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謝其章︱“至于將照相印在刊物上,自省未免太僭”
標題里魯迅這句話,是在給詩人李金發(1900-1976)的回信里說的。李金發當時正在廣州主辦《美育》雜志,試圖向魯迅約稿,同時還可能試圖索要魯迅的照片登在《美育》上“以壯觀瞻”。

魯迅致李金發的信寫于1928年5月4日,茲錄如下:
金發先生道鑒:
手示謹悉。蒙囑撰文,本來極應如命,但關于藝術之事,實非所長,在《北新》上,亦未嘗大登其讀(談)美術的文字,但給譯了一本小書而已。一俟稍有一知半解,再來獻丑吧。至于將照相印在刊物上,自省未免太僭。希
鑒原為幸。
弟魯迅 五月四日
照相和雜志,在當時都是時髦玩意兒。李金發如果讀過三年前魯迅寫的《論照相之類》,里面有云:“只是半身像大抵是避忌的,因為像腰斬。”“至于近十年北京的事,可是略有所知了,無非其人闊,則其像放大,其人下野,則其像不見,比電光自然永久得多。”“尼采一臉兇相,勛本華爾一臉苦相……戈爾基又簡直像一個流氓?!薄绕涫前衙诽m芳描繪得夠損:“我在先只讀過《紅樓夢》,沒有看見‘黛玉葬花’的照片的時候,是萬料不到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的。我以為她該是一副瘦削的癆病臉,現在才知道她有些福相,也像一個麻姑?!币苍S不會去碰魯迅這個硬釘子而自討沒趣。
關于照相,張愛玲亦有一段妙論:“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惟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殼。”(《連環套》)張愛玲沒有趕上彩色照片時代,更沒有趕上手機照相的時代,可是她的比喻依舊不過時。
據《死神唇邊的笑:李金發傳》(陳厚成著)稱:“因(魯迅)回信中有‘一俟稍有一知半解,再來獻丑吧’的話,所以一貫敏感的李金發曾懷疑魯迅‘是否蓄意譏笑他人一知半解’。但他后來還是將魯迅這封回信的手跡發表在《美育》第四期上?!?/p>

李金發沒能約來魯迅玉照,也許另有一個原因,魯迅剛剛允許《良友》畫報主編梁得所來家里拍照,如果再答應了李金發,擔心應接不暇,或授人以柄。李金發運氣不好,與梁得所拍魯迅照片的時間,可謂接踵而來??纯呆斞溉沼浭钦τ浀摹?/p>
1928年2月25日:“……司徒喬、梁得所來并贈《若草》一本?!?/p>
3月16日:“……晚梁得所來攝影二并贈《良友》一本。”
3月21日:“……晚得梁得所信并照片三枚?!?/p>
4月22日:“……訪梁得所,未遇?!?/p>
4月24日:“晴。午后小峰來。得素園信。得馬仲殊信。得李金發信?!?/p>
5月5日:“晴。上午寄矛塵信。復李金發信,復梁君度信。晚真吾來。夜雨?!?/p>
梁得所拍攝的魯迅照片刊于1928年4月號(總第二十五期)《良友》畫報。整整一版,左上為《魯迅自敘傳略》,右上為司徒喬作《魯迅畫像》,左下為梁得所攝《著作時的魯迅》,右下為梁得所所寫《關于魯迅先生》,將這次拍照的經過說了個一清二楚:
前不久有一次出外回來,同事說魯迅先生剛進來一趟,便知道他到了上海。后來與畫家司徒喬先生,一同去找著他的住址訪見他。
至今一共訪過他兩次,每次所談的話和所得的印象寫起來怕很長,現在單略記關于照片的兩句話。
頭一次我自然問他給張照片在《良友》發表。
他看了幾頁《良友》,說:“這里面都是總司令等名人,而我不是名人哩?!?/span>
“讀您著作的人很多,大概都喜歡見見作者的像,只因此想發表您的照片。”
“近來我實在有點害怕”,他說著,從抽箱里拿出一封信,“這是一個不識者從杭州寄來的信,說“孤山別后……”可是我從未到過孤山。前幾天又接到北京朋友來電謂聞說我死了——我不明白這些是什么來由。若是《良友》又發表我的照相,我的敵人不免說:“咳,又是魯迅!”而攻擊或做謠的更多了。
這些話我很明白,假如真個死了,攻擊的人會變為恭維,這是中國人的脾氣??墒囚斞钙敖渚?,吃魚肝油,”的,那么,受攻擊實在是意料中當然的事。
原本,發表人的照相不必問準同意的(漂亮的小姐是例外)。不過我為尊重別人的意見,再把我的理由講一番,終于得他同意,請司徒喬先生畫像和《語絲》轉錄的自傳一同發表。另外一幅我用手鏡替他攝的照片,是未得他同意而發表。
對于魯迅先生的批評,在各種文藝書報已說得多了,用不著在這介紹性質的《良友》上多講。只是對于這頁我至少有兩點可滿意,第一司徒喬先生的速寫用筆有驚人的成績,第二能夠把一位人多聞之而未見之的著作家介紹出來,對于閱者總算盡了一點責任。
梁得所文章有幾處,須稍加說明。一、司徒喬與魯迅相熟,司帶著梁去拜訪魯迅,梁得所帶上自己的書《若草》送給魯迅。二、第二趟梁得所去魯迅家拍照(魯迅稱“攝影二”,實際上拍了五張)。魯迅稱“并贈《良友》一本”,應為《良友》畫報1月號(總第二十三期)或2月號(總第二十四期),上面確有“馮玉祥總司令”“蔣總司令”“上海英軍總司令鄧肯”等總司令名人。三,“另外一幅我用手鏡替他攝的照片,是未得他同意而發表?!闭Z焉不詳,是不是指那張“面部特寫”(見《魯迅影集》119頁),不能確定。

《良友》畫報第二十五期
《良友》畫報第二十五期版面
梁得所在魯迅景云里寓所一總拍了五張照片,三張坐姿,一張站立,還有一張頭像。選用在《良友》畫報這張,正如馬國亮所說,“成為最能表現魯迅的神采和生活環境的,富有代表性的留影之一”。落選的四張,頭像那張離鏡頭太近,像面部特寫更像漫畫,簡直有損魯迅光輝形象。站立的那張,構圖不佳,魯迅的頭頂著書架,長袍袖口露出的兩手,一只長一只短。坐姿的另兩張也不錯,后來魯迅的諸多雕像,多為坐姿。這點小事,還引來魯迅二弟的閑話,“死后隨人擺布,說是紀念其實有些實是戲弄,我從照片看見上海的墳頭所設塑像,那實在可以算作最大的侮弄,高坐在椅上的人豈非是頭戴紙冠之形象乎?假使陳瀅輩畫這樣一張像,作為諷刺,也很適當了”。

梁得所選用在《良友》畫報上的魯迅相
詩者李金發,天時、地利、人和,三不粘,《美育》曲高和寡,沒法子與廣為人知的《良友》畫報比,邀不來魯迅的稿子、照片都沒關系,但有魯迅這封信和這句話傳世,足矣。
我呢,恰巧收藏有《美育》雜志,恰巧收藏有那幾期的《良友》畫報,恰巧比較多地知道魯迅和梁得所的幾次交往,因此心甘情愿給魯迅這句話做個小小的注腳,雖然這幾天北京天氣悶熱難耐,卻樂在其中。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