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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什干的現代性:殖民與去殖民時空中的城市景觀

李丹
2019-11-15 16:49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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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茲別克斯坦的首都塔什干,在蘇聯時代曾經是“去殖民”與“工業化”的現代性典范城市。沙俄對中亞的殖民是以“定居者殖民”的形式表現在城市景觀上,烏茲別克斯坦很多城市是二元結構的——定居者在毗鄰本地人城鎮的地方建一個歐洲居住區,保證殖民者與本地人隔離,后者不需要被“歸化”。而革命后的蘇聯要為加盟的中亞各共和國實現擺脫種族主義的“去殖民化”。1930年代重新規劃塔什干城市的建筑師的任務是設計一個實驗性的現代主義都市——不再有“俄羅斯塔什干”和“中亞塔什干”,只有一個“蘇維埃塔什干”。然而,蘇聯解體后,獨立后的烏茲別克斯坦急不可耐地開始了“去蘇聯化”進程,蘇聯的建筑、紀念碑接二連三地被拆除,而沙俄時代的卻保留了下來。塔什干的城市景觀變遷,吊詭地講述著這里“殖民”與“去殖民”的時空軌跡。

1.

記得初到塔什干的第一天,放下行李,我和旅館前臺說想立刻去市中心看看,她說,你去帖木兒廣場吧。因此我走進了地宮般幽暗的地鐵站,有陳年的氣息,玻璃做的燈盞像教堂里一簇簇的燭臺,這里去年才被允許拍照。

塔什干地鐵。本文圖片均為李丹 攝(除署名外)

帶著對塔什干的誤解,我走出帖木兒地鐵站,之前無意識腦補的是薩拉熱窩市中心的模樣,結果非常意外。寬闊的林蔭道上行人稀少,當時是午后陽光最熾烈的時間,我進入了一個純粹的展示性空間,眼前的建筑物都是紀念碑般的存在,盡管點綴其間是花園般的噴泉和長椅,那也不是適合休閑的空間,后來朋友告訴我,他們都把這里稱為Broadway,步行的人是渺小的,或者說這個空間是為了震懾人而存在。就連和游客相關的烏茲別克斯坦酒店,也因為其令人震撼的現代主義風格和體量,成了一塊大型紀念碑。更不用說位于中間的帖木兒雕像,從考夫曼,到斯大林,到馬克思,再到帖木兒,沒有比這更強的象征空間了,這里是所有輻射的大道的原點,也是所有意識形態的原點,比歷史博物館更確鑿地展現出現存的秩序和結構。

烏茲別克斯坦酒店,我后來第二次回到塔什干也是先到這個地點,那是從凄惶的、衰退的后蘇聯工業城市安格倫回來,安格倫老鄉(以前是工業精英,迅速被邊緣化)司機迷失在復雜的首都空間,唯獨對帖木兒廣場確定無疑,盡管我說了住在大絲綢之路上,他還是一副堅持讓我去住烏茲別克旅館的樣子。因為它是一切旅館的旅館,就像那座雕像是一切雕像的雕像。這也是建構這個城市時的理念。設想我是一個上世紀的旅客,怎能不為塔什干現代的城市空間驚嘆。寫了《蘇維埃烏茲別克斯坦之旅》的俄羅斯作家Viktor Vitkovich在1950年代來到塔什干,感嘆它如此先進,因而不像一個中亞城市,更像“全球其他許多最先進的城市中心”。除了先進的城市面貌,塔什干還是藝術和高科技之城。蘇聯甚至在塔什干開設了一家核能研究所,這是東方國家中的第一個此類研究所。

