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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家長駐村陪讀記:城里孩子回農村是“開倒車”嗎?

上戶外課的學生們 本文圖均為 紅星新聞 圖

范家小學

熊妹玲租的房子
9月的茍村,稻子金黃,荷塘翠綠,灰色的水泥路蜿蜒著伸向遠方。一個多月前,一群城市家長帶著孩子,來到了這個位于四川廣元的山村。在鄉村人口外移,眾多孩子奔向城市的情況下,他們卻不顧家人反對,長途跋涉來到鄉村,將孩子送入了一所村小。他們在村子里租下房子,陪伴孩子上學。
這所村小——范家小學,也有來頭。脫口秀節目《羅輯思維》創立者羅振宇的一場演講,讓它火了一把。經濟學家、北京大學匯豐商學院何帆這樣評價:中國教育理念最先進的學校,是四川大山深處的這所農村寄宿小學。
這次家長們的教育選擇,這場跨越城鄉的教育實踐,將擦出怎樣的“火花”?
城里孩子遭遇農村環境:入讀村小,改變是否真的發生?
先鋒理念遭遇傳統觀念:選擇回農村,是“開倒車”嗎?
教育實踐遭遇現實難題:農村環境,是否局限孩子眼界?
選擇
成都/上海/茍村
“高額學費,為何買來束縛?”
她跨越300公里送兒子讀村小
一個多月前,戴麗蘭帶著5歲的兒子,從300公里外的成都市區,來到了茍村,以每月200元的價格,租下了一間農家屋,陪伴孩子上學。農家屋距離兒子就讀的范家小學僅300米。
送兒子來農村上學,緣于一場演講。2018年最后一天,羅振宇在他長達4個小時的跨年演講里,講到了范家小學的故事,并給予了極高的評價:所有最先鋒的教育理念,在這所山區小學都能看到。教育回到了初始目的——育人。范家小學一夜間火了。到訪者不絕,校長的電話不斷。
這原本是一個面臨消亡的山村小學。校長張平原在這里做了大膽的嘗試:他們不再只追求成績,將課堂融入鄉村的自然之中,尊重孩子個性,把“玩”當成了一項課程。他希望,這里的孩子能夠在學習的同時,擁有快樂的童年。
從聽說范家小學的故事到決定讓孩子入讀,戴麗蘭只用了短短一周時間。
這之前,兒子蒲京在成都一所知名的私立幼兒園上學,那里學費不菲,環境和配套設施在整個成都也處于前列。但戴麗蘭覺得,孩子被學校束縛住了,“一定要按照老師的要求規規矩矩地進行。”
此外,“在那里上學的孩子,盡管年紀小,但互相之間的攀比心也開始逐漸出現。”這讓戴麗蘭感到別扭,“他總是在‘索要’,要這個要那個,因為其他小朋友也有?!?/p>
戴麗蘭希望改變這樣的狀態,2019年春節后,她選擇讓兒子遠離父母,寄宿在范家小學和農戶家中,向兒子許愿,如果表現好,一學期后過來陪他一起上學。
與戴麗蘭幾乎同時,家住遂寧的熊妹玲也將大兒子送到了范家小學。那之前,大兒子在遂寧市區一所公辦小學上一年級。但熊妹玲發現,除了作業外,兒子常常無所事事,“他不知道要干嘛,也不知道可以怎么玩,看不到童年該有的快樂。”這時,她得知了范家小學的消息。春節后,她決定把兒子送到這里試一試。
9月,新學年開始,戴麗蘭兌現了對孩子的承諾,熊妹玲也從遂寧來到當地。兩人很湊巧地租到了同一棟農家房內,成了門對門的鄰居。
“高分重要,還是快樂重要?”
