村,一輩子就這樣。”
接著,他問我,“人為什么非要出人頭地?”
我已經忘記了我當時的回答,但那個夜晚我和他之間通暢交流的感受,深刻地留在了我的心里。我確信我和他在某些層面上是互通的:我們都對世界有所懷疑。
類似的心理狀態在他上了文武學校的半年后,我再次從他身上目睹。我看到他在媽媽的手機里寫下“這樣的生活太累了”,我并未感到意外——十四歲的少年已經陷入無望很久了。
但那究竟是無望還是懶惰?我無法形容。我記起在小升初的考試中,他差了兩分沒有考上本校,那是我縣拔尖的私立學校,與其建立直接生源關系的是縣里升學率最高的公立高中。我對爸爸說,花些錢讓他留在這里吧。爸爸有所遲疑,他認為弟弟的成績還行,縣里任何一所公立初中隨便能進,弟弟也確實做到了,他的入學考試成績排在班里前二十名,可是當我們見到他初中第一個學期的期末成績單時,他大大方方地點出,他身后還有兩個墊底的。在這個學期短短四個月的時間里,他的班主任老師見證了他巨大的變化,也在頻繁聯系家長處理問題學生的較量中失去了耐心。后來,我的父母得知了老師曾掐著弟弟的脖子往墻上撞,便發誓與那老師為敵。一個學年結束,弟弟辦理退學手續的同時,在父母的強烈申訴下,那名老師也被學校辭退。
也就是在弟弟的言行出現嚴重偏差的這個夏天,我把他帶到了我念碩士的城市,那個時候父母將他送進封閉式文武學校的念頭開始萌芽,他們筋疲力盡,自認為已經無力管教弟弟,必須將他交給一個嚴厲的環境。我顧慮到文武學校有很多問題,竭力勸阻了這件事,提供了另外一個方案。
如今讓我追悔莫及的是,那時我才得知弟弟原先所在私立學校的最大股東,是我高中同學的父親。在長久的疏遠后,我聯系了那位同學,懇求他和他的董事長父親為我弟弟留一個轉學測試的機會,同學的父親慷慨應允了。那個夏天,我抱著一線希望將我的弟弟帶到A城,和他一起住在研究所上課的教室里,希望可以讓他跟在我身邊,能學一點是一點。但是接下來的情況超出了我所能預料的失敗程度。我是一個文科生,從小到大理科學得一塌糊涂,我能教給他的東西非常少,于是我給他下載了一些網絡課程的教學視頻,白天他在教室里看視頻,跟著學,我在他旁邊看書,他做完的習題我幫他看。但是,他的表現難有好的時候,他不斷向我索要手機玩,要我把電腦連上網讓他打游戲,否則就不學了,立刻收拾東西回家。我毫無辦法,這十來年,一直都毫無辦法。
很快,我們就相看兩厭。我為他買來水果,對他說桃子一天只能吃一個,吃多了可能會上火,他認為我不想給他東西吃,與我發生爭執,并讓爭執后的冷戰成為他提出更多要求的契機。
很多次,我都懷疑這種防御性的攻擊心態是不是這個家庭的病征之一,為什么我家里的每個人都嚴重地無法理解他人傳達的信息,有時候把善意當惡意,有時候一點小事就可以讓我們產生絕望的聯想,長時間無法振作。
終于,那個終結的下午來臨了,那天我在宿舍洗我倆的臟衣服,他在樓下等待,無處可去,我洗完衣服下樓,看到他充滿暴力征兆的眼神,他憤憤地責怪我讓他等待太久,用一些難聽的話罵我。我聽不得那些話,但也只能抑制住難過的心情,平靜地對他說,這次你等了我,那你有沒有想過,我也等過你很多次,我等你的時候,有罵你嗎?