當然,塔什干美麗和成就最重要的展示對象還是第三世界、后殖民國家的兄弟姐妹。一個智利游客表示,擁有寬闊道路和重工業的塔什干實現了“東方童話”。在赫魯曉夫和勃列日涅夫時代,烏茲別克首都成為蘇聯主辦的國際會議、文化節和體育賽事的主要集會地,接待來自中東,亞洲和其他發展中國家的代表。蘇聯不忘提醒外國客人,值此冷戰期間,帝國主義忙于建立依靠西方經濟、軍事援助的國家,而塔什干顯示了中亞怎樣在蘇聯的幫助下實現了工業化和去殖民,擺脫了種族主義。因為沙俄對中亞殖民的事實,塔什干被寄托了去殖民的理想。

作為中亞的中心,絲綢之路的記憶猶在,蘇聯不忘點出在新時代絲綢之路上塔什干的優越位置。革命之前,絲綢之路沿線的城市已陷入失修和衰敗,包括阿爾及爾、巴格達和開羅在內的伊斯蘭文化中心也紛紛陷落。相比之下,隨著蘇聯的統治,塔什干、撒馬爾罕和其他蘇維埃亞洲城市地區恢復了早期的發展。一個伊拉克文化代表參觀時表示,說到發展的速度,自己的家鄉之于塔什干,就像驢車之于圖波列夫104飛機,巴格達和塔什干的相似,在于都有各種古跡和悠久的歷史,但是“共性的過去結束了,現在巴格達停滯了,而塔什干解放了”。

神奇的是,蘇聯時代剛開始時,塔什干的教育體系經常因為不能教會烏茲別克人說流利的俄語而受到批評,但突然間,他們可以用非中亞語言來訓練外國人了。60年代,塔什干為外國人開設了俄語課程,培養了越南、印度、蒙古、阿富汗、尼泊爾的俄語人才。塔什干灌溉專家、能源專家和地質學家開始去海外展開工作了,他們對北越人民進行了灌溉實踐培訓,“在越南人中留下了對烏茲別克斯坦公民的良好記憶”。在蘇聯統治40年之后,塔什干這個城市不僅成為了模型和窗口,塔什干人也準備好了大規模出口。在某種敘事中,塔什干永遠停留在了那個輝煌的時刻。1966年的地震災變、與“中亞”的妥協、所謂民族元素的添加,都是后來的事了,更不用提后蘇聯時代的城市改造。

一個21世紀中國游客眼中的塔什干是怎樣的呢?在穿越巨大的時空之后,塔什干的現代性仍然是引人注目的,想在這里尋找對落后穆斯林國家的東方主義異域情調幾乎是不可能的,除了本市最大的Chorsu巴扎,但不要忘記那里其實也是政府精心規整出來的一片空間,巨大穹頂下的牛羊肉、奶制品小攤販們與其說是市井奇觀,不如說是現代主義奇觀。但是缺點也在浮現。比如一對英語流利的上海游客夫婦向我吐槽,有些地方沒有紅綠燈,需要用跑,不管多美麗的馬路兩側都是明渠,“感覺很容易沖進溝里”。

整個蘇聯時期,塔什干都是中亞最有影響力的城市,烏茲別克斯坦被視為地區領袖。隨著鄰國經濟的增長,哈薩克斯坦成了有抱負的全球強國,努爾蘇丹(阿斯塔納)成了地區領導者,與之相比,塔什干似乎“失去了幾十年的時間”。坐在地鐵里似乎可以體驗這種時間感,與中國綠皮夜車的感覺相似。車廂轟隆作響,顫動不止,窗外一片漆黑,但是窗子開著,不斷有風灌注進來。在和上海游客相遇的那天,我還帶他們去看著名的宇航員主題的地鐵站,每個站內有不同的主題,在通往太空站的路上,每停一站,她便到車門口狂拍,“多么神秘的地方”,“就像一場歷險”。不禁令人感慨。后來在我許多次乘坐地鐵的時間里,車廂電視屏幕里會時不時播放當年地鐵開通時的盛況,在一種很奇異的剪輯中,陳舊顫抖的畫質播放幾秒鐘,然后無縫銜接當前的廣告,接著又是當年的地鐵。

塔什干地鐵站內。

2.