她輾轉上海、鄭州來到茍村
新學年,與戴麗蘭、熊妹玲一樣來到范家小學的,還有沈陽家長高麗霞,以及輾轉上海、鄭州而來的家長張亞文。張平原介紹,新學年學校人數有較大增長,其中有較大部分來自非招生區域。
張亞文可能是到此的這群城市家長中經歷最為“曲折”的一個。這些年來,張亞文一路帶著女兒,從上海的學校,到鄭州,再到社區自辦學堂,最后來到了范家小學。
張亞文身上,曾有著當下中國眾多家長的影子:她拼命工作,帶孩子擠進一所競爭激烈的“優質”學校,送孩子上各類補習班,忙著加班,也忙著給孩子輔導功課。
此前,她在上海一家貿易公司上班,丈夫經營著自己的生意。大女兒在上海從幼兒園上到了三年級。期間,他們還迎來了小女兒。這一切都曾讓不少人為之羨慕。
但張亞文漸漸覺得好像哪里不太對?!懊刻焖退蠈W,就覺得她很煩躁,接她時,也是垂頭喪氣的狀態,很明顯,她并不喜歡學校?!?/p>
“到底考出高分重要,還是培養一個有快樂、有愛好的人重要呢?”張亞文問自己。
2017年,三年級結束,張亞文將女兒帶回了老家鄭州。與此同時,張亞文開始關注教育領域,閱讀教育相關文章,了解身邊的創新學校,參加教育論壇。后來,范家小學走進了她的視野。那是在一次教育創新論壇上,張平原作為嘉賓進行了演講,她也在之后查詢了大量關于范家小學的資料和報道,她覺得,這里正是她和孩子理想的學校。“給孩子充分的自由,尊重孩子的個性,注重孩子的當下,而不是未來一定要成為什么樣的人?!?/p>
2019年8月8日,她帶著11歲的大女兒和6歲的小女兒,一路來到了范家小學?!皟蓚€孩子都非常喜歡這里,成片的稻田荷塘,空氣清新。”兜兜轉轉,母女三人最后留在了這里。
碰撞
觀念/文化/教學
理念之爭
親人:“你們咋越混越差了”
除了生活的變化,選擇鄉村教育,還要面對身邊人的不解甚至質疑。
來到茍村一個多月,熊妹玲仍會接到家里親戚的電話,“前兩天姑姑還打電話問我到底咋想的,好好的工作不做,城里的學校也不上了,要待在‘鄉壩’里?!毙苊昧岬幕貜秃芎唵?,“你們有時間過來看看就知道了?!?/p>
反對最激烈的是戴麗蘭的公公。公公此前一直生活在廣元劍閣的一個偏遠鄉村。多年來,他將三個兒子都送出了村,并在各自的城市有了事業。聽到兒媳把孫兒帶到了一所農村小學,公公當時就表達了強烈不滿?!霸谵r村,講的就是要躍出‘農門’,只有混得差的人才往回走?!?/p>
有一次,公公甚至發了火:“好不容易把帶泥土的鞋脫了,你又給他穿上。你們咋混成這樣了,越混越差!”戴麗蘭不甘示弱:“送孩子到農村跟錢無關,如果他適應城里的環境,一年20萬我也會供,但如果不適應就沒辦法。”戴麗蘭最終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
張亞文也一度面臨這樣的理念之爭。她講到了與丈夫之間的一場“辯論”。在丈夫看來,孩子上學的目的就是為了能有好的成績,考上好的大學,成為一個優秀的人,擁有一份好的工作和未來,而在張亞文看來,“只要她快樂成長,有一個好的‘土壤’做底子,將來做什么應該都不會差?!?/p>
融入之困
家長:適應環境,語言成“攔路虎”
而在茍村,城市與鄉村的沖突也確實存在。
58歲的沈陽人高麗霞和外孫女租住在茍村村口的一個農家樂里,租金每月300元。說是農家樂,但其實更像一座山區普通的土墻房。房間內,高麗霞把兩張原有的單人床拼在一起,靠著窗戶。房間沒有廁所,她們要與房東共用一個廁所。
鄉村生活對這個城里人來講,需要不短的融入時間。語言是最大的問題。高麗霞用東北話夾雜著幾句四川話說,“成都那邊說不知道叫‘不曉得’,但他們這里說的卻是‘曉不得’,去玩說的是‘去耍’?!焙芏鄷r候,房東邀請她一起吃飯,高麗霞都回絕了,“主要就是不懂他們說啥?!?/p>
這也是在這里上一年級的外孫女要面對的。在這個12人的班級里,10個孩子都是當地人,“講普通話的只有她和另一個孩子。”
盛名之下
校長:“轉來的娃給了我們壓力”
這些家長的到來,也給學校造成了一定壓力。對張平原來說,學校的出名,更像是一場被動的意外。
張平原提到,范家小學辦學的初衷,一方面是為了給本地孩子提供上學的便利,另一方面是鄉村人口外移,學生人數下降,學校面臨著消亡。所以,才不得不進行這場教育實踐。但這些留守的農村孩子又難以與城市學校的孩子單純地比拼成績。于是,學校把辦學的關注點放在了如何為孩子創造一個快樂的環境上。
“辦學之前就沒有想過會出名。”張平原說。出名后最直接的影響,就是絡繹不絕的拜訪者,“但他們僅僅是來‘看’,又能‘看’出什么呢?”最后,張平原謝絕了大部分來校考察要求,這其中甚至包括某地教育局組織的一些校長團。
新學年,學校的人數有了較大增長,其中就包括像熊妹玲、戴麗蘭一樣遠道而來的外來者。張平原對此看得很清楚,這會帶來不小的壓力。
“他們的到來,應該成為對我們辦學能力的一種促進,我們要清楚,我們有沒有底,去接受這些孩子和家長?!睆埰皆毖裕稗D來的娃娃給了我們壓力,不追求更好,就會對不起人家的孩子?!?/p>
展望
變化/問題/期待
改變:真的發生了嗎?
