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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Howie Lee:昨天今天和明天,總是魔幻地交織
Howie Lee是國內首屈一指的電子音樂人,Do Hits電音廠牌創始人之一,曾活躍于北京電音現場。但近年退隱了,自愿做“農村人”,過了十二點就困。

《天地不仁》是他的新專輯,已和電子舞曲沒什么關系。就把它視作用電腦剪出來的世界/實驗音樂,“可以說我的音樂全部都是抄襲來的”。他積累了海量的音樂素材,非洲、中國、中亞、歐洲,在孤獨的狀態中長時間與這些素材對峙,結果不是被它們湮沒,就是僥幸幸存,素材們被吞下去嚼爛,吐出蘭花一朵。
四年的時間里,Howie Lee像搭積木般“嘗試不同的聲音設計,把樂器搬來搬去”,做成這張蓬勃多變的專輯。
路走得遠了,初衷已難分辨,但他的審美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建立。十四首作品互相迥異,兼具雜技的感官愉悅和奇譚的獵奇新鮮,像層層疊疊的巖石切面,個個的元素在其中清晰可見。
盡管耗時長久,它們仍有即興的興奮感。一個厄運般的過場橋段后,說不定就撥云見日;輕盈童稚的電子音和踢踢踏踏的易拉罐碰撞聲攜手登場,登民歌之舟乘風而去(《撥云》)。
Howie Lee當初在Do Hits的現場愛放金曲Remix,后來演變成“當代民族舞曲的東西”。再后來他做自己的電音作品,因為想表達更細膩的情感而放棄舞曲,卻仍保留民族的部分,倒變成一般認知中他的標志性特色。
用高科技重塑民族音樂的千般面貌中,Howie Lee煲出了絲絲怪誕的味道。同時這些歌第一耳就能被聽眾欣賞,在審美上類似賽博朋克,既新且舊,未來、現在與過去魚龍混雜。不像有些機械冰冷的電音,思想先行,感官落后。
小時候,他的姥爺愛放“香功音樂”。盡管現在老爺子愛上吃漢堡,“老子思想總是在冥冥中牽著我的鼻子”。
零星出現在這張專輯里的唱詞神神叨叨,《明日不可待》形同眾人抬神婆招搖過市的開場后,《入老虎林》和《甕中山歌》瘋僧狂語的東方神韻更接近西方人對東亞文化的表現,哀怨、古老、古佛青燈,斜雨紛紛,這座廟是真是假?
“我在那甕中捉鱉
那鱉就是我自己啊
逃脫不了的命運哦
把我壓在腳底”
——《甕中山歌》
Howie Lee用民族音樂的采樣不苛求正宗,素材選擇上不刻意刪繁就簡,作曲不是通常的先結構后血肉,而是積累而就。
這些歌和他的MV作品一樣具有信息過載的暴力美感,絕不會讓你心情平靜。它們可以從古老的喉歌躍至未來電音,就像當代中國的日常,“有巨大的水泥,也有5G,而我只是恰好看到了這種美感。”

