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嚴明:好的瞬間其實像雕塑

《拈花大叔》清遠 2009

《撿到玩具的女孩》 重慶 2008

內衣女孩 廣州 2009

此外,嚴明也是一名暢銷書作家。
距離上一本《大國志》4年之后,2019年,嚴明出版新書《長皺了的小孩》,因為父親的生病離世,曾經走遍大江南北的浪子,重新回到出生的縣城,這本書是關于親情,也是對自己過去和未來的一次思考。
我們專程去到嚴明的老家,在寫這本新書的小院子里采訪了他,“我覺得一個人在他的少年時期,有些東西是既定了的,他懷抱著這個愿望一路去尋找、奔走,那老掉的只是皮囊,這世界上沒有大人,只有長皺了的小孩。”
自述 嚴明 編輯 倪蒹葭


《我的父親與我的兒子》定遠 2010
這些年我一直奔波于居住地廣州,和我的老家安徽定遠之間,我的父親生了一種肺病,從逐漸病重到臥床,一直到離世,經歷了三四年的時間。這個事情對我個人沖擊非常地大。
在隨后將近有一年的時間里,我幾乎走不出來,在這個過程中間思緒萬千,瞻前顧后,寫這本書相當于我自己的一個出口,不僅是親情方面,也包括對自己的一個思考。

《嚴亨與斑馬》定遠 2012

兩年后,斑馬已經倒了
書的封面是一個小孩騎在斑馬上,就是我兒子嚴亨。一年級的暑假我帶他回老家來,有一天傍晚在公園里看到小斑馬在樹叢前,便把小孩帶去了,我爸也跟去了。
當時他已經查出了病,但還能行動,我就從攝影包里拿出一個小手電筒,讓他在路邊打光,他很聽話,一直舉著手電筒,直到拍攝完成。這也是我所有作品里,唯一由爺孫三代合作完成的。

嚴明在定遠老家
父親去世之后就我媽一個人在家,春節期間我會回來,院子里面有父親搭的一個小棚屋,我高三一整年都在里面復習迎考,我把里面的桌子整理了一下,當成寫作的工作間。
人生半途,回到了原生家庭,往前看、往后看,發現自己理想還是零零落落、七七八八。我需要這么一次斷想,為自己的未來做一些展望。

音樂中犯的錯誤,攝影中再也沒犯
我高三畢業之前,父親說如果你考上大學了,我給你買一個小照相機。但是我離家出門上學的時候,他到百貨大樓給我買了一把很普通的廣東紅棉牌木吉他,結果我就搞搖滾、搞樂隊去了。我想這吉他和相機,應該是父親年輕的時候,想觸碰又沒有條件碰的東西。

大學時期的嚴明
20歲剛出頭的時候,我急于證明自己的能力,化解家人的擔憂和差評,告訴他們搞音樂也是可以活得不錯。當時正是改革開放大浪潮,東南沿海有夜總會歌舞廳崛起,全國各地的很多樂手都往那個地方沖。我去了之后,發現工資是日結的,從來沒覺得錢那么好掙過,每天幾百塊。
但慢慢地,我就覺得這種循環往復的日子是有問題的,白天睡覺,醒了就吃飯,晚上到夜總會伴奏一通口水歌,然后把錢結了又回去睡覺。
我說我們不是要做音樂的嘛,這樣下去的話音樂誰做呀?不能在中途就消散了這個理想。那個時候我就放棄了那么多錢,斷然跑掉,去廈門去找厲害的樂手,投師學琴。

1994年,在廈門投師學琴
我有十年時間都是在搞音樂,事實上是比較失敗的經歷,是一個被音樂玩的過程。在新書里我狠狠地總結了一番,沒有人告訴我最重要和根本的東西,卻在迷戀設備,苦練技巧,競逐速度,拷貝偶像,到頭來青春耗盡才發現這些他奶奶的原來不是搖滾。
其實我玩樂器苦練技術的路,跟攝影中一些人迷戀器材、跟錢過不去是一樣的,后來我說我在音樂中犯的錯誤,在攝影中再也不要犯,就老老實實地拿相機當工具,講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態度,然后建立自己的作品。

