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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伊拉克,探索兩河文明③:失落的巴比倫遺址
姚璐
【編者按】2018年6月,姚璐用了一個月的時間,遍游伊拉克,訪問兩河文明、蘇美爾、巴比倫…… 在此留下的遺跡。在上一篇文章中,她前往伊拉克的大沼澤,探訪沙漠中的水鄉文明。 在此篇文章中,她終于觸摸到了古巴比倫的一絲魂魄。
兩年前,當我在土耳其安娜托利亞東南部的馬爾丁(Martin)古城俯瞰美索不達米亞平原時,當我在土耳其與敘利亞的邊境——哈桑凱伊夫(Hasankayf)——聆聽底格里斯河的水聲時,怎么也不敢幻想,有一天,我居然真的站在巴比倫古城前,并一睹幼發拉底河的真容。

為了避免在正午炙熱的烈陽下游覽巴比倫,那天清晨,天剛蒙蒙亮,我就跟著卡爾巴拉(Karbala)的沙發主Mawada和她父親一起出發了。車程只有一個多小時,但Mawada還是準備了瓜子、薯片等零食和一個裝滿飲料和冰塊的小箱子,把在我看來的近郊游,渲染成了一次長途旅行。
開往前往巴比倫遺址的路上,我腦中不斷回蕩著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對巴比倫的描述:“就其壯麗而言,她是我們所知道的任何其他城市難以相比的。” 對于希羅多德當年是否真的親身到訪過巴比倫,眾說紛紜,但即使只是道聽途說,也足以證明當時巴比倫的繁榮程度早已名聲在外,令人浮想聯翩。
如今的巴比倫遺址,并不是漢謨拉比國王在位時期的古巴比倫,而是建在古巴比倫遺址上的新巴比倫遺址。新巴比倫第二任國王尼布甲尼撒二世在位期間(公元前604年—公元前562年),國力極盛,統治的疆域東起扎格羅斯山,西至地中海。而他投入極大力量興建的巴比倫城,無疑是當時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

在伊拉克旅行的日子里,我大部分時間都在與沙漠和戈壁為伴。而車子開了大約一個小時后,人造的溝渠出現在路邊,椰棗樹越來越茂盛。這突如其來的旺盛生命力,讓我一下子從早起的困意中蘇醒。幾千年前,當漂泊的旅人歷經長途跋涉,終于站在壯麗的宮闕下、高聳的塔樓前時,應該也如此刻的我一般,深深陶醉于眼前的生機勃勃吧。
出現在道路盡頭的伊什塔爾門(Ishtar Gate),把我從想象中拉回了現實。檢查站的三個士兵,拿著我的護照反復核對,甚至還打電話叫來了領導。好在一番溝通后,他們并沒有為難我。
伊什塔爾門和游行大街
這天正值開齋節假期,遺址空無一人。兩位工作人員見到我這個難得的外國游客,笑容滿面地贈送了我一本滿是拼寫錯誤、講述尼布甲尼撒二世故事的英語小冊子,并且自告奮勇,陪同我參觀講解。再加上沙發主Mawada和她的父親,我就這么在四個伊拉克人的陪伴下,走進了巴比倫遺址。
巴比倫遺址的入口,是尼布甲尼撒二世修建的伊什塔爾門的復制品。在阿卡德語中,“巴比倫”意為“神之門”,荷馬稱巴比倫為“萬門之都”。而伊什塔爾門,是巴比倫最為宏偉的城門。伊什塔爾是巴比倫神話中掌管戰爭和勝利的女神,此門得名于她。它的外壁用鮮艷的彩釉磚砌成,藍青色的琉璃磚嵌滿門墻和塔樓,磚上裝飾著原牛和蛇龍等浮雕。在以黃色為主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這樣一座色彩艷麗的巨大城門,顯得格外莊重和精致。

可惜的是,原版的伊什塔爾門只留下了地基和散落的磚,如今,只能在德國的帕加馬博物館(Pergamon Museum),瞻仰美輪美奐的重建品。在土耳其伊斯坦布爾的考古博物館,可以看到部分原來的琉璃磚雕。巴比倫人把不容易處理的黏土塑形、灌模、浸泡,再把用顏料制成的釉彩涂抹在磚上,放入爐子進行燒制。最終,將這些磚塊拼貼成色彩飽滿、形態生動的浮雕。

巴比倫的這種藝術形式,后來被征服者波斯人所借鑒。在盧浮宮的波斯展廳里,曾被用來裝飾蘇薩城大流士王宮的《弓箭手》檐壁,也是用彩磚拼貼而成。磚塊上人物卷曲的胡須和頭發,以及服飾上的花紋,刻畫得極為細膩。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千多年,但彩釉磚的色澤依然鮮亮迷人。