曾在總統辦公室工作的政治學學者Tolipov頭發已白,反復跟我說,別再說后蘇聯了 ,后蘇聯已經過去了,也別再說轉型了,轉型也已經過去了。

自從獨立以來,人們努力重寫塔什干故事,從根本上抹去蘇聯的過去。蘇聯時期的紀念碑都被烏茲別克民族主義的象征所取代,突厥征服者帖木兒的紀念碑取代了馬克思的半身像,不止一個人跟我說過這簡直是一個笑話,“他明明是個蒙古人”。蘇聯時代命名的街道紛紛改名,以至于現在打車時和司機報路名經常找不到地方,因為他們記得的還是以前的名字。作為政府現代化計劃的一部分,摩天大樓拔地而起,蘇聯時代的連片公寓樓被摩天大樓穿插,形成一片破碎的市中心景觀。有時候他們把這稱為“現代”以對比蘇聯時代的過時落后,有時候又因為蘇聯現代性的緣故把新城稱為“后現代”,使用情況相當混亂。

電影院Dom Kino的拆除剛在塔什干引起一場風波。放映亞非拉各國電影的塔什干國際電影節正是在這里舉辦的,Dom Kino是1980年代現代主義的典范,秉承柯布西耶Béton brut的理念,呈現混凝土自身的美感,只加了最少的裝飾。當年是在烏茲別克斯坦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第一書記沙拉夫·拉希多夫主持下建造的。當然粗野主義已經過時了。政府的決心是堅定的,這里需要被新建筑代替,即使建筑師、電影攝影師和藝術家聯盟一起呼吁也無濟于事,建筑師遺孀寫給總統的信沒有收到回復。我來看時,只有地上的一個巨大的坑、一片工地和新建筑效果圖海報。Dom Kino象征著當年作為繁盛文化中心的塔什干,映照出今天文化生活的匱乏和黯淡。

關注這一事件的社會學學者Dilmira向我吐槽,“為什么政府只拆蘇聯建筑,沙俄時代的保留?”我和她一起去參加了一個討論包豪斯運動的活動,后半場卻演變了對塔什干城市改造現狀的激烈討論,在場的參加者有建筑師、學者、藝術家,還有很多普通居民,很多人表示對蘇聯建筑飽含感情,覺得惋惜。

正在消失的建筑意味著什么?看看復雜的歷史很有必要的。學著Paul Stronski告訴我們,一開始是一個時代的烏托邦理想,建筑不僅僅關乎單個建筑,而是“城市整體”。

西爾琴科夫在莫斯科學習過,1930年代他面臨的任務是主持設計一個實驗性的現代主義城市,于是不再有體現殖民地結構的彼此隔絕的“俄羅斯塔什干”和“中亞塔什干”,只有一個“蘇維埃塔什干”。寬闊的道路將成為烏茲別克首都的主要通道,取代原來狹窄的街道和蜿蜒的小路,后者被認為不適合現代生活。西爾琴科夫的塔什干是構成主義者的夢想,是一座現代的幾何形狀的城市。他稱要用超現代空間代替前現代空間,建造一個大型花園空間,以象征與過去的貧困和饑荒訣別。

那時的蘇聯規劃師談到道路和交通使用生物學類比,把城市稱為“生命有機體” ,把道路稱為城市的命脈。不管是出于美學原因,還是出于安全、經濟的原因,必須消除城市動脈系統中的所有“障礙物”。在1938年的建筑師聯盟全會上,一個教授指出,寬闊的街道對于保護居民是必要的,因為消防隊不能在狹窄的道路上行駛,也不能有效撲滅火災。另一個教授指出,有必要創造一種能夠進行示威和游行的道路,而又不會造成交通延誤或阻塞,使整個城市的貨物和人員流動起來。這些想法起源于莫斯科,當時的計劃是在整個蘇聯推廣。代表舊政權的家庭住宅、商業中心和其他建筑物將在莫斯科被拆除,塔什干也一樣。它們阻礙了社會主義城市環境的新建筑的統一。

