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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風云|俄羅斯:通往出海口之路如此艱難
俄羅斯是當代面積最大國家。根據地緣政治學先驅麥金德的理論,歷史上俄國占據著從東歐到中亞的歐亞大陸內部“核心地帶”,有向大陸邊緣地帶進擊的便利,構成海上強國的強大對手。俄羅斯在歷史上念念不忘出海口,為通往南方海岸而不斷擴張,但幾百年來始終沒取得大洋的不凍出海口,即使是東西伯利亞的北太平洋海岸仍處于世界海路交通網偏僻一隅,結果就是實現了最強大的陸權,從未掌握真正的海權。這是一種另類收獲,也是一種歷史諷刺。為何俄羅斯海洋強國之路如此艱難?
一、困于淺海:沙俄自始迷戀出海口
俄羅斯國家起源于東歐平原,最初是公元九世紀建立的基輔羅斯大公國。之所以在這么晚才誕生國家是因為這里自古是游牧民族遷徙通道,一批批游牧部落如同匆匆過客,以致當地被通道化了。13世紀蒙古金帳汗國征服了東斯拉夫人的廣大地區。14世紀興起的莫斯科公國逐漸形成政治中心,于15世紀推翻蒙古汗國統治。由于歷史上容易面臨來自歐亞大陸內部核心地帶的游牧族入侵,俄羅斯認為自身充當歐洲文明屏障而付出了發展機會被摧殘的代價,形成歷史委屈感。俄羅斯確實是歐洲文明比較落后的民族,一直被先進的西歐吸引,并為此迫切追求通往西方的出海口。俄羅斯精英歷來認為本國既非亞洲國家也非歐亞國家,而是歐洲國家,社會調查也表明社會基本認同為歐洲國家。這反映了歷史傳統的慣性。
莫斯科大公伊凡四世于1547年加冕為沙皇,當時俄羅斯北鄰北海和巴倫支海,但因漫長封凍期,仍然算內陸國家。伊凡通過向東西南三面開戰多次,奠定了早期沙俄疆域基礎。伊凡和所有鄰國輪番開戰,僅“立沃尼亞戰爭”就打了25年,中心就是為了打通波羅的海。中小貴族和新興商人都予以支持。結果他樹敵很多,在東方次要戰略方向得逞不少,而西方幾乎一無所獲。
17世紀末出了彼得大帝,實施改革以求富強。作為西方文明的粉絲,他于1697年到1698年化名游歷西歐,學習技術和文化,招聘專家人才,還在造船廠學工。回國后他大辦工場,加強軍工,奉行重商主義,建立正規海陸軍。1695年頓河艦隊成立標志俄國正規海軍起點。彼得把擴張活動從地域性轉向世界性,目標明確為以歐洲為重點的世界霸權而非東歐霸權。他的名言是“俄國需要的是水域”,以及“只有陸軍的君主是只有一只手的人,而同時也有海軍才能成為兩手俱全的人”。 彼得一生都在發動戰爭,向西力圖控制波羅的海,為了戰勝瑞典自1700年開始打了21年的北方戰爭,成為波羅的海霸主,建立新的港口都城圣彼得堡,而向南進攻土耳其領有的黑海北岸,并向東指向遙遠的黑龍江入海口。1722年彼得再向波斯開戰,企圖控制里海和高加索。即使1689年簽訂了尼布楚條約,彼得仍繼續讓人侵擾中國邊境,覬覦太平洋。占領了堪察加和千島群島后,彼得還想從西伯利亞進軍北美。
1768年葉卡特琳娜二世女沙皇從土耳其手中奪取了黑海出海口,并通過三次瓜分使波蘭亡國。1789年女皇決定干涉法國大革命,遠征瑞士和意大利,同時積極籌劃遠征黑龍江。她為俄國首創黑海艦隊,加強波羅的海艦隊,并恢復彼得組建的海軍陸戰隊。但是俄羅斯距離暖水依然遙遠,波羅的海和黑海都不直通大西洋,前者要經過日德蘭海峽、北海和英吉利海峽,后者要經過土耳其海峽、愛琴海、地中海和直布羅陀海峽,不啻千山萬水。這時的俄羅斯已是第一陸地大國。
二、為出海而擴地的怪圈:近代俄羅斯帝國的海權缺失
19世紀初亞歷山大一世時期,由于農奴制的約束,經濟進步緩慢,向英國傾銷農產品是最重要的貿易形式,在國際產業鏈中地位低端,水平狀態其實和殖民地差不多。拿破侖逼迫俄國參加“大陸封鎖”,切斷對英貿易,喪失其農業出口市場和工業品進口重要來源。拿破侖對東歐的擴張也和俄國相抵觸。亞歷山大稱土耳其海峽為“我們房屋的鑰匙”,而拿破侖則說過寧“放棄對半個世界的統治,也不愿把那兩個狹窄的海峽讓給俄國。”在拿破侖時代,俄國不斷充當英國支持下的反法陸軍主力,當時俄國海軍不受重視,作用也有限。