我確信自己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那天晚上我和他講,不然你回家吧。
現在再想起這件事,隨之而來的情緒卻是止不住的羞愧。我覺得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給了家人一個渺茫的希望,卻沒有能力在弟弟的學習上真正幫到忙。將弟弟帶到A城,卻沒有讓他感受到更多的快樂和溫情。而我在這期間表現出的缺乏耐心、缺少溝通的技巧,也是我們的相處日漸惡化的重要原因。
我又看到了那個當初暗想不如隔岸觀火,觀其自及的壞姐姐。可是,我做不到。無數次看到家人對弟弟的溺愛,我們三姐妹作為母親口中“不干活還能做什么”的女兒,我感到的只有失落和不滿,以沉默與順從來抗拒這一切。我的父母常年處于情緒爆裂的端口,子女犯的一點小錯就會讓整個家庭陷于烈火燒灼的處境,孩子們人人自危,動輒得咎,我沒有采取行動的能力。
我記得,讀大一的寒假,我放假回家,8歲的弟弟霸占著一樣東西不肯給我,爺爺教育他說,“你不能這樣,姐姐是我們家里的客人,你要對她好一點。”那一瞬間,我十分錯愕,我沒有料到,在爺爺的心中,我只是“你們”家庭生活的目擊者。我拿到了那樣東西,卻感到失去了更多。如果你了解這些,就能理解為什么我能清晰地記得,21歲的時候,媽媽因為知道了我愛吃西蘭花而買下一棵帶回家時,我那種強烈的心靈震顫。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對父母向我表示的善意變得如此如履薄冰。

這樣的心靈震顫在這兩年轉變為對家人莫名的疏離情緒。2017年的一個晚上,爸爸給我轉賬兩百塊錢,我的第一反應是,為什么要給我錢?心中糾結了好久,為糾結情緒的產生感到悲傷。最終我收下了這筆錢,說,謝謝。
第二天早上,爸爸的電話打過來,講話的是媽媽,她的聲音斷斷續續,仿佛經受著某種撕扯,我聽到了一句“你不要著急”。爸爸接過電話說,弟弟逃校了,現在在距離學校三百多公里的城市。他們打算把弟弟哄到廣州,要我幫忙查一下從那邊過去廣州需要多長時間。就像以前弟弟妹妹出現問題時一樣,不管在什么時間,什么地方,這是我必定會接到的電話。
這兩件事情發生得如此湊巧,前一天晚上我還在為父母難得的溫情感到不知所措,第二天早上我就需要明白,等待弟弟長大的日子還遠遠未到盡頭。
這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們都以為弟弟已經步入正軌,父母連連贊賞自己當初的正確決定。自他進入文武學校之后,打架斗毆的事情極少發生過,爸爸戲言“只是把用來賠給別人小孩的醫藥費湊了他的學費”,而封閉式學校的管理也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別人向他尋釁。我們得到的所有信息都在告訴我們,他正在變好。
那年冬天,我在廣州辦事,暑假沒有給弟弟買成的那條散打褲一直掛在我心頭,再想到他獨自在學校的清苦,我有點心疼。于是我去了趟萬國廣場,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賣散打褲的店,就在那里給他買了鞋子、上衣、衣服、內褲、襪子,還有外套,希望他能過一個溫暖的冬天,也想能通過這種笨拙的行為,讓他感受到我對他的關心。
我一直認為,是母親的驕縱讓弟弟往蠻橫的方向發展。一天晚上,我和爸媽打電話,莫名其妙的勇氣引導著我對媽媽說,你們太溺愛弟弟了,這樣會害了他的。原本我可以說到這里就打住,但是我被那次良好溝通的短暫表象欺騙了,我又說了一句,你想,以后你們肯定會跟弟弟過,不會跟我過,到時候如果他……
話沒有說完,媽媽瞬間被激怒了,她氣惱地質問我什么意思,是不是不想養她?我說我沒有這個意思,還多此一舉地補充道,我剛剛說的是事實。話音一落,媽媽便掛了電話。
十幾分鐘后,她再次打過來,要跟我說清楚,我們兩個人像是兩只炮筒,聚足火力向對方猛烈進攻。
我說:“我覺得你不是一個好媽媽。”
“季中寒我跟你說,等你做了媽媽,有我這個樣子你就不錯了!”媽媽怒氣沖天。
“我絕對不會像你那樣,我這輩子做的所有努力就是因為不想成為你那樣的人!”我已經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
我的情緒醞釀已久,不只是為我自己的委屈,還為我的兩個妹妹。我記得妹妹們在七八歲的時候是多么可愛活潑,卻在父母的責罵和弟弟的欺負中,在隨時隨地為家務活做準備的日常生活中變得消沉、懈怠。