就在這個時候,二戰來了。盡管塔什干從未受到德國炸彈的襲擊,但二戰對塔什干的蘇維埃進程產生了巨大影響。 戰爭年代,數百萬難民從根本上改變了它的城市布局和種族構成。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塔什干是因為這個變成工業化文明城市的,因為這里沒有戰爭,蘇聯重要的機構、工業都遷過來了,除了工業精英,還有托爾斯泰等知識分子到此避難,繼續舒適的生活和其文化追求。塔什干這個中亞城市變成了蘇聯工業和知識生活的戰時中心,這也悲哀地側面證明了蘇聯內部存在的等級,盡管號稱平等,資源的分布還是不平均的。戰后的塔什干建設為蘇聯樣板下的中亞城市提供了另一種構想。

值得一提的是,所謂的蘇聯式城市和建筑并不是鐵板一塊,其理念經歷更迭,甚至沖突。戰后,盡管沒人敢明確說,但塔什干設計者覺得莫斯科模式在中亞也許沒那么起作用。老城區蜿蜒的街道不再被認為是完全負面的,因為它們在沙漠氣候中很有意義,狹窄的街道經常拐彎,可以遮蔽陽光,避免沙塵暴,這是蘇聯式的寬闊大道無法做到的,沿途種下的所有樹木還會在干熱中死亡。在1950年代中期,設計者和官員把斯大林政權確定為塔什干和其他城市生活艱難的主要原因。大家對過去設計的看法發生了改變,對斯大林主義建筑的巨大和華麗、過高的成本、工程的延誤提出了尖銳的批評。

低成本的時代來了。1957年,赫魯曉夫發起了增加住房的計劃,以改善蘇維埃城市的低生活水平,要求在整個蘇聯范圍建公寓樓,降低蘇聯城市建設項目的復雜性。在赫魯曉夫時代,塔什干建筑師需要多建簡單的樓,少琢磨裝飾。太“民族”、太精致、太“歐洲”或太“穆斯林”都被認為是錯誤的。當時,向預制建筑的高舉邁進也使一些地質學家感到擔憂,質疑這種建造方法是否適合地震高發的烏茲別克斯坦,但當時的建造者基本是聽不進去的,宣稱“現代建筑技術”是安全的。

復雜性和爭議一直存在。

Chilanzar是官方宣傳中的赫魯曉夫成功故事,是一個蘇聯式社區的典型,住房、學校、俱樂部、商店融為一體,住房是國家免費分配的。本來,它是塔什干的偏僻地區,和市中心缺乏聯系,交通只有馬車驢車。后來隨著現代化的bloc建成,成了現代城市東方理想的實現。今天仍有一個地鐵站以此命名,周圍的街區全是都是Chilanzar加數字命名。1961年,一個俄羅斯人到Chilanzar一探究竟,然后寫下失望的評論。盡管紙上設計和石膏模型看起來漂亮,有綠色的公園、令人耳目一新的游泳池和兒童游樂區,但相比之下,現實卻顯得蒼白。社區內垃圾很多,而且綠化很差,“蓬勃發展的花園”名不副實。沒有樹木、咖啡館、綠地,居民難以躲避烏茲別克首都的熱量、噪音和塵埃。這個俄羅斯人對十五年前這里種滿水果和蔬菜的畫面充滿懷念。今天的Chilanzar,成為越來越多被邊緣化的人落腳的地方,居住在那里的藝術家Dilyara告訴我。

盡管理想和現實有很多裂隙,塔什干的現代化在進行。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最初設計的理想和夢想從未完全實現,但塔什干也有了許多可以驕傲的地方。于是有了開頭說的1960年代的輝煌形象。在高雅的音樂廳和劇院可以欣賞歌劇、芭蕾舞和戲劇。塔什干的綠色公園漸漸澆水充足,噴泉不斷流淌,園藝用充足的改道水灌溉。塔什干的綠色公園成為成就的重要標志,在許多居民的心中已成為城市自然景觀的一部分,尤其讓其他干旱地帶的外國參觀者驚嘆不已,簡直是沙漠中的奇跡。蘇聯的引水工程在“滿足烏茲別克人民百年的渴求”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功,以至于災難性地改變了阿姆河和錫爾河…

