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槍聲響起時，往往會造成一些后果，但我要代表美國告訴你們，我要感謝土耳其，我要感謝所有聚在一起實現這個目標的人……我還要感謝一個團體，那就是庫爾德人，因為他們對這種方案十分滿意——坦率地說，這挽救了他們的性命。”

這仿佛感恩節的致辭，是美國總統特朗普對10月17日美土兩國達成停火協議的贊美。就在一周前，特朗普宣布美軍從敘利亞撤出，引發了外界對其為土耳其“入侵”敘利亞“開綠燈”的口誅筆伐。然而現在，特朗普又讓美國以調停者的姿態再次在敘利亞問題上扮演了一回關鍵角色。

當地時間10月17日，美國副總統彭斯抵達安卡拉，在與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進行了長達五個小時的談判后，換來了一份土耳其在敘利亞境內停火五天的協議。

根據協議，土耳其在120小時內暫停在敘利亞的軍事行動，敘利亞庫爾德武裝“人民保護部隊”將在此期間撤離“安全區”（緩沖區）。與此同時，美國將不對土耳其施加新的經濟制裁。

另一方面，五天停火期結束后，埃爾多安還將與俄羅斯總統普京會談。

此前不顧國際社會反對執意“挺進”敘利亞開展軍事行動的土耳其，為何突然接受美國調停？謀求從敘利亞撤軍的美國在調停土耳其、敘利亞政府及庫爾德武裝沖突一事上持何種立場？與同樣斡旋三方的俄羅斯有何區別？已持續八年內亂的敘利亞未來局勢未來又將走向何處？為此，澎湃新聞（www.kxwhcb.com）采訪了四位專家學者。

專家：

劉中民  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所長

殷 罡  中國社科院西亞北非研究所研究員

王 晉  西北大學敘利亞研究中心研究員、西北大學中東研究所副教授

劉 欣  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西亞非洲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

土耳其為何突然同意停火？

劉中民：第一點是因為敘利亞局勢的復雜性。土耳其對敘利亞北部采取軍事行動，表面上只是土耳其跟庫爾德力量之間的沖突，但觸動了整個敘利亞局勢，觸動了各方神經。這本身是嚴重違反國際法的行為。曾經的敘利亞危機就是一場微型世界大戰，隨著形勢的發展，美國跟俄羅斯在敘利亞的較勁、庫爾德力量的發展、國際社會的譴責和輿論壓力，都對土耳其不利。

第二點是美國。在近年來與美國的關系里，土耳其的外交自主性不斷增強，在很多問題上雙方矛盾不斷加劇。但是在美土關系里，無論是經濟層面還是安全層面，土耳其仍處于結構性劣勢，通俗地講還是“胳膊擰不過大腿”。近期的敘利亞局勢中，盡管美國創造了一個（土耳其對敘利亞開展軍事行動的）條件，但特朗普政策的變化莫測也讓土耳其陷入尷尬。

第三點是俄羅斯因素。近期，俄羅斯軍隊在敘利亞政府、庫爾德力量、土耳其之間進行斡旋，土耳其方面不得不考慮到，如果不停止軍事行動將會出現一個不好處理的問題，軍隊繼續推進將可能不可避免地要跟俄羅斯發生“接觸”，即使不會擦槍走火，也會給土耳其造成壓力。

殷罡：此次的停火協議在要求土耳其停火的同時也要求庫爾德武裝撤離“安全區”，比較容易執行，也是土耳其可接受的，美國、土耳其都不吃虧。

王晉：此次出兵之后，敘利亞政府和庫爾德武裝的合作、俄羅斯的一些動作，還有包括來自于美國的制裁危險，這些可能都是土耳其沒有料到的。另一方面，停火協議中仍然保留了土耳其建立“安全區”的內容，這符合土耳其一開始的立場和底線，也基本滿足了土耳其的要求。

劉欣：美土之間關于是“結束”還是“暫停”的表述是有區別的，但是土耳其一直強調的此次軍事行動的兩個主要目的，都在聲明中得到了認可，甚至還得到了美國對土耳其對土敘邊界影響力的默認。因此土耳其方面沒必要在敘東北部對庫爾德武裝力量趕盡殺絕。

土耳其目前經濟形勢堪憂，對美方的制裁威脅還是有所忌憚的，也愿意借該協議順坡下驢，既讓自己得了實惠，也賣特朗普一個面子，維護了雙方北約盟友的關系，對國內外都有所交代。

美、俄在這場調停中扮演何種角色？

劉中民：美國它一方面要確實是想從敘利亞脫身，美國倉促撤軍客觀上給土耳其創造了條件。土耳其軍事行動帶來民眾傷亡、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卷土重來風險等，盡管特朗普清楚目前從局面上并不好看，但美國是有主動權的。一旦土耳其做得過分，美國仍有很多手段進行干預，包括外交施壓和經濟制裁。但是，美國更多考慮的不是解決敘利亞問題本身，而是如何在敘利亞問題上仍保有一定影響力。

