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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藏的伊比利亞 | 拉斯烏爾德斯,沒有面包的土地
田野
西班牙語專業畢業后,我二十多年的工作和游歷大多集中在拉丁美洲:在國際廣播電臺用西班牙語對拉美廣播、去墨西哥學院做訪問學者、就連主持央視和鳳凰衛視的電視節目,也是從南極縱貫南北美洲去北極,總與伊比利亞無緣。而這次,我終于得閑開始一次穿越西班牙、葡萄牙的大旅行。
一路上,我的目的地總在隨時調整,早餐時讀到的新聞、路上新結識的朋友、忽然襲上心頭的兩行詩句、或者一個好玩兒的地名,都讓我改變原有的行程。
這些偶得之喜,讓我發現一個隱藏在濃艷的旅游推介與褪色記憶之間的伊比利亞。

路易斯·布努埃爾啟發的旅程
在馬德里最奇妙的體驗,莫過于穿行阿托查火車站內的五百多種雨林植物之間,然后,趁水霧留在皮膚上的溫潤尚未消散,一頭扎進索非亞王后藝術中心,沉浸于那些比熱帶植物更加肆意的現代藝術品中。
根據1995年頒布的皇家敕令,以畢加索出生的年份1881年為界,之前的藝術品藏于普拉多博物館,其后的一萬八千多件現代和當代作品則歸入索非亞王后藝術中心。
參觀索非亞王后藝術中心就像是一場行為藝術,一場現代和后現代的馬拉松。即使是最癡迷的朝圣者,在面對滿墻的米羅、達利、塔皮埃斯,和滿走廊的達達、超現實和立體主義,也會從最初的狂喜和震驚,慢慢墜入麻木和淡定。
各種折疊倒置的空間、錯亂的色彩和難以理喻的想象,輪番肆虐著我的感官。當我站在二樓6號廳的鎮館之寶、畢加索的《格爾尼卡》面前時,已經恍惚得只想休息片刻。
展室盡頭的放映間燈光黯淡,沙發柔軟。本來只想稍歇片刻,我卻漸漸被銀幕上正循環播放的一部紀錄片所吸引,把《格爾尼卡》全然拋在了腦后。
屏幕上放映的原來是西班牙國寶級電影導演路易斯·布努埃爾的一部紀錄片。這部時長為27分鐘的《拉斯烏爾德斯,沒有面包的土地》,是他繼《一條安達盧西亞狗》和《黃金年代》后的第三部作品。因為前兩部影片在法國被禁演,還耗干了他母親的積蓄和與達利的友誼,因此,布努埃爾對這部人文紀錄片充滿了期望。


它的拍攝過程頗為傳奇。布努埃爾當時在巴黎窮困潦倒,有拍攝計劃,卻籌不到資金。他的朋友拉蒙·阿欣開玩笑安慰說,要是自己買彩票中了獎,就資助他。沒想到話音未落,阿欣真的中了西班牙的圣誕彩票大獎,而他也真的履諾,承擔了布努埃爾全部的拍攝費用。
不過,布努埃爾想要拍攝的拉斯烏爾德斯地區(Las Hurdes),在當時的西班牙卻是個不愿示人的痛處。它位于埃斯特雷馬杜拉大區北部的群山中,風景壯麗,卻極度貧窮。
據說在1922年,西班牙國王阿爾方索十三世曾經騎馬巡游此地。當他需要牛奶來調咖啡的時候,當地人端來的卻是一杯人奶,并抱歉說整個地區連一頭牛都沒有。這讓國王驚愕不已。他幾乎是流著淚離開此地。疾病、貧窮、中世紀般的停滯、陰郁和荒蠻,被布努埃爾所紀錄的拉斯烏爾德斯,正是當時西班牙在其他歐洲強國眼中的形象,這極大刺激了西班牙人的自尊心。
在1933年春天為期一個月的拍攝中,布努埃爾按捺不住的超現實主義沖動也給這部紀錄片帶來更多爭鳴。為了表現嚴酷的自然條件,他讓助手開槍射殺一頭山羊,佯裝它是失足跌落懸崖,不過,火藥燃燒的硝煙卻不慎入畫。這些痕跡明顯的夸張和失實,成為反對者的口實,影片最終在西班牙和法國都被禁演。
布努埃爾一貫在選題和表現手法上只重藝術、毫不顧忌他人的感受。西班牙內戰之后,他流亡墨西哥,拿著墨西哥政府的投資拍了一部反映社會底層小流氓生活的影片《被忘記的人》,引得墨西哥全國上下對他口誅筆伐,罵他忘恩負義。最后還是帕斯等一干知識分子奮力為他的創作自由辯護,才渡過了風波。
姑且不論藝術,對于即將出發去埃斯特雷馬杜拉(Extremadura)的我來說,這簡直就是一個預兆。我決定調整行程,直奔拉斯烏爾德斯地區,去看看這片當年的“沒有面包的土地”,現在會是什么樣子。