歷經各種艱難做出的選擇,有收獲嗎?孩子是否真的有變化?“變化很大?!贝鼷愄m的回答很肯定。
“他會表達愛了,以前非要買的東西,也不再鬧著買了,慢慢懂了分享和感恩,他會說媽媽你辛苦了,謝謝媽媽?!贝鼷愄m說。
戴麗蘭回憶,當初兒子剛到范家小學時,并不愿意跟這些村里孩子待在一起,不跟他們講話,上課鈴響了也不進教室。“但校長和老師都沒有硬著讓他進教室,而是讓他按照自己的情緒和想法,讓他去玩,老師只是做好安全保護。結果慢慢地,他自己就加入到了小朋友們中,然后進了教室?!贝鼷愄m說。
戴麗蘭說,兒子之前在成都的時候,對花錢沒有概念,“反正別人有我就要有,他的玩具,屋子里都堆滿了。而在這邊,家里就那么幾個玩具,他也玩得很開心。他跟他的小伙伴一起,一個滑板車也能玩很久。”
“兒子在城市,條件太過優越其實不是好事。我就是要他來體驗這里的農村生活。”戴麗蘭說。但同時,她也強調,這跟常規的“吃苦教育”不同,“我覺得他們學校環境很好,不存在吃苦,反而能把習慣鍛煉好?!?/p>
感受到變化的還有熊妹玲。她這樣形容大兒子,“突然像變了一個人?!薄八麜臀易黾覄?,拿著繪本給弟弟講故事,開朗了很多。”而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結石發作,放假在家的兒子說出了一個她都不知道的方子,“媽媽你結石疼可以喝點金錢草啊。”
這,是兒子在學校的一次戶外植物課堂學到的。在兒子的描述中,那次課上,在老師的指導下,同學們不僅要收集這些植物的樣本,還要在畫本上畫出它的樣子,詳細認識它的功效。“而這樣的課堂,在城市里是很難得的?!毙苊昧嵴f。
而在村子陪讀的一個多月里,4歲的小兒子也有了變化。按照熊妹玲的說法,小兒子原本是一個性格很內向的孩子,此前,除了熟悉的家里人,面對其他人的問話,基本只有點頭和搖頭兩個動作。“但現在他不這樣了?!?/p>
熊妹玲認為,這些變化正是范家小學帶來的。
問題:孩子眼界受限?
不過,這種變化對于張亞文和高麗霞來講,暫時還無法看到。但張亞文也提到,“至少在這里孩子是想去上學的,一講起學校的事就很興奮,不像之前說到學校,總是垂頭喪氣的?!?/p>
在張亞文送孩子來范家小學時,曾有過擔心:“學校再好,畢竟在山村里,老師的眼界,會直接影響學校的視野和孩子的眼界。”對這個問題,張平原似乎有他的解決方式。過去大半年里,他到多個城市參加各類教育論壇,并通過一些教育研究機構了解到多個國外的教育實踐樣本。目前,他已開始著手在部分年級進行新的改革嘗試。
“以兒童為中心?!睆谋绕唇處熌芰?,由老師決定教什么,孩子學什么,轉變為輔助者的角色,“考慮孩子的需求,想學什么,對什么感興趣?!睆埰皆瓡诚?,“這樣就可以培養孩子的自主學習能力,而當一個孩子有了這樣的能力,他想學想做,未來還有什么東西能夠阻攔住他嗎?”
張平原也把這個想法講給了熊妹玲聽,“你的孩子會變得更好。”
未來,會怎么樣呢?
(原題為:《廣元大山里“中國教育理念最先進”的學?;鹆酥?他們不遠千里送娃入讀——城里家長駐村陪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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