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隔壁老樊推上浪尖的流量在某種意義上可以代表當下特定的社會情緒。他和他的歌在聽眾情感需求的必要性中被流量偶然選中，情感的需要加上平臺的助推，滾雪球式的傳播打造了一個隔壁老樊。

作者 | 江婧怡

見隔壁老樊，我始終沒有見一個明星的感覺。

第一次看到他真人，是在他第一張實體專輯《我曾》的發布會上。一身黑衣，坐在調音臺邊上，幾乎不主動和旁人說話打招呼。如果不是宴會廳外面四處立著他的大幅照片海報，隔壁老樊普通到可以完全隱沒在工作人員中。

一時間，我很難理解眼前這個男生，是憑借什么拿下目前網易云音樂歌手榜華語區的榜首。畢竟他的對手不僅是花粥、沈以誠、徐秉龍等同樣走紅于網絡平臺的唱作音樂人，還包括像鄧紫棋、林俊杰、陳奕迅這樣水平和人氣都獲得公認的成熟歌手。

直到隔壁老樊在現場唱起代表作《多想在平庸的生活擁抱你》時，全場不是粉絲應援團的人也都能跟著哼唱副歌“我跌跌撞撞奔向你”，這個疑問似乎獲得了一個相對合理的解釋。

隔壁老樊不紅，但他的歌很火。

有一些數據可以提供佐證。隔壁老樊的微博粉絲數量僅有40萬，但在快手、抖音、網易云音樂上，隔壁老樊的粉絲量分別為221萬、842.7萬和579.9萬。他的歌在快手和抖音被廣泛應用，《多想在平庸的生活擁抱你》是其中流傳度最高的一首，累計被將近600萬個視頻選作背景音樂。

西安老牌LiveHouse“光音拾陸”的老板程哲認為，隔壁老樊和煙把兒樂隊、暗杠小發、徐秉龍一樣，同屬于從短視頻平臺走出來的“大流量”音樂人，人們更樂意為他們的成名曲而非歌手本身消費。

搖滾鼓手出身的程哲并不反感老樊，甚至能隨口唱出“我曾把完整的鏡子打碎，夜晚的枕頭都是眼淚”（隔壁老樊《我曾》），但他無法理解大家喜歡為什么喜歡這些歌。“像《我曾》在很多酒吧都是必點歌曲，包括我們酒吧也一樣，每晚點歌量最大的就是《我曾》。”這首歌在網易云音樂擁有26.6萬條評論和超過10億的播放量，量級接近2015年薛之謙的《演員》。

從因嗓音特殊而走紅短視頻平臺的翻唱紅人，到創作出《我曾》等諸多熱門曲目的原創音樂人，再到能夠發表專輯、舉辦全國個人巡演的唱作歌手，隔壁老樊在一年之內完成了多次身份轉換。他成名的速度飛快，但這些數字仍然很難準確解答“誰是隔壁老樊”以及其他一些衍生疑問：他是怎么火到這種程度的？他為什么突然火了？為什么是他火？

我也把這些問題拋給隔壁老樊本人，他的回答出乎我意料。

“我哪兒火??？大家都不認識我?！?/p>

01 | 出走

隔壁老樊的這種感觸情有可原。一年以前，他還沒有百萬粉絲，沒有全國個人巡演，而只是北京現代音樂學院一個普通的大二學生樊凱杰。

回顧走紅之前的20年人生，他同我講述的也并不是一個始終追逐音樂夢想并終獲回報的故事，“音樂夢這個東西可能只有許巍啊樸樹啊，還有資格提?！备鄷r候，樊凱杰形容他與音樂的關系是錯過與偶然。他唯一一次提到音樂夢，是在回憶自己高二寒假那次出走后海的經歷。

2014年，16歲的樊凱杰從天津回到老家平泉上高中。平泉下屬河北承德，是一個2018年才擺脫貧困縣稱號的小地方。他呆在老家的時間不長，六年級便離家去到天津一所武校學習散打。當時被老師夸贊有唱歌天賦的他本有機會選擇學音樂，但受限于家庭經濟條件，他選擇了放棄。

散打一度是樊凱杰生活的全部。他也曾拿過全國散打比賽前三的好成績，但沒有想過走職業選手這條路。事實上，那時的樊凱杰對未來還沒有概念，“只知道不停地比賽、拿成績，但是拿完了就沒了，覺得好像人生走到了盡頭?！?/p>