雖然這里是新巴比倫遺址,但挖掘工作并沒有完成,大部分遺跡仍然被埋在地下。而地面上那些嶄新的、令人生疑的巨大建筑,實際上是薩達姆時期重建的。管理員指著最下層的舊磚告訴我:“那才是原始的遺跡。”

我們所走的道路,曾是巴比倫著名的“游行大街”(processional way)。尼布甲尼撒二世的銘文上寫道:“這是圣道,供信仰馬爾杜克的人們使用”。馬爾杜克(Merodach)是巴比倫主神,意為“暴風雨之子”,被巴比倫人尊為“萬王之王”。
曾經,幼發拉底河自北向南穿城而過,把巴比倫分成了老城和新城。“游行大街”貫穿舊城,每逢盛大的節日或新年,純金制作的半人半獸馬爾杜克神像會經過游行大街,路邊城墻上的神獸如儀仗隊般夾道歡迎,盡顯巴比倫城的繁榮富庶。
步行一會后,我們到了一處低于地面的道路,這條不長的路,前后都有帶鎖的鐵門。管理員告訴我,這是一段完整的原始城墻,“但很遺憾,今天是開齋節假期,這里并不對外開放。”
無暇去遺憾,因為我的目光已經被城墻兩旁的神獸浮雕深深吸引。大部分時候,我們對歷史的追溯總是充滿艱辛,一邊要來到考古現場宏觀地了解遺跡的模樣,一邊又要飛到千里之外的博物館,在現代燈光的映射下,觀賞具體的文物。至于完整的文明,只能靠大腦的想象去拼貼和重現。而此刻,是我關注兩河文明以來,第一次不用將殘痕斷璧與博物館里精美絕倫的浮雕在腦海中拼貼到一起。
巴比倫的匠人們使用粘土磚,在大道兩旁的城墻上拼貼出神獸的模樣。由于曾被埋在地下,這段道路和城墻被完整保存了下來。
大概是我看得太入迷,管理員猶豫了一會,便拿出鑰匙,邊打開鐵門邊說:“歡迎來到伊拉克,歡迎來到巴比倫,這或許是你一生中唯一一次來這里,請進吧。”
我高興得幾乎要蹦起來,早已忘記了40多度的高溫和暴曬。可以重走這段巴比倫的道路,可以近距離仰望兩千多年前的浮雕,這不就是我費勁艱辛來到伊拉克,最渴望的時刻嗎?

我全神貫注地望著城墻上保存得非常完好的原牛和蛇龍(mu??u??u)。蛇龍的形象尤其有趣,混合了各種動物的特征。它的頭、頸部和身軀被蛇鱗覆蓋,舌頭像蛇一樣分叉,頭部長角,頸部修長。前腳有明顯的貓科動物特征,后腳則像鷹爪。它的尾巴細長,末端是蝎子尾巴的蝎針。
對于蛇龍的來歷,有各種說法,發現伊什塔爾城門的德國考古學家羅伯特·科爾德威(Robert Koldwey)認為,這是對某種真實動物的描繪,但更多人認為,這是一種想象的神話動物。



雖然眼前是零落缺損的城墻,但看著這些栩栩如生的形象,連管理員都不禁為我描繪起了全盛時期巴比倫的面貌:“當尼布甲尼撒二世東征西戰凱旋時,或逢盛大節日來此游行時,墻上的蛇龍和原牛如同守護神一般,列隊歡迎。長長的儀仗隊,穿過藍色的伊什塔爾門,走過這美輪美奐的大街。這就是近3000年前,世界上最強盛、最繁榮的城市的面貌。”
巴比倫的殘痕斷壁
兩河文明是“泥”的文明,這里最早的容器用泥制造,最早的書寫材料是泥板,最早的建筑材料是泥,而最終埋葬了這段文明的,也是泥。
穿過薩達姆修建得嶄新的多重城墻,我們來到了兩處本被泥沙埋在地下的宮殿遺址。北宮(Northern palace)奇形怪狀的城墻早被時間沖刷得面目全非,殘痕斷壁從地表以下顯露出來,殘破得已經無法辨認出什么,荒草叢生、破敗不堪,與不遠處傲然挺立的薩達姆行宮,仿佛在進行兩個時空的遙遠對話。

另一邊的南宮(Southern palace)遺址,經過重建,嶄新得令人出戲。管理員指著錯綜復雜的城墻告訴我:“在巴比倫時期,通往宮殿的城墻建造成了迷宮的模樣。當敵人迷路時,位居高處的國王和士兵,可以對他們進行監視和射擊。”