阿爾貝爾卡,腹地與邊疆
阿爾貝爾卡是拉斯烏爾德斯地區的門戶,距離葡萄牙一步之遙。雖然身處伊比利亞半島的腹地,卻是不折不扣的邊疆。
公路在貝哈爾和法蘭西山脈之間一連串隱秘、破碎的山谷中穿行。這里地貌崎嶇,難得見到平整廣闊的農田。路邊除了孤直的橡樹與葉冠低垂的核桃樹,就是花期剛過的歐洲甜櫻桃林。在樹下層積的落花和恣意盛放的野花之間,整齊地擺放著蜂箱。飛舞的蜂群會被車輛經過時的尾流帶得忽聚忽散。
一路行至蜂箱盡處,小城阿爾貝爾卡也就到了。
拉斯烏爾德斯出產的蜂蜜醇厚清亮,在西班牙堪稱極品。過去,當地人趕驢運蜂蜜到阿爾貝爾卡,再轉賣到山外去。不過,這也是非常危險的旅程。盛滿蜂蜜的陶罐很容易在山巖上撞碎,如果濺到驢和趕驢人的身上,會引來漫山遍野的蜜蜂。布努埃爾為了在紀錄片中展現這一幕,在一頭驢身上涂滿了蜜,讓它在被蜜蜂蜇了一天后死亡。今天看來,這是標準的虐殺動物,但在當時卻沒人在意。
我在大廣場石頭十字架附近的小攤子上買了一小袋琥珀杏仁,凝固的蜜糖包裹著一顆顆完整的熟杏仁,爽脆的芳香與粘牙的甜蜜完美地糾纏在一起。
杏仁和這道傳統小甜食的作法,都是摩爾人帶到這里的。他們也是這個城市的命名者。“Alberca”源自“Al Birkah”,在阿拉伯語中的意思是“有水的地方”,特指有蓄水作用的長方形人工池塘。
在摩爾人用刀槍征服的每一個地方,都會一鋤一鎬地修建以這種池塘為核心的水利系統。源自波斯-阿拉伯地區的綠洲式灌溉農業與半干旱的西班牙,簡直是天作之合。這是摩爾人能夠在半島立足八百年的真正根基。阿爾貝爾卡也因此成為了一座繁榮的城市。
幾個世紀后,卷土重來的基督徒勒令城市中的穆斯林居民改宗皈依天主教,消滅了一切摩爾時代的痕跡。不過,他們的這番努力,卻給這里留下了有趣的印記。老城中幾乎每家每戶的門楣上都刻著十字架、宗教祈禱詞或者箴言,比如:“萬福瑪利亞,未染原罪的清凈受胎者”之類的。這恰恰表明,這里曾經的居民都是改宗者,需要隨時堅固他們的信仰。



街巷狹窄曲折,房屋大都是三層:第一層是安穩的石砌結構,門窗狹小以便承重,有些房屋干脆就借用天然的巨石作為地基和墻體。上面兩層采用更加輕盈的土木結構,陽臺寬敞、窗戶密布,可以最大限度地接納陽光,外立面墻壁則裸露出暗色木質梁柱。這種房屋看起來與陽光酷烈的伊比利亞并不太相宜,倒是更適合陰沉多雨的北方。
其實,從城外環繞的法蘭西山脈的名稱就可以發現端倪:老城的建造者來自法國。十三世紀初,萊昂國王阿方索九世向自己的大女婿、勃艮第的雷蒙德求助,引入一批勃艮第移民定居阿爾貝爾卡。自此,伊比利亞人、摩爾人與法蘭克人在此交融生息,衍生了這座小城的獨特氣質和諸多奇異的節日和風俗。
布努埃爾在這里拍攝過一個非常奇怪的節日,透著一股中世紀的狂野和陰郁。市民們將一只公雞倒吊在一根懸架在街道上空的繩索上。 一身騎手打扮的六位新婚男子,必須在騎馬飛馳而過,并用手去擼一下公雞頭,最后甚至將雞頭一把擰下來,在廣場上巡行展示。隨后,這個充滿了性隱喻和血腥暴力的儀式畫風突轉,變成了真正的節日。幾名新婚者要請所有居民喝葡萄酒,全城沉浸在一片歡笑中。這個說不清來由的古怪節日,并沒能延續至今。不過,阿爾貝爾卡還保留著不少頗具古風的傳統。
如果說摩爾人引入了杏仁,勃艮第人建造了房屋,那么伊比利亞基督徒們則貢獻了火腿。
阿爾貝爾卡的火腿屬于西班牙四大火腿產區之一的薩拉曼卡產區。山區的野生橡實和泉水賦予它一股山野的清香。本地人對豬有著特別的情感。在教區本堂門口的廣場上,有一座憨態可掬的豬雕像。