澎湃新聞:《明日不可待》影像的信息爆炸感是故意做出來的嗎?它不好懂,你們想過讓人看懂嗎,還是只想讓大家體驗跨越維度,信息爆炸的當下感?能不能解釋一下它的基本脈絡?
Howie Lee:信息難道不是已經爆炸了嗎?如果我豐富的語言能夠解釋,也就不需要影像了吧。影像只是截取了我和Teom現場表演的一個片段。信息爆炸是一方面,人性是不是不可改變的是一方面。《明日不可待》只是提供了一個契機,讓虛擬世界還魂,最后我們發現不過是一些人在畫中游的片段。
澎湃新聞:你和Teom Chen是怎么分工完成這個作品的?它是一個完整的游戲,還是為MV服務的片段?作為游戲的可操控性除了體現在那個遙感的手,還有哪里?
Howie Lee:可操控性并不是游戲的內核,內核是看似你可以操控的感覺,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我和Teom長期以來就是各干各的,只有在需要的時候才把東西硬生生地套在一起。它既是完整的游戲,又不是完整的游戲。
澎湃新聞:你們在現場又是如何合作的,與傳統的DJ+VJ模式有什么區別?
Howie Lee:Teom控制虛幻引擎,不是我把它說得很玄乎,而是它的名字就真的叫做虛幻引擎。它是一個物理3D世界的模擬器,用來創作游戲的。但和DJ+VJ有什么區別,其實沒什么區別,無非就是呈現一些組合的音視頻罷了。
澎湃新聞:講講你在倫敦被低音震到的經歷吧,還有你經常去的音樂/跳舞場所的氛圍。
Howie Lee:過去時間太長了,上一次去倫敦是去年,演了一個演出,后來一些朋友在Corsica Studio放歌,我們也去待了會兒,覺得聲音實在太大了,就出去抽煙了。之前在倫敦留學的時候是興趣比較大的,那時也有精神不睡覺,現在我住在鄉村,是個農村人,過了12點就困了。
澎湃新聞:這張作品的所有部分都是電腦完成的,還是有實體樂器的參與?
Howie Lee:有一半一半吧。有些電腦的樂器聽起來比實際的樂器更像真樂器,也有些朋友很糾結于哪些樂器叫什么名字,我花了4年的時間嘗試不同的聲音設計,把各種樂器搬來搬去,試不同的發聲方式,最后都攪和在一起。

澎湃新聞:這張專輯沒有那么適合跳舞了,更接近傳統音樂的結構。為什么?
Howie Lee:近兩年和一些民族和實驗音樂走得比較近,只能說不是俱樂部音樂了。一是覺得舞曲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因為近兩年沒有適合的俱樂部能夠當作聲音實驗的根據地了,二是覺得有很多細膩的感情只能通過更細膩的聲音體現了,倒也說不上是什么傳統音樂的結構。
澎湃新聞:你的音樂很平衡,有震耳膜的低鼓點就有細碎輕盈的拍子飄在上層,到處都有氣泡般有彈性的音色,還有木片琴,小型吹管的明亮音色。這樣的美學是怎么漸漸形成的,有受到什么影響嗎?
Howie Lee:聽了很多民族音樂,非洲的也好,中國的也好,中亞的也好,歐洲的也好,但本質上覺得沒什么太大的區別,總之抒發點感情。
我總會說我的音樂都是抄襲來的,實際確實如此,我不認為任何作曲家能夠憑空創作任何的東西,都是站在巨人肩膀的。
澎湃新聞:非常喜歡《撥云》(Black Clouds Unfold)過場的變調和后半段。講講這首歌的創作思路吧。
Howie Lee:中間的部分也是我最喜歡的橋段。有一段加速了的揚琴,因為有按弦張力的不穩定性,和咆哮的合成器待在一起很有力量。這是最后一首被選到專輯里的歌,里面有段藏族的吟唱,我想拿來收尾似乎是很好的。
澎湃新聞:《棄惡叢林》(Evil Abandoning Jungle)里面好像有喉歌和金屬的聲音,在整張作品里很特別。說起來你作品里的聲音跨過了工業之聲,立足于象征未來的電音和代表過去的民族音樂。怎么形成這樣的獨特構造?
Howie Lee:我覺得你總結得很好。似乎在當代的中國我們面臨的就是這個?有巨大的水泥,也有5G,有的時候我上閑魚看各種人在賣他們自己做的樂器,這些碎片都每天真實存在,我只是恰好看到了這種美感,并沒有什么獨特之處。
所謂的昨天,今天和明天,總是很魔幻地交織在一起的。
澎湃新聞:人聲的部分,有民歌線條的似乎就會處理得更異化,越具有現代感的越接近真實聲音。為什么?
Howie Lee:這個問題聽起來很棒,雖然我好像沒完全理解?人聲的部分倒是在這張專輯里嘗試得比較多。之前雖然在《自然災害》里也有,但是這次比較規模性地利用了歌詞的音樂。但同時唱的歌詞我又不是太看重,比較看重的是唱的線條能不能引導音樂,所以可能有的地方做了比較多的處理。

