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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作家陸源:我是有所謂理想讀者的,但寫作時顧不上他們
近日,小說家陸源以半自傳體寫成的《童年獸》出版,它講述了主人公身為圍棋少年的成長經歷。充滿競爭的殘酷空間不僅帶給“我”心智的磨礪,更使“我”漸漸超越圍棋的勝負,認識人生與社會的荒誕與凝重,用作者的話說,“世事艱難,酒酸狗猛”。小說中元氣淋漓、嬉笑怒罵的語言引人矚目,它開啟了一場富于冒險意味的敘事之旅,并試圖為他記憶中整個時代經驗賦形。作家張抗抗評論道,《童年獸》“將那種摧殘人性的感覺寫得真實透徹”,而這部小說的獨特之處在于,這種深刻的痛感,恰恰是通過幽默、諧謔與咒罵的筆調來實現的。
陸源出生于廣西南寧,1980年生的他,童年在聶衛平掀起的圍棋熱、港臺明星熱潮、亞運會等大事件中度過,大學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碩士畢業,如今從事寫作,著有長篇小說《祖先的愛情》、《范湖湖的奇幻夏天》,中短篇小說集《保齡球的意識流》等,譯著有波蘭作家布魯諾·舒爾茨的《沙漏做招牌的療養院》和《肉桂色鋪子及其他故事》等。近日,澎湃新聞專訪了陸源。我們關注《童年獸》這部風格獨具的小說如何誕生,也希望了解虛構的文學與真實的人世何以相互映照、支撐。

澎湃新聞:對許多作家來說,似乎他們的書寫往往始于自己熟悉的往事和個人經驗,但在你這里,似乎你先是著迷于涉入宏闊歷史和家族故事的龐雜書寫,多年后才寫下這部基于個體成長經歷的《童年獸》,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寫作順序和準備過程?
陸源:假如在寫作《祖先的愛情》和《范湖湖的奇幻夏天》之前,就決定先寫《童年獸》,我恐怕將一事無成。甚至,僅僅是揣著寫作《童年獸》的念頭,都會對現實生活產生壓力。起意寫作《童年獸》的想法來得突然,整個寫作歷程也相對迅速,這或許是因為,我不敢沉浸其中太久。很長一段時間,我有意無意封閉了那段記憶,那段關于少年圍棋隊的記憶。我一直以為,那段經歷與我后來的寫作生涯肯定是截然分開,絕無關聯的。如今回頭去看,發現自己其實為《童年獸》的寫作做了不少準備。當然,所謂準備,大多是下意識的。寫作技法上、經驗上的準備不必說了,更重要的準備是心理上的準備:擺脫父親的陰影。實情是,跨過而立之年,接近不惑之年,我才大抵做到?!锻戢F》讓我那段六七年的棋童生涯與現今的寫作生活聯結了。我的個人史似乎因此變得完整。這一完整化,看來非得等到不久之前,等到我寫完兩部各三十萬字的長篇小說,神游了深廣宏大的家國歷史,才可以著手實施吧。
澎湃新聞:作為半自傳體的小說,《童年獸》里的人與故事都有真實原型,你在怎樣的意義上對它們進行虛構處理?如何看待小說中真實與虛構的關系?
陸源:文學的真實與虛構,可以談很多,它們看似矛盾,卻統一于更高層面……具體到《童年獸》,我發現,談論這篇小說,我無法采用平時那種談詩論藝的優雅語調……這部小說只有一個人物的虛構程度較高,他由幾個我熟悉的真人形象組合而成。書中其余男女,在他們身上并沒有體現太多穿鑿之功,不過是稍微改動了名字罷了。但你知道,現實與藝術之間依然橫亙著一道或深或淺的溝坎,不從它上面跨過去,我們寫作的字字句句終究無法成為文學作品。虛構就是跨越這道溝坎的必需動作。《童年獸》的虛構是怎樣意義上的虛構?我覺得,我學會了使用小說家的目光去回顧那段經歷,將這道目光投向我記憶中的事事物物,觀察我記憶中的男男女女。這目光本身,即包含了文學虛構的精義。憑此,也僅憑此,我將人物原型轉寫為小說角色。他們因而既是真實的,又是虛構的。
澎湃新聞:在讀者看來,《童年獸》的一部分描寫是相當困難和需要勇氣的表達,你是否在寫作中或小說出版后遭遇過危險和壓力?