1966年塔什干發生的大地震略微延遲了將這座城市展示為后殖民社會主義典范的努力。那場災難破壞了大部分城市,傳統的老街區遭到破壞,蘇聯建筑也丟臉地表現不佳,但這為規劃人員提供了空白,能夠將塔什干變成一個真正的“高度現代”的城市。 他們繼續創造了當代的城市景觀,這些景觀構成了如今的塔什干的支柱。 通過重建,產生了塔什干作為“城市重生”的新神話,這種神話在冷戰的余下時間以及之后一直持續存在。

今天可以看到的成片公寓樓。

在蘇聯時代最后的部分,所謂的民族裝飾被廣泛加到了建筑中。這也是隨著民族性的破殼而出的進程發生的。這并不意味著民族和蘇聯的簡單二元對立關系,民族性反而是某種蘇聯體制孵育的產物,也和地方權力的鞏固有關。Dilyara告訴我,這也是當時烏共中央第一書記拉希多夫的個人趣味使然,他是個藝術愛好者,喜歡寫“詩”,對本地藝術的發展做出了很多貢獻,很多有特色的建筑都出現在他任期。其中包括馬賽克,地震之后,俄羅斯人扎爾斯基(Zharsky)兄弟來到塔什干參與重建,在許多9層和5層住宅樓上留下了輝煌的馬賽克作品,充滿東方圖案。如果說塔什干的住宅樓不像東歐那樣有奇特造型,那么在馬賽克上一定勝出一籌。塔什干曾是一座馬賽克之城。“現在這些馬賽克中的一半被毀了。”

遙想之前的1950年代,在哈薩克斯坦舉行的中亞建筑師大會上,土庫曼斯坦建筑師聯盟副主席批評中亞最近的建筑擁有太多的“東方風格”,創造出讓人聯想到伊朗、埃及或土耳其的城市景觀。他認為,“蘇維埃中亞不同于這些地區,因為其遺產既包括亞洲和俄羅斯的古典風格,也包括最近的蘇聯工業化。”如今,可以說蘇聯工業化確確實實成了遺產,選擇繼承哪種遺產、選擇城市的面貌,其實關乎城市的再發明。回到了開頭Dilmira的吐槽,為什么保留沙俄建筑而不保留蘇聯建筑?大興土木重建伊斯蘭建筑是否意味著存在一個可回到的傳統?

“民族”元素的添加。

我來到政府所建的塔什干政治壓迫受害者博物館,這里除了控訴沙俄殖民者的壓迫,也控訴蘇聯的壓迫,這座博物館可以說生怕沾上一點現代的風格,遠處看還以為是仿古的傳統建筑,紋飾繁復,難以想到是一座宣傳性質的博物館,可是當我凝望外面那座寫著沉重句子的紀念亭,卻覺得它像是伊斯蘭風格和社會主義現代主義的某種合體。

對于肆意拆除的蘇聯時代建筑,活動家Bella認為抗爭是必要的。“極權國家下,政府不喜歡游行示威,這里唯一可行的抗爭途徑是上法庭”。今年四月,拆除“45號公寓樓”的決定引起了里面居民的抗議,當時得到很多聲援,居民向地區法院提起訴訟。聽證會那天,Bella和很多人都到場了,出示了護照(他們的一大特色國內護照),不是每個人都被允許進入法院,但Bella他們在法院前面拍了照片并傳到了網上,成為公共事件,最終法官決定不拆除。這成為了一個成功的案例,“每個人都覺得斗爭是不可能的,但是每個人都應該上法庭,在很多人都支持下,會成功的,關鍵要行動”,Bella說。相比較來看,鄰國的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都比烏茲別克斯坦有略多公民社會的空間,“大家都說,烏茲別克斯坦,有錢沒自由,吉爾吉斯斯坦,有自由沒錢”。

3.