《江堤的風》奉節 2008

《小火車》重慶 2009
一切從重慶開始,近40歲辭職做攝影創作
不再做樂隊之后我到了媒體,先做文字記者,因為喜歡上相機,在30多歲開始搞攝影,2003年夏天從文字部門去了攝影部,我突然發現也很掙錢,第一個月就掙了1萬多。
我作為一個小地方出來的人,剛當上攝影記者的時候,是很志得意滿的。揣上南方都市報的記者證,下班走在街上,在過廣州大道的天橋的時候,看著底下車水馬龍,內心里都會暗爽,會笑出聲來;每到周末,我和愛人去超市里推一車吃的喝的,租一些電影碟,腿翹到茶幾上看,就覺得人生這樣已經挺好了。
于是過起了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采訪拍攝生涯。我發現這種拍攝重復性非常高,春運了去火車站,六一了要找個幼兒園,重陽節要找個敬老院,第二年還是這些事。我又開始琢磨了,這樣的話基本上是一個新聞民工。我又面臨著一個要斷尾求生,說再見的時候。

《女孩與閃電》奉節 2009
2010年,我決定辭職,完全投入去拍攝創作的時候,已經臨近40歲了。一切是從重慶三峽地區開始的,2009那一年我真是從一月份拍到了年底,走得膝蓋都發燙。
第一次拿著膠片相機去奉節,長江邊上一個傍晚,黑云陣陣,女孩被風吹得就趴在柱子跟前,柱子其實是水文部門勘探隊留下的刻度線,為三峽蓄水準備的,它就是眾生的一個狀況,生活的一個切片。

《礁石上的男子》重慶 2009
好的瞬間其實像雕塑。這張照片,我是連滾帶爬追過去的。遠遠地看到一個瘦高個的男人拿著一根棍,朝著一串礁石的盡頭走去,我心想他走到盡頭會不會停下來。我就沿著大坡往下跑,找到一塊礁石往上爬,上面都是淤泥和青苔。
轉頭看他的時候,男子正好走到了盡頭,站在那茫然四望,我趕緊對焦來拍他,其實是心狂跳、手顫抖的狀況。

《夔門的猴子》奉節 2009

《朝天門碼頭的貴婦》重慶 2009
我拍那個三峽的猴子,朝天門碼頭的貴婦,拈花大叔向我回眸凝視,也都是抓拍,但是它又很安靜。
現在回想起來之前使用135相機街拍,包括做攝影記者,都是很重要的經驗,后來我用120相機拍場景性、氛圍性的東西,中間仍包含著抓拍。
藝術評論家羅蘭·巴特講過一句話,攝影不是通過繪畫才跟藝術搭界,而是因為戲劇。攝影中的場景性、故事性,那些角色感、舞臺感,那些欲言又止的故事,往往才是打動人重要的一個地方。

《長江中的垂釣者》宜昌 2009

《裸泳男孩》豐都 2009
自己現在想來都是非常幸運的,最開始去了重慶那么有趣的地方,它的風物、自然地貌,那里人的性格,便宜的船票,一切幾乎都是為攝影設計。我很快在那里獲得了第一批作品。
三峽的景觀,還有當時熱火朝天的移民工程,為我提供了一個拍攝的大背景。在三峽地區拍攝是影響我的風格的,因為它簡潔干凈,讓我覺得簡潔是好的,簡單是復雜的千錘百煉,這種風格實際上延續到我后來的作品。

嚴明在重慶拍攝

我真的開始很相信天道酬勤,你要到現場去,那幾年一有了路費就出門拍攝。
我的攝影不需要進什么棚,全然在江湖風雨中。

《阿里車與大治及貓》廣州 2011

《墻上的小馬》新鄉 2018
像皺孩一樣的朋友們
我覺得一個人在他的少年時期,有些東西是既定了的。理想和思維心智方面,已經趨于成熟,他是懷抱著這個愿望一路去尋找、奔走,在這個過程中間慢慢變老。
那老掉的只是皮囊,我覺得內里他還是那個少年。所以我覺得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世界上沒有大人,只有長皺了的小孩。
書里面有一個章節寫了一串我自己覺得很交心、很投機的朋友,有孫中丘、小河,重慶的七哥,詩人余秀華等等,他們非常地單純和天真,也就像我說的那種長皺了的小孩。