后來沙皇尼古拉一世想爭奪巴爾干,想奪取土耳其首都伊斯坦布爾和土耳其海峽,好從黑海進地中海,但在克里木戰爭中遭到英法阻撓。戰爭中鐵路、蒸汽船、電報、新式線膛炮被集中運用,暴露出俄國和英法的技術差距,證明俄羅斯在沿海海陸攻防戰方面極不擅長。恩格斯稱俄作戰方法遜于歐洲。1856年簽署巴黎和約,俄國無權在黑海保持艦隊,放棄不少領地,只能象征性地保留6艘500噸的軍艦和4艘200噸的輕型船只,可謂白忙又蝕本,到1871年倫敦會議才取消限制。1876年俄羅斯在黑海建造圓形軍艦,在歷史上恐怕空前絕后,航速僅6節,無論是風吹還是炮射后坐力都會使船身轉圈,可謂腦洞大開,說明這個民族真的不擅長海事。這種建造海上怪物的傳統被后來蘇聯建造“里海怪物”的行為來承襲。

19世紀30年代俄國加緊侵入中亞,于1880年和阿富汗成為鄰國。1873年英俄條約把阿富汗確定為英國勢力范圍,暫時緩和英俄矛盾,但俄去印度和印度洋的可能性被封死了。鴉片戰爭后數十年間,俄羅斯從中國奪去150多萬平方公里領土,但從海洋角度看,這雖讓俄成為東北亞國家,但在出海口問題上的戰略性有限。
海權發展原動力是海外市場開拓,而海權成長要依靠占據產業鏈高端的外向型經濟結構,更多是因工業出口的刺激而非原料出口。俄羅斯希望實現海洋強國,但在增加進口和學習的狀態就只能發展畸形海權。其制造業從未趕上西方,沒有取得通往西方和亞非拉的海洋捷徑,工業革命完成后也只能通過陸路周邊到不發達的亞洲和東歐建立優勢存在。在帝國主義時代,列強中唯俄沒有海權和海外殖民地。為入海斗爭幾百年,結果只換來一個最大陸地疆域,仍缺少冬季不凍的良港。
19世紀末俄國疆域達到2280萬平方公里,占世界陸地面積17%,1903年7600公里的西伯利亞大鐵路大部通車。俄羅斯已習慣了長期以來“落后而強大”的國際地位。陸上力量日益積累,不能換來海洋的發展空間,只換來政治高傲和更多陸疆問題。廣闊陸疆出口令戰略眼光變得眼花繚亂。日俄戰爭前夕俄羅斯已有超過200艘戰艦,但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俄國海軍能執行的作戰任務只是近海防御。
1895年通過“干涉還遼”,俄國侵占遼東半島,終于取得了夢寐以求的不凍港,這是戰略突破。但1905年的日俄戰爭展示出俄羅斯大陸思維在軍事領域的消極影響。海權論之父馬漢在晚年集大成之作《海軍戰略》中重點分析俄的戰略失誤,認為俄不能科學運用海軍,不能集中兵力實現有效進攻,按陸戰思維運用海軍要塞,貽誤良機。于是俄國人再次遠離溫暖的海岸。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俄國海軍已經有1100多艘艦船,近20萬海軍人員,主力集中在波羅的海,可沒有值得一提的戰役戰績。俄羅斯跨海投送戰力仍是弱項。
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沙俄堅持謀求控制東歐中歐,確保向西推進,積極影響歐洲,也為防范西來的可能威脅,進行戰略反擊。邊界離莫斯科越遠,國家心臟就越安全,這也是被沿襲的陸權戰略思維。沙俄曾進行36次對外戰爭,在歐洲打了30次,約半數是為出海口而戰,為擴大沿海領土,特別為控制土耳其海峽。恩格斯說 “侵占君士坦丁堡是俄國對外政策一貫的目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它是不擇手段的。”但為海而戰多不能如意。
三、制海權不等于海權:蘇聯的海洋戰略得失
沙俄到二十世紀初才順應近代化發展按“級”造艦,時值美國海權論創立者馬漢著書立言,鼓吹海權,但到蘇聯中期才開始出現俄羅斯人自己的海權理論。
蘇聯也不忘追求出海口。以朝鮮戰爭為例,蘇聯有個如意算盤,一是如北韓統一半島,蘇可獲得半島南部港口使用權,二是如中國志愿軍和北韓戰敗,蘇可借助中蘇同盟關系爭取重返遼東半島。無論勝負,蘇聯都有可能獲得南方暖水的港口。但這種以軍事使用為主的港口經略思維實為陸權戰略向海延伸,無法為海權發展做出實質鋪墊。