斷痕殘壁邊,一頭巴比倫雄獅孤獨地屹立在炙熱的大地上。據說,當年這里曾有120尊石獅,但如今只剩下了這一個。這頭腳踩敵人的雄獅,在此已經堅守了2600年。

至于巴比倫最著名的空中花園和巴別塔,早已不留痕跡,甚至它們是否存在,都飽受質疑。地勢平坦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王朝更替、戰爭迭起,許多城市在激烈的戰爭中銷毀殆盡。而根據僅存的這些遺跡和文字資料,根本沒法還原出文明全部的面貌。
或許空中花園真的是尼布甲尼撒二世為米底王妃修建的“家園”,或許它實際上是亞述古都尼尼微,又或許它只是口口相傳的傳說。或許巴別塔是馬爾杜克神廟的7層高塔,或許它只存在于《舊約》的神話故事里。
當許多史料已經很難考證,歷史變得模糊不清,我們只能借由想象,讓失落的文明幻化出各種形態。我看著被一些學者認為是“巴別塔”遺址的土堆,想象這里曾經屹立著令波斯征服者居魯士都贊嘆不已的藍色塔廟,直通云霄。這又何嘗不是撲朔迷離的歷史留給我們的一個詩意世界呢?
失落的巴比倫
被尼布甲尼撒二世滅國、并淪為奴隸的猶太人,曾經詛咒巴比倫“必將成為曠野、荒漠,必將無人居住,一片荒涼,成為野獸的巢穴。”
隨著居魯士的到來,古代兩河流域全部被并入波斯版圖,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文明歷程劃上休止符,退出了歷史舞臺。歷經千年沉睡后,1899年,巴比倫城被德國考古學家羅伯特·考德威(Robert Koldewey)發現,這片曾經誕生過《漢謨拉比法典》、誕生過世界上最繁榮城市的土地,似乎重新迎來了嶄露頭角的機會。
然而近代,巴比倫遺址屢次受到戰爭和人為重建的破壞,甚至一度對外關閉。動蕩的局勢令人無暇顧及文明的珍寶。2009年,時任伊拉克文化部長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哀嘆說:“大部分人民和官員并不尊重遺跡。他們認為歷史遺跡只是一堆沒有任何價值的磚罷了。”

我在伊拉克旅行時,屢次被問到:“你為什么要去看遺跡?為什么不去逛商場呢?”無論我如何解釋歷史的價值、文明的價值,大部分伊拉克人也只是笑笑附和,對這些瑰寶沒有半點興趣。
在巴比倫遺址參觀時,我看到有的磚上刻著人們到此一游的簽名,路邊隨意堆砌著楔形文字泥板,人們可以隨意撫摸任何感興趣的東西。這樣的現狀令人擔憂。盛極一時的文明,城倒墻塌,被泥沙掩埋,哪怕重新被發掘,也得不到多少關注和尊重。失落的文明,就這么被掃進了歷史的塵埃。
尾聲
我們重新走過薩達姆重建的城墻,一位伊拉克人見到我這個外國游客,提議能否用烏特琴為我演奏一曲。他蹲在城墻邊,彈奏起中東傳統弦樂,僅有的幾個剛剛到來的游客也聚集過來,跟著音樂一起打著節拍。中東地區風俗不一,但音樂和舞蹈,似乎是他們亙古不變的愛好。
蘇美爾時期的王室陵墓中,就曾出土過豎琴、里拉等樂器,巴比倫時期又發現過風笛、七弦琴、鼓等樂器。時至今日,雖然連綿不斷的戰爭令這個國家千瘡百孔,但正如我在伊拉克旅行時聽到最多的一句話——“生活總要繼續”——所表達的那般,無論發生什么,快樂、活力、激情總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東西。
回卡爾巴拉的路上,我們再次經過了幼發拉底河。開齋節期間,河邊零星的幾家飯店都關門歇業,我們沒辦法按照原計劃,坐在幼發拉底河岸,品嘗新鮮的烤魚。
雖然是西亞最長的河流,但幼發拉底河流經的區域,如今大多因為戰亂或不開發旅游業而難以抵達。遲滯的發展,倒像是為流逝的時間按下了暫停鍵。有那么一些瞬間,現代化的電線和電塔消失在視線范圍內,孩子光著腳、趕著牛走在椰棗樹下,熱風不再吹拂,水草停止搖曳,我仿佛在這靜止流淌的時間里,瞥見了巴比倫時代的一些遙遠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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