《彥初與山水》靖邊 2015
我拍過一張照片主角是河南的一位攝影師朋友孫彥初,叫《彥初與山水》,畫面的上半部分是一片山石,底部邊緣是彥初仰面朝天大笑。
照片是在陜西的靖邊地區拍攝的,當時下雨了,我們跑到了山溝里面,實際上無處躲藏,索性不管了,就在那兒玩。我想不起來是什么話題了,彥初就一個勁地抬頭仰面大笑,聲音回蕩。

《小河》北京 2018
小河讓我去北京幫他拍這組照片的時候,是特別冷的冬天,我們選的拍攝地在一片冰河。最后膠卷就剩最后一張了,我說拍完咱們就收工,當時夕陽西下,藍天,一架客機飛過,拖著一個銀色的尾巴,小河驀然西望,我就拍了他的這個背影。
最后沖洗出來,覺得氣氛真正凝結到了的,好像就是這張,像一個吟游詩人結束了他一天的行走,很輕松、很灑脫。

跳水男孩 廣州 2008

《男孩與飛機》重慶 2008

《放風箏的男孩》重慶 2011
他們身上有一種古氣,像古人一樣的執著和恬淡。
長皺了的小孩應該是那種保持著天真的心,真誠的心的一種人。我為什么在拼命地回憶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期,我把這個過程捋過一遍,最后才敢講:我沒有舍己從人而活,我沒有可恥地長大,所以我才敢說我是皺孩。
什么樣的人你才會去做什么樣的事,你才會去拍什么樣的照片。

《下班的米妮》重慶 2009

《高速路上的兵馬》隴縣 2019
行走江湖靠的是心軟
別人說你不是攝影師嗎,怎么去寫文字了?
你很難想象去請一個作家來,跑到攝影圈里面跟大家說這一切,一切都是切膚之痛,都是我在攝影這個過程中的思考。
我很清楚九成以上的中國人拿相機,事實上是在做一個復制美圖、美景、美人的事情,他們認為甜美的、甜蜜的就是跟藝術相關,但我認為這是有問題的,幾乎是錯的。

《無頭將軍》浚縣 2011
河南北部的農村,風雪里的無頭將軍,向我抱拳拱手。別人問我有一些完好的石像,你為什么不去拍,偏偏拍這種殘破的石像?我就很生氣,我說祖先給我們留下的好東西,我看到它被損毀了,我傷心了,我把它拍下來給大家看。
這些景觀和人身上,都能看到我們的文化基因,當這些根基被抽走,我們會變成一個小國,《大國志》實際上是一種愿望。

《雙鶴人》淮陽 2011

《抽沙機上》巴南 2009
之前十年做搖滾的經歷,表面上看和攝影沒有直接的關系,但搖滾樂的直接、真誠、熱情的這些特質,事實上是貫穿了我以后的思維方式,生活方式。
有一句話說“我們行走江湖靠的就是心軟”,我聽到之后,感動壞了。我認為也是在說我。我們不是純靠技術,靠設備來走天下的,作為一個表達者,你是拿著你的內心去看社會,感應社會。你如果是一個心軟的人,一個真誠的人,一個敏感的人,其實你就會更容易起反應,更容易碰撞出帶有火花的東西。

《拾荒者與熱氣球》重慶 2009
一個郊區垃圾場有一個拾荒者,戴著袖套、防護手套,冷風中,我幾乎在那陪了他將近一個鐘頭。彼此都沒有說話,他點了一支煙開始抽。
促使我拍下照片的是,遠處有一個游樂場,升起來一個熱氣球,它總讓人感覺到并沒有那么徹底的悲涼。

《等待救援者》美姑 2009
09年初,春節過后沒幾天,我在大涼山轉悠,看到山坡底下有個小伙子擺了一床鋪蓋,他的車翻了,報警之后,交警說吊車師傅都回家過年了,要等4天以后,他們才能來。 他就干脆扎了個鋪蓋,在那里睡覺。
拍下他的時候,他還笑嘻嘻的,臨走的時候,他翻開被窩,他說被窩里有些饅頭,你要不要吃?

《九華山與飛行器》九華山 2017

《父子過關》 平遙 2004
我覺得一切都是奇緣,我跟他們大家都一樣,都是大國小民,都是在這個時代共同生活過,努力過,掙扎過。我只是用我攝影的方式去看了這個世界,去跟他們打過招呼。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