澎湃新聞:據說入選的都是容易被接受的作品,不容易被接受的是什么樣的?
Howie Lee:是嗎?這是我自己說的嗎?有些作品還沒想好怎么呈現成專輯的版本,也就沒收錄進來,但是現場會演。
可能這么說吧,有些音樂的節奏實在是太晦澀了,好像只有我自己能理解似的,那就留在電腦里孤芳自賞吧。
澎湃新聞:你自己最喜歡哪一首,為什么?
Howie Lee:《21世紀自殺》。雖然專輯的這個版本很難說是最滿意的版本。
歌是和Gang Gang Dance的鼓手Tim即興的時候寫的,里面很多噪音的部分也是他當時弄的。即興的版本其實是最好的,但是可能留給自己最好。后來配上了詞,是寫給自己的詞,或者是寫給每一個走到了大陸的盡頭,要按按鈕的人。
澎湃新聞:有沒有一個基本的創作方式?一般是想法先行,還是美學、結構、氛圍先行?
Howie Lee:這個我倒是想了很久,應該要有比較強的作曲邏輯。可是實際上這張唱片真的沒有,因為做的時間太長,想法也很亂,只能套一個大名字。
但由于美學上終歸來自我的視角,所以似乎拼湊在一起,也就形成了一套東西。大部分的作曲其實來自于即興的架構,因為我的生活很單調,大部分都是我自己一個人和自己的東西對話,反復地錄音,我電腦里也有很多個小時的這種錄音,這張專輯應該說就是從這些垃圾里面挑出來的。
澎湃新聞:看了《慕士塔格》那部紀錄片,里面彈熱瓦普的年輕人講他聽到采樣后的感受,覺得一開始不理解,打亂了完整性,但是年輕人會喜歡?,F代藝術從誕生時就帶著焦慮不安的躁動氣息,想盡可能吸收和展示更多的維度,拼貼、采樣、重構都帶有這樣的情緒。作為創作者,你的感受是什么?你有對音樂“完整性”的要求嗎,還是覺得打亂重來就是自己創造的完整?
Howie Lee:當然。他說的很對,作為傳統音樂的繼承人,他必須有這種感覺。
可是我不是傳統的,我手里的武器也不是熱瓦普,而是電腦上的剪刀。我的武器就是把本來不在一起的東西放在一起,至于完整不完整呢,我倒是不清楚。

澎湃新聞:不斷收集素材的過程中,你會不會有自己只是淺嘗輒止的擔心,或者產生想更多追蹤某種音樂的動力?
Howie Lee:不擔心。音樂我已經做了這么多年,不會無緣無故停止是必然的。倒是喜歡孤獨的感覺了,所以也不會去追蹤別人的音樂。
澎湃新聞:對各地民族音樂的收集有沒有遵循什么路徑,還是隨機,由一種音樂自然引申到另一種?一般用什么方式,從什么渠道聆聽和收集?
Howie Lee:沒有什么遵循的路徑,很多音樂也是聽了不知道誰是誰,跟大家一樣,現在平臺不都是會推薦類似的音樂嗎?Bandcamp上是有很多玩比較當代的。
澎湃新聞:成立Do Hits的初衷是什么?你們想為大家提供什么體驗?做成了哪些很棒的事?
Howie Lee:初衷就是我們的一類人沒有地方演出和玩。后來變成了一個當代民族舞曲的東西。做成的最棒的事就是大家知道我們是播放和表演中國人自己的電子音樂的。
澎湃新聞:Do Hits的初衷是放可以跳舞的金曲remix,而不是更機械冰冷的聲音。為什么?
Howie Lee:我也喜歡機械冰冷的聲音,但不是說每天都喜歡。我去柏林的話看到他們每天聽一樣的音樂,也覺得有點皺眉頭。我覺得這也只是階段性的,不過這個階段性的東西似乎已經完成了,所以我們也做得少了。
澎湃新聞:你在某個采訪里講,北京電音club場景故事真要說起來可以寫幾本書。能不能簡單說說你印象深刻的幾個片段。
Howie Lee:我已經不在北京電音場景里好幾年了。我現在比較了解的是順義的電音場景,有的時候晚上我就去家附近的公園,有三片舞池,一片是跳僵尸舞的,一片是跳健美操的,還有一片是扭秧歌的,我觀察了一下,哪個都沒有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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