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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區(qū)史|樓下的萬師傅
幾個月前,天氣回暖不久,萬師傅在黃昏時分叫住我們。他站在紫藤花架下,向我們招手,動作虛弱又急切。那時候空氣中還有初春的涼意,他像往常一樣,穿著寬大的襯衫,老式夾克里有一件V領(lǐng)毛衣。一走到他身邊,我立刻看到萬師傅眼窩周圍的皮膚陷進(jìn)了眼眶。他比往常更瘦一些了。
萬師傅好像要定定神似的,一直看著我和我兒子。我們一邊等萬師傅說話,一邊輕松地看著四周,低聲聊著天。花架下零散地放著些破舊的椅子,還有兩三位老人沒有回家。沒人下棋,沒人聊天,甚至也沒人抽煙,他們沉默地坐在那里,好像只是為了感受時間的消失。
時間的確在消失。天飛快地變黑了,幾乎是在幾秒鐘里,環(huán)境亮度就從可以分辨彼此的眼神,下降到了只能模糊地認(rèn)清人臉,而不能看清表情的程度。
萬師傅嘆了一口氣,放棄了捕捉我們眼神的努力。他伸出手。我握住了他的手腕。
“今年要搬家了嗎?”他懷疑地看著我。
我把處置房子的打算跟他細(xì)說了一番。要點有三個,不賣、不租、不裝修。可能會空關(guān)一段時間,但我沒說。
萬師傅沒有理會我的話。他用異乎尋常的焦慮口氣,反復(fù)訴說了他的擔(dān)憂:最擔(dān)心的是群租,其次是賣房,最后才是裝修。他舉了幾個群租的例子,語速比平常快,考慮到他的病情,我稍許捏捏他的手腕,想讓他安靜一些。
但他突然翻過手來,抓住我的手腕,艱難地喘了口氣,
“一想到群租,我就感到……”
說到這里,他突然停下來,好像是為了挑選一個更準(zhǔn)確的詞語。然后他選中了“恐怖”這個詞。
我想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萬師傅說話的方式。
萬師傅以前是國營小吃店的員工,左手有一根手指缺了一截指頭,斷口光滑整齊,不知道是不是工傷。我搬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提前退休在家,但看相貌幾乎還是個中年人。他每天下午從幼兒園接小外孫女回家,那時小區(qū)總能聽到萬師傅高亢的歌聲。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記得他唱過哪些歌了。
不管怎么樣,萬師傅年輕時應(yīng)該是個沒有心事的年輕人,時髦而快樂。至于他書面化的說話方式,不知道是因為普通話對他來說是一門外語,還是和他有一位哥哥是大學(xué)教授,讓他特別引以為豪有關(guān)。

十年前我搬來這里的時候,曾問前房主,老鄰居們關(guān)系怎么樣。房主兒子漲紅了臉說,這就看你怎么處了,我們處得好,也不代表你能處得好的。房主女兒搶過哥哥的話頭說,很好的呀,很好的呀。不知道她是說她母親和老鄰居們關(guān)系處得很好,還是展望未來,認(rèn)為我們也會跟鄰居們相處愉快。
搬家的時候,我特意跟樓上、樓下及對門的鄰居打了招呼,人們謹(jǐn)慎地接待了我,對我專程通知自己搬進(jìn)來這件事表示錯愕。一年后,我挨家挨戶送去喜糖的時候,他們的錯愕,甚至要更嚴(yán)重一些。
三樓當(dāng)時正在裝修。我們搬來后不久,住在五樓的阿姨在樓道里攔住我,問我知道不知道上家為什么要賣房?我說不知道。她左右看看,壓低聲音對我說,那是因為三樓漏水總是不能解決。對此我只是半信半疑。后來事實證明她所說非虛。這件事,我們交涉了很久,還算幸運,問題得到了妥善的解決。
5年后孩子出生時,我們已經(jīng)成了老住戶。鄰居們搬走一些,又搬進(jìn)來一些。老住戶們見面點一點頭,算是有一份交情。特別一點的,像我和萬師傅,因為住樓上樓下,見面時他順理成章地問我一點私人情況,雖然我總把話題轉(zhuǎn)移到別的地方,但并沒有妨礙他漸漸掌握了一份我的簡歷。
萬師傅對我說,住在他們樓上,是我的運氣。因為他們平時不出門,就算我不鎖窗戶,也絕不會進(jìn)去小偷。
孩子出生后,萬師傅真心實意地為我們感到高興,盡管對他來說,這意味著接下來幾年里都要忍受樓上傳來各種古怪聲響。那時候他的外孫女已經(jīng)上小學(xué),搬到別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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