2016年夏天,妹妹們中考結束,我接到爸爸的電話,讓我幫妹妹查考試成績。那時,她倆已經按照爸媽的要求,去到中山市打暑假工。成績我查到了,是破銅爛鐵的結果。我咨詢了縣里的幾所高中,他們聽了妹妹們的成績之后對我說,不是錢的問題,花多少錢都不行。還告訴我,現在全國高中的升學率必須控制在50%至60%,每年有一半的初中生注定不能入讀高中。我明白這是真的之后,痛哭了一場,接受了妹妹們無緣高中教育的事實,開始在網上檢索適合她們入讀的職業院校。爸爸不無失落地對我說,不然就讓她們在縣里上職業高中算了。那是一所臭名昭著的學校,我拒絕這種短期內可見下場的選擇。父母對待妹妹們的隨意態度促使我立即買了回家的車票,下了火車之后,我把行李寄存在火車站,兜轉于市里一所又一所職業院校,終于在其中一所截止報名的前一天,讓妹妹們自中山回家,完成了2+3大專學制的錄取手續。
第二天,妹妹們便再次回中山打暑假工。想起我的妹妹,她們一考完試就匆匆回廠做工,再想到那年爸爸為弟弟找文武學校,跑了三個縣,找了四所學校才定下來。這其中的差別,我不愿深究。

可是,即便我不愿深究,但那些過往的鋒利,依舊讓我,讓我深深地意識到,僅僅因為自己是一個女孩兒,僅僅因為妹妹跟我一樣是女孩兒,我們就注定無法在社會的最小單元,在我們賴以長成的家庭,在我們的父輩那里,得到弟弟所坐擁的,全部的炙熱目光。
那些炙熱目光,在我出生的地方,只會隨著男丁游走。很不幸的,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從村里大人們的臉上識別出了這一點。我從那些被家務圍繞、被親人冷落的女兒們那里,目睹著令人恐懼的命運——輟學打工補貼家用,有人早婚早育,有人未婚先育,有人不婚多育。
我的父母受到這種目光的煎迫,生出了與之對抗的決心,他們擬定的策略是,傾家蕩產也要生下一個男孩!多年之后,媽媽告訴我,當年她得知自己懷了雙胞胎,高興地從B超診床上彈起來,她模糊中相信生育男孩的可能性增大了,但后來生下的兩個女兒讓她十分痛苦。直到2003年,弟弟出生,這種痛苦才得以解脫。
時間將她的痛苦化解成感激,在我高考的前一個夜晚,她對我說,我(之前)一直沒生出兒子,但你的爸爸從來沒有嫌棄過我,他拿我很好。
聽到那句話之后,我產生了一種欲嘔的悲傷。我幾近暴虐地可憐我的父母,又幾近絕望地愛戴他們,我無數次設想,但凡他們有足夠的想象力,意識到這許多的孩子會把自己的生命消耗干凈,但凡他們稍稍貪戀自身的享樂,就不應該讓一個接一個的子女降生在這個家庭。
我曾極其自私地想過,如果父母像計生政策要求的那樣,只生了我一個,我們一家人會不會過得更好一些,我會不會得到那些獨生子女口中完整的關懷?在我青春期的那些年里,這種念頭曾經折磨過我,只要它一冒出來,我就會感到十分心慌,我在想象中殺死了自己的弟弟妹妹,我如何坦然地,讓他們以不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方式來幫助我的幸福。
實際上,我的父母已經在他們的能力范圍內做到了很好,他們像世界上給孩子帶來困惑的無數父母一樣,無法越出自己的局限。我的母親,7歲時失去了媽媽,她從此承擔起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在她的經驗中,女兒從來都是為家里付出的。我的父親,他在我很小的時候,給我買來啞鈴和彈簧拉繩作玩具,試圖訓練我的肌肉,好在十幾年后,運動健兒的寄托,弟弟替我實現了。我的爺爺、奶奶,他們一輩子都活在土地上,深悟男人的力量如何供養一個農村家庭。每一個人都無法站在自己的經驗以外看待問題,盡管他們倘若有最后一塊肉,都會留給每個孩子吃,但是其中最好的一口,要放到弟弟嘴里。
可是,他們對家庭中巨大的裂隙卻是鈍感的,許多這樣家庭長大的孩子,也會像曾經的我一樣,堵好耳朵,緊閉嘴巴,握住拳頭,僅此而已。我們并沒有做什么來彌合裂隙,裂隙里盛滿家人的淚水。
這些年里,我越發堅信,需要保持一種夾縫中的樂觀。那年,小學還沒畢業的弟弟對我說,我學習也不好,家里又沒錢,我以后該怎么辦?我說,學習不好可以慢慢補,盡力而為,家里窮呢,不要緊,而且,等我工作了就可以賺錢了,那個時候就好了。我還對他說,就像我一直以來不斷對他們說的那樣,不管有多艱難,一定要撐下去,一定要往好的方面走。
如今,作為社會科學研究者,我迫切地想要了解,世界上還有多少家庭與我們一樣各有各的難以言說?還有多少少年像我的弟弟一樣,在輾轉的教育環境中始終不得安生?究竟是什么造成了我們今天的局面?如何才能為我們,為他們,尋得一條出路?
不知道,我想看看將來會怎樣。但現在,那些與我有類似情況的孩子們,讓我們打開耳朵,張開嘴巴,松開拳頭,讓我們再次站在自己的家人中間,讓我們聽一聽,說一說,也做一些,讓我們來往前走。
【作者簡介】
季中寒,認為個人簡介和明信片是最難寫文體的,能活幾十歲的,普通路人90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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