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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你們怎么罵李少紅,我永遠愛《大明宮詞》


衡量一部劇有許多標尺,十九年前的《大明宮詞》,無疑在“雅致”這個維度上,刷新了中國電視劇的新高度。

在最近的一檔綜藝節目《演員請就位》里,李少紅作為導師的表現引起諸多觀眾不滿。她說話不留情面,稱呼郭敬明為“那個誰”,在挑選晉級者時,直接跳過了表現不錯的青年演員高至霆。觀眾們忿忿地到網上留言,給這位六旬女導演冠上刻薄、高傲、偏心、獨斷、低情商等等詞匯。

直到有人問出了那個很多人都想問的問題,收獲了不少贊同:
“李少紅是誰呀?”
李少紅是誰?提出這樣的問題,要么年紀太輕,要么看劇太少,只記得當年那部一地雞毛的新《紅樓夢》。大眾常常容易犯兩個毛病:一是作品和人品分不開,批評創作者的言行時,總要拐到作品上去;二是一概而論,似乎杰出的作者必須永遠出彩,沒有“翻車”的資格。
李少紅的作品不算多,其中固然有一些口碑平平,但單單一部《大明宮詞》,就是無數文青心中永遠無法抹去的白月光。

當然,就像同一檔綜藝節目里坐在身邊的老同學陳凱歌,很難再拍出超越《霸王別姬》的電影一樣,導演李少紅恐怕再也無法復刻《大明宮詞》,這部承載了戲里戲外許多人記憶的經典。
作曲家林海也參與了這部劇音樂的創作。

2000年3月,電視劇《大明宮詞》開播。正如名字一樣,這部劇的大部分故事都發生在瑰麗的盛唐,發生在堂皇的大明宮內,但我們并不能因此就以歷史劇的眼光看待它。
無論是角色設計、情節鋪陳,還是臺詞演繹,這部劇與真正的歷史都相去甚遠。
和前一年播出的《雍正王朝》相比,《大明宮詞》既沒有宏大的歷史畫卷,更沒有貫穿始終的家國精神,正如導演李少紅自己所說,“我只是想怎么來解釋這些事,能夠更讓人覺得有一定的合理性”,《大明宮詞》追求的不是一種歷史真實,而是一種人性真實。

歷史僅僅是一方舞臺,以太平公主與三任愛人以及母親武則天的糾纏為主線,女人與男人、愛情與道德、親情與權力的種種牽扯,才是這部劇的主題。
在遙遠的新世紀初,觀眾或許還不能完全接受這樣別具一格的“歷史劇”,最先帶來震撼的,是典雅綺麗的美學風格。
比如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少年太平公主初見薛紹的場景:十四歲的小公主在上元節之夜,與宮女一同溜出皇宮,戴著買來的昆侖奴面具閑逛。在擾攘的長安街頭,小公主很快走散,急得一邊流淚,一邊掀開路人面具尋找宮女,就此碰上了讓她一見傾心的薛紹。

“我從未見過如此明亮的面孔,以及在他剛毅面頰上徐徐綻放的柔和笑容。我十四年的生命所孕育的全部的朦朧的向往,終于第一次擁有了一個清晰可見的形象。”
如此美好的畫面,再配上這樣美好的句子,對于電視前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而言,感染力比當時紅得發紫的瓊瑤劇大概還要高上幾倍。