俄羅斯則要考慮如何在敘利亞政府、庫爾德力量、土耳其三方之間取得平衡，并進一步保護敘利亞政府。借美國撤軍、土耳其軍事介入的時機，俄羅斯既要鞏固自己在敘利亞問題上的主導權，也要處理跟各方的關系。此前我們看到，俄羅斯實際上是在敘利亞內外兩條線同時做工作。在敘利亞內部，俄羅斯實際上把自己軍隊放在庫爾德力量和土耳其之間，擺出了一個調停的姿態，讓土耳其不得不顧忌。但其本質上是既要避免沖突升級讓敘利亞政府遭到過多消耗，同時也要保留土耳其的顏面，因為土耳其也是俄羅斯創造的阿斯塔納機制的一個成員。

另一方面，俄羅斯也在敘利亞外部做工作。近期俄羅斯總統普京訪問沙特、阿聯酋，是在中東地區進一步走“大棋”。沙特跟美國的盟友關系實際上存在很多問題，俄羅斯也想進一步在中東各大力量之間發揮作用。沙特、阿聯酋是在地區內對抗伊朗的兩個重要角色，近期雙方出現了一點緩和趨勢，在此時機，普京要推動海灣地區安全機制、中東地區安全機制，或將借敘利亞問題進一步把中東各大力量，甚至不排除對立的力量，一起整合起來，放到敘利亞問題的阿斯塔納機制中去，進一步擴大自身在中東的影響。

殷罡：美國跟俄羅斯是換防的關系，俄羅斯看美國撤出了拉卡、曼比季這樣重要的城鎮，俄羅斯和敘利亞政府就去接管。這是一個換防和協作的關系。俄羅斯跟土耳其的關系就是滿足土耳其建立“安全區”的要求，同時也勸庫爾德人撤離。

在整個過程中，美國是調控人，俄羅斯起到調解作用，勸退庫爾德武裝、幫助敘利亞政府軍填補美軍撤出后的空白。如果只有敘利亞政府軍進駐的話，土耳其軍隊或是其支持的敘利亞國民軍就會去搶，容易再起沖突。但只要有少量俄羅斯部隊出現在某個城市，土耳其就不敢打、不敢占。

王晉：當下，美國副總統彭斯訪問中東是出于國內壓力，希望能減少總統特朗普因將美軍撤離敘利亞北部而受到的來自國內的壓力。但這并不意味著美國會回歸敘利亞，或者會在敘利亞發揮更大的作用。特朗普政府對敘利亞就一個字：撤。

俄羅斯則是當前敘利亞一個主要相關當事方，但是它并不能夠決定所有的事情，也需要和敘利亞政府、土耳其、伊朗來共同協調，才能決定某些事情的最終走向，俄羅斯的立場是希望能夠保證敘利亞局勢大體穩定，因為這樣有利于俄羅斯主導的敘利亞政治重建進程的開展。

劉欣：美國在調停停火問題上最主要訴求還是特朗普面對國內外壓力的自我解套，是對他倉促從敘東北部撤軍行為的一種補救，以為他明年的總統選舉服務。從協議上看，美國人犧牲了庫爾德武裝力量的很多的利益，對土耳其做出不少妥協，以換得土耳其承諾對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在押恐怖分子進行有效管控和不發生針對庫爾德人的大屠殺。這是美國國內和歐洲最關心的問題，特朗普只想在這個問題上對美國國內和他的歐洲盟友有所交代，并無意保護庫爾德武裝力量或在敘利亞未來的和平進程上再施加什么影響。

事實上，隨著特朗普決定從敘利亞撤軍，美國在敘利亞問題上的可用手段已經非常少，未來對敘和平進程和政治格局的重組影響有限，正如美國近東研究所的專家所言，美已淪為敘利亞問題的“二等玩家”。

作為“一等玩家”的俄羅斯顯然手中的牌更多。俄所支持的敘政府軍已控制了全境內超過60%的領土面積，并因近期與庫爾德武裝達成的協議又獲得土敘邊境重鎮科巴尼、曼比季的控制權。俄羅斯未來是準備在敘和解進程上大展身手并有所收獲的，其調停的分量和成效自然比美國強得多。

五天停火過后，局勢將如何發展？

劉中民：五天停火期目前而言是土耳其一個相對好的選擇。有了這五天的緩沖，（土耳其）起碼保住了一定的顏面，各方也將頻繁互動和接觸，進一步斡旋。但如果五天過后土耳其徹底收手，就太“打臉”了。屆時，土耳其不排除仍會有一些局部行動，但肯定會受到嚴重限制，土耳其在敘利亞的軍事行動會越來越難，未來走勢可能還是得回到談判上來。總的來說，土耳其此次的軍事行動最后結果會比較尷尬。

殷罡：在土耳其原本設定的第一階段要建立“安全區”內，土耳其軍隊會繼續開進。如果庫爾德武裝抵抗，這種抵抗會被粉碎；如果庫爾德武裝聽從美國和俄羅斯的共同勸告，就不會有戰爭，不會有戰斗。如今的局面下，埃爾多安可以有限度地建立“安全區”但不能再為所欲為。

王晉：五天后的事態發展取決于兩個因素：第一個因素，是美國能不能真的勸說敘利亞庫爾德武裝離開停火協議劃定的“安全區”。另一個因素，五天后，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會和普京進行會談。俄羅斯會不會有新的考慮、新的立場值得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