Bella是塔什干唯一一個做當代藝術的獨立畫廊的主人,她剛剛去比什凱克參加中亞記者會議回來,之所以被邀請參加記者會議源于她的公共知識分子角色,一直活躍于對公共社會議題發表見解。她告訴我,現在塔什干最重要的問題不是那些紀念館、紀念碑,而是馬哈拉(Mahalla),要認識烏茲別克斯坦,就要認識馬哈拉。馬哈拉指的是傳統社區。

新總統米爾濟約耶夫上任之后,雖然沒有對他的前任直接踩上一腳,還是在各個方面宣示了他和前任的不同,算是在不破壞卡里莫夫政權合法性的基礎上打破舊體系。米爾濟約耶夫說要進行朝向民主的政治改革,我在大街上看到了明確的標語,鑒于老總統在人權和依賴安全部門上的壞名聲,新總統決定多和國際機構合作,經濟上更多地吸引外國投資,國際關系上改變之前四處樹敵、和鄰居關系搞僵的狀況。放寬簽證政策也是對外開放的一部分,而我的旅行正是這一放寬的結果。新總統提出了從2017年開始的為期10年的“塔什干城”計劃,正是向國際社會開放的象征,這一宏大的計劃卻不考慮會不會犧牲普通人。政府是如此急不可耐,甚至說打算在4年內完成本來10年要完成的計劃。“塔什干城”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在后蘇聯空間延續了蘇聯的邏輯,Dilmira這么說:“許多新建筑都是紀念碑性質的,事件導向的,沒多少實用的功能性,那些雪白的大理石設計既對游客沒有吸引力,又對本地居民沒有意義”。

馬哈拉是計劃的障礙。2017年塔什干市政府推出“現代馬哈拉”計劃,要重新設計塔什干的五百多個社區,因為在沒有公眾參與的情況下制定實施計劃,引發了公眾的抗議。“現代”和“馬哈拉”,看起來是一個悖論,事實上,馬哈拉已經不是第一次遭遇現代性的沖擊,這個悖論身上背負著中亞殖民和去殖民的復雜歷史。

一開始,馬哈拉就承受著東方主義的凝視。19世紀,沙俄的中亞經歷回憶錄與傳統的西歐殖民經歷回憶錄不太一樣,后者是漫長的海上旅行,前者更像是美國向西擴張的敘事:在崎嶇的地形上進行漫長而艱苦的旅程,時不時和本地人有不太友好的接觸。當突厥斯坦總督考夫曼想把塔什干變成東方的圣彼得堡的時候,也從沒把馬哈拉考慮進去。他在馬哈拉之外建起代表歐洲優越性的建筑,殖民的二元結構是清晰的,沙俄對中亞的統治和在治下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樣,沒想同化中亞人,使中亞人俄化,也沒想讓馬哈拉“文明化”,在突厥斯坦的俄國知識分子自比在印度的英國人、在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他們不想改造馬哈拉,而是在馬哈拉之外建城,靠著這樣,俄羅斯確認了自己是一個現代的歐洲國家。他們刻意要本地人保持封閉的狀態,保持伊斯蘭教法和傳統社區,這也是中亞這一地區顯得滯后蔽塞的原因,直到“新主義”傳過來,開始了穆斯林改革運動……

時間進入蘇聯,開始了去殖民的過程,對新城和舊城進行了統一。如前文所說,在最初的設計理念里,馬哈拉是應當掃平,為“社會主義空間”讓路的,但是戰后,使馬哈拉適應于蘇聯生活、而不是直接破壞馬哈拉,成了時代主題。當時的馬哈拉“啟蒙運動”包括引進現代蘇聯商店,打破私人貿易,更新澡堂,引入現代衛生設施。