回到平泉讀普通高中后，樊凱杰的生活開始進入散打之外的東西，打架、逃課、談戀愛，還有吉他。“隔壁老樊”這個他自認為特別好記，又略帶調侃意味的網名也是在這個時間出現的。他的第一把琴是從淘寶上買的，450元的“燒火棍”，做工劣質但勝在便宜。

跟著網上的教程學彈不久，樊凱杰就開始嘗試寫歌，第一首叫《你的姑娘》，講的是一段軍戀故事，原型是他在軍中的雙胞胎哥哥。當兵本來也是樊凱杰的夢想之一，但“我哥說總要有一個人在家里陪著爸媽，那行吧，不去就不去?！?/p>

在樊凱杰對過往經歷的回憶中，每當面對可能改變他人生軌跡的重要選擇時，這種被動接受安排的情況經常發生。從上武校到放棄入伍，他愿意妥協的理由總是“無所謂”。高二寒假的那次出逃，是他第一次為了改變人生現況而主動出擊。

厭煩了沒日沒夜打游戲的生活，樊凱杰決定找點事干。因為覺得“有音樂夢想的人都在后海”，這位17歲的小鎮青年懷揣著音樂夢，抓上幾件衣服和一把吉他，乘著150塊一位的黑車，只身離開了平泉小城。

那是他第一次來北京。當時，樊凱杰就住在鼓樓的小賓館，每天走到不遠處的后海，一家一家地找駐唱機會。他清楚地記得，那段時間北京一直在下雨，他連找了七八家酒吧，歌還沒唱出口就被人拒絕了。

第一次嘗試失敗對他的打擊很大，消沉了大半年，“那時一句都不想唱了，算是擊垮了我對音樂的夢想吧?！痹俅位氐狡饺瑳]打算參加高考的樊凱杰開起了散打培訓班，白天教課，晚上喝酒。但不久以后，他卻偶然得到了人生中第一個駐唱機會。

那天晚上，喝大的樊凱杰被朋友拱上了酒吧的舞臺，意外獲得了酒吧老板的贊賞。他被老板邀請留下來駐唱，開出的薪資是五十塊錢八個小時。就算是在平泉，這樣的時薪水平也相當低，但樊凱杰沒有拒絕。音樂又回到了他的生活中。漸漸地，樊凱杰在縣城唱出了一定名氣，平泉的好幾家酒吧都邀請他去演出，“我每天來回跑場，客人都跟著我跑。”

受酒吧老板和老板娘的鼓勵，樊凱杰去參加了2016年的《中國好聲音》海選，一路進到承德總決賽，被導師肯定了音樂潛力。雖然之前一直沒有想過讀大學，但這次獲肯之后，他決定考北京現代音樂學院，學流行演唱。但現音的學費很貴，不算住宿費一年也要兩萬八，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樊凱杰上大學以后沒有停過駐唱。

大二從盤山搬回北京校區后，他又一次去了后海。這次他留了下來，在一家叫“烈火麒麟”的酒吧一唱就是三個月。起先他只能唱日場，積累了小批粉絲后，他開始唱夜場，從下午五六點唱到半夜兩點鐘，一晚上能掙一千五百塊錢。

樊凱杰承認，后海一度是他的執念和理想，上臺唱歌時的快樂也很純粹，但那時候駐唱對于他的意義，解決生計大過追求理想。聊到這里，他哼唱了一句“男人也像一朵花”，“你沒聽過這首歌嗎？《男人花》?！?/p>

曾經，他因為愿意接受客人點唱這首歌，而被同酒吧的駐唱歌手針對，“他們都不樂意唱，覺得自己音樂素養高，但是我需要生活，我需要掙錢?！?/p>

樊凱杰在后海酒吧“烈火麒麟”駐唱

02 | 風口

轉折點發生在2018年7月底。

7月31日，演員闞清子在微博上發文宣布與男友紀凌塵分手，這一對演藝圈情侶的分開當天收獲了微博熱搜榜前十的四個席位。樊凱杰五天前在抖音上發布的翻唱金玟岐《再見你好》的視頻意外成了網友的情緒宣泄口，一條由二人分手事件引發的“真的不相信愛情了”的感慨被頂上了高贊評論。這是他在抖音上的第二個視頻，124.2萬個贊的紀錄至今仍能排在他抖音視頻獲贊量的前五。

雖然這段59秒的視頻極其簡單，沒有任何剪輯和特效，只有攝像機從下向上拍水龍頭的靜止畫面，和背景沙啞男聲的吉他彈唱，但因為娛樂圈的一個熱點，它被賦予了超越其內容本身的意義，繼而迅速獲得更高的關注度。