所謂“人生若只如初見“,這次怦然心動的相見,并不是一個圓滿故事的開頭,而恰恰是太平公主悲劇宿命的起點。正是從這里開始,她純凈的青少年時代戛然而止,像一只執拗的飛蛾撲向愛情的燭火,直到毀滅。
再比如太平公主看望亡夫薛紹的牌位時,那段凄婉的自白,同樣讓人動容:
今天不是你的祭日,也不是你的生日,今天什么日子也不是,只是我想你了!你在做什么?是在和慧娘同歌《長相守》嗎?我打擾你們了,我很寂寞。我受不了沒有你的日子,我再也不是那個嬌憨任性的女孩子了,不會再為一張動人的臉孔而傾其所有。我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我真切地懷念那初次見到你時的感覺,就像懷念我曾經擁有的一筆精彩的財富。
這種濃重的悲劇性,還出現在這部劇的許多角色身上。比如在太子弘離世后,他的同性愛人合歡在朝堂上徹底釋放自己的悲傷,面對皇帝和皇后,歇斯底里:
你們不必這樣看著我,其實這在宮里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實,只不過沒有人挑明而已。是的,我是他的愛人,我今天要讓所有人知道這個事實……太子的生命就是我生存的全部理由,太子的夙愿即是我終日的向往。
考究的服飾,精致的布景,明暗交替的色調,以及上面這樣紛繁華麗的臺詞,無不帶給2000年的觀眾一種獨特的體驗。《大明宮詞》或許不夠厚重,但足夠輕盈、幽深,當年有多少人不喜歡它,就有多少人深愛它。

時隔多年,《大明宮詞》仍有不少擁躉——因為從某種角度來說,類似的劇集再也沒有出現過。

胡玫是與李少紅齊名的女導演,二人也是北京電影學院的同學。胡玫愛拍“男人戲”,《雍正王朝》《漢武大帝》《喬家大院》,殺伐決斷,縱橫天下,格局要多大有多大。
李少紅則不同,鏡頭下盡是柔婉、細膩、潮濕的女性故事,在《大明宮詞》盛唐的服飾器物和濃重的悲劇色彩之下,是鮮明的女性主義視角。
對命運感到疲憊的太平公主問武則天:“母親,難道我們一生都注定孤獨嗎?”武則天回答:“女人能找到依靠的大樹固然好,如果找不到,就自己扎根于土壤中,站起來。”

如此看來,李少紅不僅是身份上的女性導演,更是藝術上的女性導演,這為整部劇奠定了“美”的基調。
《大明宮詞》的臺詞歷來為人稱道,有人說這是莎士比亞式的語言,其實準確來說,這是“莎士比亞譯本”式的語言。

比如劇情后期,與薛紹外形酷肖但個性迥異的張易之對太平公主動情,他用紅布蒙上公主的眼睛,又點燃燭火:
公主,你看見了什么?
我看見了火。
火是什么顏色?
火是紅色。
紅色什么感覺?
是溫暖,是熱情。

很顯然,讀了很多西方文學的鄭重和王要不想要這樣的語言,他們想用《大明宮詞》做一次嘗試。
據說李少紅最初并不接受這個劇本,編劇就把她拉進一間昏暗的小屋,點燃蠟燭,朗讀臺詞,模擬了張易之和太平公主的橋段,李少紅這才被打動。后來,鄭重還客串了一個異國王子的角色,當然他的演技相比于編劇才華,就要遜色一些了。

導演和編劇之外,演員也是這部劇成功的關鍵,試想如此唯美的臺詞,要是配上不過關的演技,很容易變成車禍現場。幸運的是,歸亞蕾的武則天、趙文瑄的薛紹和張易之、傅彪的武攸嗣都幾近完美,一閃而過的胡靜、李冰冰也留下驚艷的側影。

在此之前演過《蘇州河》和《荊軻刺秦王》的周迅,把少年太平公主的活潑、靈動、單純表現得淋漓盡致,而扮演成年太平公主的陳紅,則展現了她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憂郁之美。

衡量一部劇有許多標尺,十九年前的《大明宮詞》,無疑在“雅致”這個維度上,刷新了中國電視劇的新高度。


自從2010年那部并不成功的電視劇版《紅樓夢》之后,似乎李少紅走到哪里,都只有被揶揄的份。人們嘲笑《紅樓夢》里的銅錢頭妝容,嘲笑女演員的演技,嘲笑“鬼氣森森”的快進畫面。
其實,改變的或許不是李少紅的拍法,而是她某種程度上失去了對精神內核的把控,只剩下拍攝手法這具外殼,難免受到指摘。大概像很多人猜測的那樣,她并不足夠了解、也不足夠喜歡《紅樓夢》。