但是由于在工業化的要求下人口大量增加,建密集的公寓樓勢在必行。公寓樓內部的空間如此狹小,甚至中亞的傳統家具都無法搬進來,甚至一度出現了用吊車吊起家具從窗口搬進來的景象。對被摧毀的馬哈拉的討論也一直能聽到,有當地知識分子說“這將對居民的健康產生不利影響,并破壞當地傳統”。隨著馬哈拉消失的還有中亞常見的大家庭生活在一個院子里的生活方式,這樣的生活方式至今保留在在小城市、鄉村。當今天剩下的塔什干馬哈拉居民抗議拆遷時,這也是一個重要的理由。

交織在其間的還有階級問題。即使在蘇聯時代也會刺痛殖民的敏感神經。1950年代,公寓代替馬哈拉的過程在進行,有塔什干人給黨寫信抱怨,他說他不反對塔什干的新面貌,實際上喜歡有“文化”的公寓式建筑,對他而言,問題不在于烏茲別克斯坦人像黨的官員所說的不要現代蘇聯公寓,而是烏茲別克斯坦人從未得到過這樣的公寓。官方要使中亞本地人“發展”,使他們“文明化”,可住進公寓的大多是俄羅斯產業工人,他們在蘇聯的民族政策體系下無疑處于更優越的位置。城市計劃的既定目標和等級差異彼此拉扯。

后蘇聯時代的貧富差距就更大了。今年拆除的Olmazor馬哈拉其實從1966年地震后就被列入拆遷和重建計劃,因此沒有任何基礎設施的投入,計劃一直延宕至今,所以這個社區愈加邊緣化和赤貧化。最中心地帶的馬哈拉也是如此,兩年前政府拆遷的借口是馬哈拉老舊了,Bella告訴我,但其實老舊的原因就是十年前政府開始禁止買賣,人們也就停止了維護翻修。兩年前那里還是馬哈拉,現在只有一塊光鮮的牌子“塔什干城”。Bella和藝術家Akhunov在做一個視頻項目,是那個地方的今昔對比。

在官員眼中,蜿蜒的街道和土坯磚本來已經成為落后的象征,現在居住在這里的更是完全無力為自己發言的人。我了解到,他們將要得到的賠償也是遠遠不足的。以前從馬哈拉到公寓樓的時候,尚有進入社會主義現代生活的愿景,現在的這些居民顯然已經與資本主義下的現代生活無緣。

4.

走出塔什干之外,更能理解塔什干曾經的殖民結構。當我來到那個名叫費爾干納的城市時,預想的是這是一個可以代表費爾干納盆地的地方,一個比安集延更安集延的地方,卻萬萬沒有料到,這是不屬于費爾干納的費爾干納。我在從安集延到費爾干納的車上認識了費爾干納女孩Mohitabon,她帶著一種驕傲告訴我費爾干納是一個和安集延截然不同的城市,“一個舒服的城市”。而我顯然沒有立即領悟她的意思。

擺在面前的是一個俄式城市,寬闊的綠樹成蔭的大道和沙皇時代的建筑讓人時空錯亂。事實上,它是因為北方八公里處的另一個小城瑪格蘭而存在的,瑪格蘭是充滿清真寺、伊斯蘭學校、馬哈拉的老城,費爾干納是19世紀晚期俄羅斯帝國來到這里后的駐軍鎮和殖民城市。后來我知道,烏茲別克斯坦很多地方是這樣的二元結構。殖民者出于防衛的原因,也是因為看不上本地城鎮的衛生狀況,每每在緊靠本地人城鎮的地方建一個歐洲居住區。這和塔什干在老城之外建新城的思路是一樣:殖民者和本地人彼此隔離,后者不需要被“歸化”。正如考夫曼命令在塔什干的俄羅斯人居住區設計筆直的林蔭大道和堂皇的公共建筑,其他城鎮也紛紛模仿。俄羅斯中亞的建立是在十年內完成的。這種“定居者殖民主義”支持俄國人和斯拉夫定居者的大規模移民,包括流亡者、農民、士兵、鐵路和紡織工人以及政府官員,他們占據重要職位,本地人是邊緣化的。