每年6月13號-圣安東尼·德·帕多瓦的圣徒日,市政府都會在這里放生一只小豬。這只豬每天在城里四處游蕩,走到誰家門口,居民們就要向它提供吃食。它的快樂生活將持續到來年的1月17日-圣安東尼長老的圣徒日。屆時,這頭已經吃得身肥體壯的豬將被拍賣,款項用來做慈善。至于它的命運,看看街上土特產店前懸掛的火腿和香腸就可想而知了。
在小橄欖村,土地是人類的女兒
Aceitunilla在西班牙語中的意思是“小橄欖”,但這個小山坳中多是柏樹、柳樹和粗硬的灌木,只是村莊里有寥寥幾株橄欖樹,未免有些名不副實。
布努埃爾在這里拍攝了當時村民的生活和一所新開辦的小學校。小學生們在溪水中把學校分發的面包泡軟,異常享受地幾口吃掉,因為他們從來沒吃過面包。這也是片名“拉斯烏爾德斯,沒有面包的土地”的由來。
這個在冊人口116人的村落時至今日,恐怕仍然是西班牙最貧窮的地方。在村口,86歲的佩德羅和他的妻子、84歲的瑪利亞正相對無言地曬太陽。他們正在等待每周一次的汽車商店來到村子。除了自己種的一點兒蔬菜,這里什么都不出產,連面包都要從外面運來。
“我們這兒除了玉米別的都種不活。”佩德羅指了指小溪邊人工堆砌的幾塊梯田。紀錄片中,曾經詳細介紹了當地人如何耕作:首先,用幾周時間在溪水邊平整出一塊土地,靠水的一側用石墻圍起來;然后爬到高山上的樹林中挖土,背回來鋪在梯田里。每年地力耗盡,又要重新上山背土。真是用汗水在澆灌貧瘠的土地。


難怪西班牙著名思想家烏納穆諾會感慨道:“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人類是土地的兒子;而在拉斯烏爾德斯,土地是人類的女兒。”
村子的大多數住房還保持了舊日模樣,屋頂用薄石板層疊鋪就,遠遠看去像是怪獸身上的鱗甲。許多房屋已經人去樓空,只剩下嶙峋的梁柱和傾頹的夯土墻。我發現還能住人的房屋門上都斜插著一束半干的橄欖枝,想找人詢問,敲了幾戶都沒人響應。終于,我等來了年近六十的奧爾登薩。她剛從附近山上下來,打算把幾株野花移種到窗邊的花盆里。她說這些橄欖枝是在圣周期間接受過祝福的,可以對抗暴風、冰雹、雷電、驟雨等極端天氣。山村最怕的就是會引發山洪的暴風雨。
奧爾登薩的幾個孩子都在潘普洛納生活。最早村里的某人在那里立住了腳,同鄉們也就認準了潘普洛納,雖然距離很遠,卻形成了移居傳統。如今,年輕人都走光了,她在村子里都算是歲數小的了。剛要告別,奧爾登薩讓我稍等一下。她從家里拿了一盒甜食讓我帶著路上吃,說這是孫子回來探親帶給她的,一共兩盒,她自己留了一盒,叫我千萬不要客氣。
一時間,我感覺自己回到了華盛頓·歐文筆下那個質樸熱情的西班牙。

手捧著幾塊存放得已經有些發硬的甜點,我沿著石板路走過這個半是廢墟的村落。老夫婦還在曬著太陽等候今天的面包。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我依稀聽到瑪利亞口齒含混地唱著一首謠曲:“我的所有記憶都停留在那個你愛著我的夜晚…”那一瞬間,我忽然很想對布努埃爾說一句:“你錯了!”因為他在片子的結尾說:“在這個貧窮的地方,你永遠不會聽到人們會歌唱。”
拉斯烏爾德斯,這片沒有面包的土地,反而比精致的美術館和后現代的大師們更貼近我心中的西班牙,一個即便被時代拋在身后、即便困頓于貧窮,卻依然嚴守自尊、古道熱腸的古老西班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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