在美蘇冷戰中,蘇聯重視制海權,但沒有發展真正的海權。蘇聯盛期形成全球第二大海軍,有北方、太平洋、黑海、波羅的海四大艦隊和地中海、里海、印度洋、南海四分艦隊。從名稱看,這個國家其實距大西洋很“遙遠”。關鍵在于蘇聯海軍戰略是“損人不利己”,即通過爭奪制海權,挑戰對手對海洋的控制和利用,并非護航通道。蘇聯發明了一系列獨特的航母型號,“戰術航空巡洋艦”、“反潛直升飛機巡洋艦”等等。在西方看來蘇聯的基輔號、明斯克號等與西方航母相比是蝙蝠躋身鳥群,不倫不類。蘇聯航母功能設計特征包括了掩護核潛艇、導彈反艦作戰等,戰術思維較獨特。庫茨涅佐夫和戈爾什科夫先后掌印蘇聯海軍,力主發展航母。可是蘇聯領導人思維落后,斯大林當年曾說 要“一個戈比一個戈比”地攢錢造戰列艦,落后于航母新時代,而赫魯曉夫則認為航母在核時代只是巨大鋼鐵棺材。海軍戰略思維受到壓制。戈爾什科夫署名創作《國家海上威力論》等一系列著作,形成了蘇聯版海權理論“國家海上威力論”,對海上軍事活動提出戰略認識和指導,提出可把海上各類能力包括軍事、運輸業、資源開發等等糅合成“國家海上威力”,體現出不懂得全球化時代海洋貿易意義。海權是經濟和軍事雙方面的相輔相成,并非簡單糅合。蘇聯在海外建立了眾多海軍基地和港口,在各大洋巡邏,這是沙俄夢寐以求的。蘇聯和亞非拉存在很大經貿往來,但部分由于計劃經濟體制,部分由于地大物博,部分由于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間經濟紐帶的存在,能源、礦產、農產品和工業各方面基本自給,沒有海上生命線。蘇聯海軍全球行動主要針對美國,造成對美國海權的威脅,但不能實現自身海權的進展。海權應有的可消費性毫無體現。
四、二十一世紀的南方暖水再次遙遠:歷史的諷刺還是上帝的補償?
蘇聯解體,波羅的海三國加入北約歐盟,俄羅斯與歐洲的距離在地理上重新拉開,國防隱患大幅推向俄羅斯心臟。不要說海權,陸權都需要重建了。在兼并克里米亞前,俄羅斯聯邦面積為1707萬平方公里,國土與11個邊緣海和三大洋相接。普京任總統后說“俄羅斯不僅是一個軍事大國,更應是一個海洋大國。重振俄軍雄風必須從海軍做起。”但除了部分前蘇聯國家,俄羅斯海外經濟影響力很小,能源和軍火是主要出口。以干預敘利亞為例,俄羅斯有兩個戰略目的,一是重返中東,影響國際能源運輸及價格,二是增加與美國談判的籌碼,強化自身政治地位。俄羅斯石油多,不需要維護生命線,但可以干擾別人的,這還是蘇聯式海洋戰略。對俄來說有個全球變暖給的意外收獲,北極通航能力在不斷提高,不僅可以著手在海底能源方面上“分一杯羹”,還有希望成為北冰洋航線上的強大軍事存在,影響這條國際經濟命脈。
異化,戰略手段和戰略目的的異化,經常成為歷史當事人的重大悲哀。俄羅斯民用工業制造能力始終不能趕超西歐,無法充分發展海上貿易,只能向周邊地區延伸利益鏈,導致戰略視野短距而分散。歷史上俄羅斯始終不得不凍的大洋出口,是因其位于大陸深處而不能確立一個長期的重點發展方向,加上根深蒂固的大陸思維作怪。前者使俄羅斯的戰略能量在各方向輪番耗散,均勻推進,后者讓俄羅斯的領土貪婪受到刺激和滿足,得以彌蓋精明與理性。陸地疆域日益增大,有把戰略關懷的目光不斷釘在周邊陸地的副作用,結果出海口被封鎖反而是俄戰略弱項。廣闊領土和廣泛地緣利益也使俄的戰略力量即使在陸上也出現了多方不利分散,容易陷入主次矛盾困境,特別是一旦遠東出現敵手。如日俄戰爭時俄國戰略重點是歐洲,卻累計出兵百萬以上到遠東,戰前俄國人口和軍隊總體實力大于日本,但戰場投入卻不及日本。1903年初陸軍大臣庫洛帕特金說“亞洲會削弱我們在西方的軍事準備”,可唯一的不凍港怎能輕言放棄?
以事后諸葛亮的眼光看,俄羅斯地緣戰略的正確選擇其實只有兩個,一個是干脆把國家戰略定位在大陸強國,放棄海權強國,另一個則是把戰略資源長期集中在一個突破方向,有了暖水出海口后加快經貿發展,謀求海權。但經歷了歷史的沉淀,后一個選擇已經早已失去機遇,以二十一世紀形勢看,俄不想讓海外干預能力衰退,只有建設民用制造業大國,利用海洋解決落后問題。歷史證明,國家地緣戰略受到環境條件限制,如要克服限制,僅付出長期艱辛努力是不夠的,定位必須科學,而實現的手段必須符合現實,有長遠堅定的計劃,而非機會主義般的游擊蠶食,否則必事與愿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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