陸源:決定寫這部小說的那一瞬間,我已將所謂壓力、難堪拋諸腦后。唯一的障礙其實在我自己的思想之中。時光、閱讀、創作、交談,生活的種種,幫我拆除了書寫《童年獸》的障礙。坐下來寫作時,我已感覺不到壓力,相反,寫作為我疏導了壓力,讓我認識到,不必將記憶中那片陰影藏得那么嚴實,我還可以試著將它轉化成一部小說,轉化成某種美好的東西?!锻戢F》出版前后,我記憶里,有三位朋友跟我深談過小說里記述的事件,其中兩位竟與我有相似經歷,幼年時遭遇過成人向他們施加的黑暗。另一位則在歐洲待了許多年,講了些外國經驗,還為我出謀劃策。他們并沒有在談文學,可偏偏因為這樣,我很感謝他們。迄今沒有因為《童年獸》的出版遇到任何危險或壓力。當然,這本小說目前的影響并不大,讀者還不多,至于將來會怎樣,我也不清楚。
澎湃新聞:你在小說中寫到了學圍棋的特殊經歷或“陰影”,與你后來選擇小說創作、以文學為志業有某種內在的隱秘關聯。為什么會有這種關聯?
陸源:這關聯,前面談到了一些。我原以為從前無任何關聯,將來也不會有關聯。但我錯了?!锻戢F》使兩者發生了事實上的關聯。棋童生涯的經歷,讓我的記憶力變得又好又壞。而記憶力又好又壞,是不是很方便一個人成為小說家呢?至少不會妨礙一個人寫小說。另外,寫作教會我用一種更寬廣的視野,去理解勝負。寫作撫慰了我因圍棋而受挫的勝負心。這些是我目前所能想到的。
澎湃新聞:《童年獸》大量寫到了故鄉廣西和南寧的城市景觀、社會面貌,《祖先的愛情》也以民國時期的廣西歷史為總體的敘事背景。在你的文字中,我們似乎感受到,地理位置不僅決定了方言和風景,更影響著你筆下人物的情緒、積習和生活方式。你如何看待這種小說寫作中的地方性因素?
陸源:我一直想談談我的家鄉,但又總覺得還不到時候,我還談不好??梢钥隙ǖ囊稽c是,在傳統敘事中,廣西的人與物,是以蠻荒或半蠻荒的姿態闖入中原文明的地平線的。廣西蠻荒了兩千年,兩千年前連蠻荒都算不上,只有神話和大片空白。說句玩笑話,在大尺度上,在大跨度的時空圖景里,我好像剛從山上下來。中國有些省份,與其他省份的差異不僅僅體現于經緯度上,這在新疆、青海、西藏很明顯,廣西則隱隱有這個意味。從另一方面看,廣西與中原文化、歷史的聯系又是千絲萬縷,不可割斷。于是乎,在我的文學地圖里,既有一個文明的廣西,又有一個蠻荒的廣西。同樣,那里的民眾,我亦作如是觀。不過,我也始終相信,這地方性是在整個中華文化之中的地方性,正如中華文化的特性是在整個世界文化之中的特性。我絲毫不反對,甚至夢想著,將郵票大小的地方與最廣闊的五洲四海連結在一起,將這聯結呈現于文學作品的字里行間。

澎湃新聞:比較好奇的是,《童年獸》寫到你離開體校、回歸正常的學校生活為止。我很想知道在這之后有沒有發生什么特別有意思的事情。你會打算寫十二歲到十八歲這段青春期經歷嗎?
陸源:我初中讀了四年。休學那一年,是一次斷裂。第二次讀初中二年級,我似乎逐漸離開了史前時期。有寫作上的同道,比如作家趙蘭振,認為我應該接著寫寫中學時代,他覺得我筆下的地方風物人情挺有意思。中學時代,包括接續它的大學時代,好像確實也可以寫寫。我最近剛寫了一個關于我高中語文老師的短篇小說……對了,我讀大學時,因為寫過一位高中同學的愛情故事,他氣得要跟我絕交。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到今天還是,所以我知道很多他的事情。朋友們的故事,其實不少,尤其是那些瘋狂的愚蠢的愛……但我畢竟遠離了史前時期,得謹慎一些,得再等等,再想想。
澎湃新聞:讀你的小說,很快就會被其中的幽默所吸引。你也曾不止一次談到,自己格外重視文學中的“幽默”這一品質,為什么會特別強調“幽默”?