漫步費爾干納就像漫步在任何一個歐洲小城,俄族人似乎更寡言,這里有美麗龐大的中央公園;有體面的餐廳,體面和廉價以一種蘇聯的方式結合在一起,在明亮整潔有卡座的高級餐廳吃一碗美味的羊肉湯餃,花費人民幣十元,令人感恩;有真正的咖啡館,不像大多烏茲別克斯坦小城的Cafe都只是飯館的意思。而瑪格蘭,能滿足一切你對中亞的東方主義想象。我不禁想問,塔什干在蘇聯時代經歷了兩邊的融合,這里也經歷了蘇聯的漫長時間,為什么還是這樣的兩重時空?盡管瑪格蘭的邊緣也有成片遼闊的公寓樓(上面更多“民族”紋飾),盡管費爾干納也有巴扎,可它們仍然是二元權力結構的具象顯示。

這個時候我理解了女孩Mohitabon,她在距費爾干納大巴車程一小時的安集延讀醫學本科,卻不惜每天當天往返,折騰勁令人佩服。她不喜歡安集延,長相像是混血的美麗的她說自己幾乎不會說烏茲別克語。

如果說費爾干納勉強支持著新城的尊嚴,那么塔什干附近的城市安格倫可謂尊嚴掃地,戰后的共和國尤其是首都曾靠著這個煤炭基地城輸能源輸熱,現在它成了塔什干的陰暗面。試想費爾干納漂亮的中央公園牛羊成群是什么景象,那就是安格倫,牛甚至出現在了城市大道上,出現在少數維持著門面光鮮現代的機構門前。當來到安格倫的邊緣,那些黯淡的街道絕不是老舊馬哈拉,而是曾經的林蔭道,只不過曾經工人可以從容推著嬰兒車的散步小道已經凹凸不平并長滿野草。安格倫展現出當沒有任何資源注入時,城市是怎樣衰落的,“現代”是怎樣被侵蝕的。和很多人去城空的后工業鬼城不同,人們還在這里生活,并盡量物盡其用(比如中央公園)并保持清潔。這似乎格外令人唏噓。我認識的一個韃靼人大叔甚至剛剛從喀山過來,要在安格倫推廣他的一種俄式糕點,正以十足的熱情投入他的新事業。

走過這些地方,開始覺得塔什干的現代性不再是不證自明的東西,光鮮的象征和再現背后廣大沉默的城市才是真正的烏茲別克現實,當然它們也在撒馬爾罕、布哈拉這樣的旅游線路之外。

離開費爾干納后,我經常想起那里的場所。當晚霞消失,黑暗籠罩整齊栽種的白楊,費爾干納郊區的一個飯店準時開始作妖。效果是這樣的,你以為有一個盛大的party在進行,音樂聲震耳,燈光光怪陸離,走近一看,原來只是孤獨地用一個音箱大音量播放音樂,并且客人寥寥。深夜也在大聲播放上世紀的歌曲,還富有意味的是Modern talking的歌,當然他們的歌modern得那么單調,永遠把副歌低八度唱一次,再高八度唱一次。因為我住在旁邊,關了燈睡覺時,那邊變幻的燈光還會閃爍在我的窗外,并通過百葉窗透過來,讓人恍惚不知今夕何夕。有一次終于決定去吃個飯一探究竟,里面陳設陳舊,像多年前的俄羅斯小木屋,窗臺積著灰,冷淡的俄族人說沒有啤酒,但有大瓶大瓶的伏特加。幾個夜晚,我都以為那是人山人海的夜店,世界城市生活的中心。

    責任編輯:伍勤
    校對: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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