時間推回到五十年前,因為父母的關注都集中在剛剛出生的弟弟身上,十四歲的少女李少紅登上火車,不顧在站臺上追著火車跑的父親,去往千里之外參軍,人生軌跡從此改變。
1978年,高考已經恢復,之前只讀了幾年書的李少紅重新考回學校,進入北京電影學院。這一屆北影出了許多日后響當當的導演,胡玫、陳凱歌、田壯壯,還有一個從陜西來的“貌不驚人,中等身材,衣帽平常,在人群中顯不出來”的青年,張藝謀。

獨立執導電影已經是近十年后的事情,作為北影廠僅有的幾個年輕導演之一,商業片《銀蛇謀殺案》的任務落在李少紅頭上。這部因為血腥鏡頭太多而遭舉報的電影,竟是女導演李少紅的處女座。
到了第二部電影《血色清晨》,李少紅的野心漸漸浮現。電影改編自馬爾克斯的名作《一樁事先張揚的謀殺案》,故事背景卻從南美搬到了一個普通的中國村莊。

和其他第五代導演一樣,影片充滿對黃土地上麻木看客的呈現和對傳統的反思,不同的是,對女性角色的刻畫更細膩了幾分。在外地拍戲的張藝謀特地去附近的縣城買票看了電影,影院里觀眾很多,他被擠得貼在后墻上。
電影學者戴錦華這樣贊譽道:“李少紅便如是以《血色清晨》為1990年留下了一部令人難忘的影片,留下了一份歷史的、冰川擦痕式的社會檔案。”

之后的《紅粉》《雷雨》《大明宮詞》《橘子紅了》,李少紅的風格逐漸成型,一直到九年前那部備受爭議的《紅樓夢》。

《大明宮詞》播出的那年,還有一部電視劇《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也出現在熒幕上。這兩部熱播劇分別是雅和俗的代表,它們在無數中國家庭的電視上交替上演,也可以看做是不同藝術風格和追求的反復拉鋸。
前者宮苑深深、詞句高雅、命運糾纏、百轉千回,后者蕓蕓眾生、家長里短、雞毛蒜皮、細水長流。當太平公主絕望地面對殘破的愛情時,隔壁的張大民正端著痰盂、一路貧嘴穿過胡同。

大雅和大俗的碰撞,恰是作為觀眾最幸福的年代。
有趣的是,《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的編劇劉恒在1992年也與李少紅有過合作,二人共同拍攝了電影《四十不惑》,主演有李雪健、宋丹丹,還有占了兩個小鏡頭的年輕的蔣雯麗。在這部電影之后,李少紅就遠離了現實生活題材,向幽深的宮廷、豪門出發,劉恒則一轉頭,回到了他長大的胡同。

無論是何種風格的探索,這些電視劇都完全對得起守在電視前的觀眾,對得起漫長的時光和廣袤的土地。
時光流轉,今天的電視劇讓人目不暇接,卻失去了被銘記的品質,有人用“三四千塊月薪的年輕觀眾看著電視劇里住著大平層的土豪哭窮”來形容觀劇時的某種擰巴感受。
《大明宮詞》里那種極度的唯美消失不見了,《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里那種熱氣騰騰的生活氣息也消失不見了,兩頭不靠的中國電視劇雙腳離地,卻再也夠不著雍容華貴的氣質,只配做下飯時的消遣。
不信仔細回想一下,還記得起多少兩三年前的國產電視劇?

《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的結尾,張大民兩口子告訴兒子,活著有時候沒什么意思,但剛覺得沒意思,就突然覺得特別有意思——平民用活著迎接生活。


坐在綜藝舞臺上,以導師身份接受批評或者贊譽的李少紅、陳凱歌們,能告訴我們這是為什么嗎?

方希,張藝謀,《張藝謀的作業》,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1
鄭重,王要,《大明宮詞》,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6
晏文靜,《<大明宮詞>的編劇說,言之有物就帶來誠實,“可以錯,但不隱瞞”》,好奇心日報,2017.10
蔣波,《第五代女導演李少紅:和姜文不打不成交》,人民網娛樂頻道,2014.12
《叛逆李少紅:14歲坐火車離家出走》,中國網,2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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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隨你們怎么罵李少紅,我永遠愛《大明宮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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