陸源:寫小說是為了給人讀。想盡量把小說寫得有意思一點,多爭取一些讀者吧。幽默無疑是諸多“有意思”當中的一種,頗為燦爛的一種。此其一。再者,幽默與我的藝術觀相關聯。加西亞·馬爾克斯曾感慨作家們為何總是那么嚴肅,大師的感慨我聽到了。多年來,我獲得的教益,我自覺的成長方向,我希望實現的文藝抱負,無不指向幽默與反諷。但不可隨意反諷,除非在你創造力特別旺盛的時候。而幽默,它每每與睿智,與觀察事物的新視角暗通款曲。我們期盼文學能提供新鮮感覺,似乎文學有助于瓦解那些陳腐、刻板、保守的舊事物,而讀者的會心一笑往往是通向作者文學理想的幽徑,足以慰藉作者晝夜伏案的長久辛勞。最后,我想說,幽默還與世界觀、歷史觀相關聯,與我們對時間的感受相關聯。迅速打發一個虛構人物生老病死,走向終結,在我看來,這么做本身就包含了某種幽默的成分在里頭。但這第三點,過于宏大了,還是打住吧。
澎湃新聞:我知道和許多創作者一樣,你有記筆記、積累素材的習慣,許多小說都寫了個開頭,存在你的電腦里。是什么樣的契機或時刻,讓你決定調用、完成或者放棄這些片段?
陸源:啊,談到這個了。我寫小說的方式跟詩人寫詩的方式沒有太多區別,至少跟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寫詩的方式沒有太多區別。巴別爾的《騎兵軍》也源自他的《馬背日記》,而他的很多日記還令人遺憾地丟失了。手段自然與我們想要達到的效果有關。說到文字、情節的效果,我不大相信靈感和即興,我相信積累,相信做功課和修改增刪。然而,與此同時,在書寫的激情、創作的動力這些問題上,我非常依賴靈感。所以,現實往往是,我收集、記錄了大量素材,寫下了許多沒頭沒尾、意義不明的句子,甚至給長篇短篇小說們分別開了頭,但遲遲不往下寫,有時寫到半途又不知為何發生中斷。必須心情放松,睡眠充足,再來一點點令人興奮的緊迫感,再來一點點對于手頭工作的好奇……總之,寫作的動力是一個謎,是靈感,是一個內在的聲音,告訴我:寫吧。聽不到這個聲音,難以披甲上陣??上н@聲音出現的間隔越來越長,令人氣餒。我同時在寫一個長篇、七八個短篇,并且在修改尚未出版的諸多短篇,還在翻譯一部長篇。許多詞語、句子、片段在我發送給自己的短信息里排著隊,等待處置?!皠e擔心,今天晚上你什么也不必完成。”我把自己騙到電腦桌前。日復一日,我一點一點推進,或增補,或打磨,或搭積木似的來來回回拼接素材。終于,在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刻,在一個我自己以及文字們放松警惕的時刻,某篇作品悄悄完成了……三十歲以前,我寫作并不這么鬼祟,但有了孩子以后,我的寫作方式越來越零敲碎打,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好像在玩一款即時戰略游戲,而總體意圖暗藏心中……最后補充一句,我從來不明確拋棄某些素材,但難免會遺忘某些素材。
澎湃新聞:你如何想象你的讀者,或者說,對于你自己的小說而言,是否存在一種“理想讀者”,他/她應該是什么樣的?