隔壁老樊于2018年7月26日在抖音發布的翻唱視頻

這一次，流量選擇了隔壁老樊。不同于粉絲打榜那樣有意組織的行為，這種流量快速變化且具有極強的隨機性，在這場集體感慨中，網友們偶然將隔壁老樊推向臺前，使他成為站在短視頻風口上騰飛起來的又一個普通人。

流量帶來的傳播效應讓隔壁老樊在抖音、快手、網易云音樂各個平臺上的粉絲數量快速上漲，甚至在陌生人社交軟件Soul上，他發的唱歌音頻有段時間也天天出現在“廣場”的熱門推薦上。

隔壁老樊在互聯網平臺的第二次爆發是在2018年10月20日，他在抖音發了一段自己在學校歌唱比賽上的視頻，唱的是自己作詞作曲的《姬和不如》。這不是隔壁老樊第一次在網絡上發表自己的原創歌曲，2017年他就在網易云音樂上傳過幾首demo。但這回，有了一定認知度的他明顯收獲了更多的關注和認可。

當流量成為評價音樂及音樂人水準的新指標時，隔壁老樊的身份標簽由翻唱歌手轉為原創音樂人也變得容易許多?！都Ш筒蝗纭分?，在流量和大眾風評上表現突出的隔壁老樊陸續接到七八家經紀公司的邀約，有些提出萬元買斷這首歌的版權，有些則直接拿出了完整詳細的從出歌到演戲的年度規劃要簽下他。

隔壁老樊如今簽約的廠牌好聽音樂的創始人段小林注意到他，也是因為這首歌。在朋友的推薦下，段小林在網易云上聽到了《姬和不如》的demo，很受觸動，“有一種當時90年代聽許巍《在別處》的感覺。”

段小林還活躍于臺前、做樂隊主唱和節奏吉他手的時代是上世紀90年代。那時音樂的載體還是打口碟、打口帶，年輕人中間流行搖滾，聽國外音樂是槍花、紅辣椒、Beatles，聽國內音樂是Beyond、崔健、竇唯。當時民謠還算是相對小眾的音樂類型，但也有了樸樹和許巍。

“那時候聽許巍的第一張專輯，是作為一種新生的力量，一種非主流的、不是那么大眾的音樂，第一次觸動了我的內心。尤其《兩天》我印象特別深刻，‘一天用來出生，一天用來死亡’。第二次就是老樊，聽他的《姬和不如》我覺得特別性情。不是說他們在音樂方向上有多么接近，我不認為老樊的音樂是某種風格的延續，只是說給我帶來的觸動是同樣的?！?/p>

許巍專輯《在別處》的封面

二人的第一次會面是在老樊通州出租屋樓下的咖啡廳。段小林對這段的記憶已經非常模糊，只記得他們當時在音樂方向和人生理念上都聊得很合拍?，F在看來，當時雙方能促成合作更大程度上還是基于感性判斷。

對老樊而言，2008年成立的好聽音樂在此前更專注于toB的后期制作，圈內資源或許是段小林能提供的優勢，但如果考慮到后續的持續曝光和粉絲運營，2018年才開啟藝人經紀業務的好聽音樂顯然缺乏toC的經驗。而從段小林的角度看，他選中隔壁老樊單純是憑借多年的從業經驗和主觀意愿，并不存在也不打算用一套固定的標準來篩選和培養藝人，因此面對日新月異的大眾口味，老樊能維持多長的保鮮期，段小林相信的是天道酬勤。

但深耕音樂制作行業二十年的段小林對音樂市場的變遷也有自己的觀察，“原創音樂現在處在一個非常好的發展時期?！?/p>

21世紀初，音樂產業和音樂消費觀念還沒有及時跟上技術變革和互聯網普及的速度，網上隨手可得的免費盜版音樂資源愈發擠壓正版音樂的生存空間。經過十余年的發展，段小林認為如今大眾觀念已經發生改變，原創和版權更受尊重，音樂的消費市場也日益成熟，且存在盈利的可能，這對沒有強大背景的原創音樂人來說會是一個好的機會。

他的判斷不無道理。

近幾年，無論是騰訊、網易、阿里旗下的幾大音樂流媒體平臺，還是快手、抖音等短視頻平臺，都接連推出原創音樂人的扶持計劃，爭相對產業鏈上游資源進行搶占。各大平臺積極對原創音樂和獨立音樂做出資源上的傾斜，線上通過算法分發和官方推薦渠道加強站內曝光，線下則聯動各類活動、賽事、綜藝和音樂節提供更多樣的發行渠道。

03 | 幸運兒

同花粥、陳鴻宇、房東的貓等如今擁有相當熱度的唱作人和唱作組合一樣，隔壁老樊也曾在不同的時間點獲益于這些幕后推手的介入。但至于為什么是隔壁老樊從成千上萬個原創音樂人中脫穎而出，段小林和隔壁老樊本人也沒辦法給出確切的答案，因為如今這樣高的關注度也是他們始料未及的。這次的全國巡演就是最好的佐證。

“從簽完合約到巡演開票，就間隔了差不多四個月。當時定的場地才一千多人，但每一站參加搶票的都有幾萬人，完全超出我的預期?！倍涡×纸榻B到。根據好聽音樂公布的數據，隔壁老樊巡演五站的門票均在10秒內售罄，上海站的售空速度最快，只用了1秒。

隔壁老樊在銀川樂堡音樂節演出

我換了一個問題：“那都是誰在喜歡隔壁老樊？”

段小林思考片刻，回答道：“共同的特點就是能通過老樊的作品感同身受吧?！崩戏拇鸢覆畈欢?，他覺得他的歌可能是大眾負面情緒的一個出口，“可能現在有經歷的人也很多，總有一些人需要你這樣的歌去安慰他。”

很多人都是因為隔壁老樊的獨特嗓音被吸引到，但更多粉絲在同我說起為什么喜歡老樊時，最終的落點都是他歌曲的情緒感染力。

北京聯合大學的大四學生張震從今年3月開始追隔壁老樊，比起嗓音和旋律，老樊的歌詞更是吸引她的部分，“寫得情緒特別到位。像《我曾》，以前我總是邊聽邊哭，但其實歌詞跟我自己沒什么關系，只是感覺他寫的詞挺真的，當下很符合那種情緒?！狈埤g一年的王俊允總結老樊受歡迎的原因，是因為“他唱的是自己的故事，但反映了無數人的常態”。

隔壁老樊的創作確實大多數都源自自己真實的人生經歷，比如《我曾》講述他多年以來在音樂道路上被否認的經歷，而《四塊五》是基于自己一段因物質而失敗的戀情的有感而發。因人生經驗所限，孤獨和愛情仍是隔壁老樊目前創作的主題。在他目前發表的12首原創歌曲中，歲月、遠方、姑娘、折磨、謊話等字眼反復出現。

但如王俊允所說，“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從老樊的歌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老樊所討論的恰恰是最容易引起普通人共鳴的話題。這類風格并不少見，只不過隔壁老樊是眾多原創音樂人中幸運的一個。

他的情況同十年前的“QQ音樂三巨頭”，甚至是二十年前的楊臣剛、龐龍、唐磊，都有共通之處：依托移動互聯網的流量效應，他們的音樂可以在短時間內迅速獲得巨大的影響力。但又不同于《老鼠愛大米》的病毒式傳播，將隔壁老樊推上浪尖的流量在某種意義上可以代表當下特定的社會情緒。他和他的歌在聽眾情感需求的必要性中被流量偶然選中，情感的需要加上平臺的助推，滾雪球式的傳播打造了一個隔壁老樊。

對自己目前的成績，隔壁老樊有著清醒的認知。他知道自己是容易被替代的，“我覺得以后的路，有沒有運氣走也不一定。”但他也意識到如今擁有百萬粉絲的自己，已不再是一個小眾歌手。“可能有些人想達到這個高度，一輩子也達不到。以前我只是自己做自己的歌，不會管別人聽不聽，但后來每出一首歌，我就會想這首歌有沒有人聽，會不會感動到他們?！?/p>

段小林對隔壁老樊的前途很是樂觀，目前他正在為老樊籌劃一場萬人演唱會，計劃是明年開演。他很喜歡老樊的一句詞，“有求于蒼天，必有出頭之日”（隔壁老樊《世本常態》），對于隔壁老樊目前歌紅過人的狀態，他的回答是“需要時間去解決”。

在聊天的結尾，段小林同我聊起了紀錄片《尋找小糖人》。故事發生在上世紀70年代，一位名叫羅德里格斯的美國歌手在本土籍籍無名，但在南非，他的歌卻擁有同滾石樂隊相媲美的知名度和影響力。

“我為什么要說這個？其實隔壁老樊火不火不重要，只要他的音樂被更多的人喜歡，就很開心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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