陸源:我是有所謂“理想讀者”的。我的理想讀者比我淵博:我懂的,他/她全都懂,我假裝懂的,他/她也懂……請允許我引用一段卡爾維諾《為誰創作》的文字:“文學不是學校,我們應該假設一個更有修養的讀者群,一個比作家更有修養的讀者群,而這個假設讀者群的存在與否并不尊要。作家是在對比自己更有學問的讀者說話……”他還在《一個創建讀者群的計劃》一文中寫道:“在每個作家希望通過作品達到的目的當中,就隱含著一個創建讀者群的計劃。即使是最有創新意識、最努力、最反潮流的作家,也是如此?!痹诶硐胱x者的問題上,我大致信從卡爾維諾。不過,關于理想讀者的“所羅門之結”并未完全解開。真正的杰作是一座各階層民眾的愿望匯集、凝聚而成的紀念碑,它的理想讀者毋寧是整個文明體。知易行難。當作家埋首創作時,幾乎被種種具體的困難淹沒,被自己營造的幻象卷挾,顧不上理想讀者了。
澎湃新聞:從《祖先的愛情》、《范湖湖的奇幻夏天》到《保齡球的意識流》和《童年獸》,你已經鍛造出格外鮮明的個人風格。你接下來會想要在寫作中有新的嘗試嗎?
陸源:相信你看得出來,這四本書各自的風格也存在或小或大的差異。接下來打算結集出版的兩個短篇小說集,一本是《大月亮及其他》,風格與《保齡球的意識流》相近;另一本名字暫定為《守門員的八月》,風格與《祖先的愛情》相近。而目前仍在創作、天知道什么時候能寫完的諸長篇短篇,風格與上述作品又稍有不同。我希望嘗試不同風格,但我尊重其他作家在風格上的重復。沒必要非此即彼。當我看到某種新風格的佳作,會忍不住想嘗試一番,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那樣寫作。當然,什么風格都來兩下,大概是不可能辦到的。但沖動始終在那里,并不因為我不做而有所減弱。天性如此吧。在新小說集《瀛波志》里,我渴望交叉呈現科幻小說和古典小說的風格。對我來說,這很難辦到?;粝憬Y的《靈的編年史》有好幾種風格,反差極大,我估計掌握不了,要補的功課太多。新科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托卡爾丘克的《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也有兩三種風格,差異稍溫和些。如果能做到溫和的差異,我就知足了。

澎湃新聞:常常會有人相信偉大的小說仍然是屬于印刷時代的產物,而當下的文學閱讀正面臨不斷被削減和替代的危機。身為小說家、編輯、譯者,在你看來,今天為什么還需要讀/寫小說?
陸源:對這種具有本體論意味的終極發問,理當用強有力的回答加以抗衡。援引英國史學家柯林武德的思想,我要說,文學藝術是人類文明的組成部分,如果將文明具象為一副軀干,那么文學藝術就是這副軀干的一個器官或者一段肢體,作家的創作、藝術家的創作、學者的研究和書寫,皆使文明體得以完滿。所以,在我看來,根本上,問小說家為什么要寫作,跟問人類為什么要發展出文明,兩者差別不大。如果為這一發問添加上時代因素,即強調小說面臨著這樣那樣的危機,比如邊緣化危機,那么,我的回答是,文學固然面臨危機,但整個人文國度又何嘗不面臨危機,甚至整個時代又何嘗不面臨危機。文明有機體的各部分是共存共榮的關系。若哲學領域衰微,史學領域停滯,則文學領域必將得不到思想養料的補充。而文明其他部門的成長,如數學、物理學、經濟學、心理學、神經科學的勃興繁榮,再如音樂、電影、繪畫、動漫的發展演進,這一切變化都會對文學造成影響。在我看來,文學是文明的縮影,至少是縮影之一,因此,如果文明的前景是開放的、廣闊的,那么文學的前景必然是開放的、廣闊的。反之,文明的前景昏暗無光,這才是文學真正頹廢或危殆的病根所在。同樣,文學也時刻反作用于文明。萬事萬物無不彼此聯系。所謂“為文學而文學”往往是一個噱頭,暗藏著爭奪話語權、爭奪市場份額的圖謀。在貧乏時代,它不可能幫助我們克服邊緣化危機,但在另一個時空背景下,它倒也有可能助推文藝的繁榮。
至于閱讀,我想,人終究要讀讀書。在信息灌注技術成熟之前,閱讀依然是獲取信息的最佳途徑之一。讀紙書還是讀電子書,似乎無關宏旨。總之,讀書吧,書籍除了提供知識、信息、樂趣,更重要的,它提供一種相對完整的體驗,這種體驗,在碎片化時代尤顯珍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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