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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封爭議”未消,日本舊書店卻愿為之給出懸殊標價
出久根達郎 文學報


三島由紀夫
腰封的價值
某日,我因事去拜訪一位開舊書店的同行。進門一看,柜臺邊沒人。店主正在賬房后一個大約六疊大的房間里整理書—幾百本文庫本書脊朝上地擺放在地上,占了半個房間,另一邊則密密麻麻地鋪滿了文庫本的外封。
我問他在做什么。他回答說,正在玩紙牌游戲“翻和尚”。(日本的一種游戲)
事情原委是這樣的:
他上門去收購舊書時,對方拿出一大摞全被剝掉外封的文庫本,說:“平時上下班途中常在車上看書,因為嫌外封和腰封礙事,出門時會先把它們剝掉再放進包里。”
但光禿禿的書可賣不出去。現在的書呀,一剝掉外封的話,就只剩下千篇一律的白色封面,顯得十分寒磣。
店主很失望,正要回去時,對方又說:“那些外封和腰封還全部保留著,并沒有扔掉。”隨即取出一個大紙箱來。打開一看,里面塞滿了書的外封和腰封,幾十張一捆地疊得整整齊齊。當然,全都是新的。即使書有點兒臟,只要套上外封和腰封,馬上會變得煥然一新。
“結果,我就在這里玩翻紙牌了唄。不過,很難對得上。你看,從早上奮戰到現在,只有這么一丁點兒成果。”店主指著旁邊的書堆,對我說,“難就難在書名和封面老是對不上。也就是說,沒法通過圖案記憶,只能牢牢記住書名才行。”
“哎喲,你原來這么貪玩啊。”我笑著說,“要不是為了好玩,就得換個別的方法。先確定方案:按作者分開,或者按書名的字母順序排列——例如,從‘ア’行書名挑起,先把‘ア’行的書和外封都分別挑出來,然后再配對,這樣不就快多了嗎?也可以按不同出版社分開。總之,先得大致分一下類別。”
“噢,對呀。”店主撓撓頭說道,“你真聰明!”
“唉,誰想不出來呀。”
我問他:“像這樣辛辛苦苦地套上外封的文庫本能賣多少錢呢?”
“一百日元。”他說完,又補充道,“但如果缺少外封的話,就一分錢也賣不出去。也就是說,外封加人工費值一百日元。”
“還有書的購入成本呢。”
“噢,對呀。書收購回來當然也得花錢,而且這次還買貴了。”他開始抱怨起來,“一開始我看見那堆光禿禿的文庫本時,本來是決意不收的。對方央求說:‘免費送給你好了,你幫忙處理掉吧。’我還是沒答應。正要走時,那家的男主人從房里走出來說:‘如果書有外封的話收不收呢?’我不假思索地拍著胸脯說:‘那我愿出高價收購。’于是,他就搬出一整箱書外封來……事已至此,我也不好拒絕了。”
“真沒想到,給書套上外封這么費勁呀。這次別說賺錢,簡直虧大了。”他一直喋喋不休地發牢騷。

■ 三島由紀夫面向兒童的作品,有四個版本,出于作者本人的意愿都做廢棄絕版處理了,所以現在價格也是貴得很。
過了兩天,他又打電話給我說:“果然虧大了——整理完后,發現還有很多書和外封是不配套的。外封剩下比較多。都是全新的,不舍得扔掉。你有什么好主意嗎?”
沒人會單獨買張書外封回去。賣舊書的同行們也不會收購的。那怎么辦呢?我一時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
后來,我偶然向“龍生書林”舊書店的老板大場先生提及此事時,他一本正經地反問道:“那些文庫本是從前的舊版書嗎?”
“不是,都是近年出版的。其中大多是推理小說。”
“可惜呀,要是舊版書就值錢了。”
“噢,是啊,哪怕是文庫本的一條腰封也得好好愛護呢。”
我想起了大場先生的著作《三島由紀夫—舊書店的書志學》。此書寫于平成十年(1998年),書中明確記錄了三島由紀夫文庫本初版的舊書價格。例如:角川文庫的《愛的饑渴》在昭和二十六年(1951年)七月十五日出版時定價為七十日元,如腰封齊全的話,到今天能賣四千日元。翌年三月二十一日,此書在新潮文庫以相同定價出版,這個版本如今也能賣三千日元。當時的初版裝幀還只有腰封,沒有外封。后來再版時才加了外封。

毫不夸張地說,大場先生是把書外封和腰封的價值公之于世的功臣。他這本論著堪稱先驅之作。我為此書寫了如下一段序言:
“
可以說,開舊書店的人是沒有學位的書志學者,是不寫文章的書志學者。
學者們研究的是書的來歷、內容和影響,而舊書店注重的是書的外觀和品相。按說這兩種研究都很重要,但在學界看來,后者卻似乎低人一等。也許學界認為,開舊書店的人對于書的研究只是一種個人愛好而已吧。
其實,書的性質需要從這兩方面進行考察才能完全把握,所以研究書志學需要同時具備科學家的冷靜、書迷們始終如一的興趣,以及好事者們愛鉆牛角尖的精神。
大場先生在此書中指出,三島由紀夫的書有很多再版時使用了和初版不同的裝幀設計。至于個中原因,卻從來沒人做過解釋。也許是因為三島不喜歡初版的裝幀,也許是出于銷售方面的考慮。以裝幀變化為切入點進行研究,說不定能由此產生嶄新的三島由紀夫論呢。
然而,目前還沒見到這方面的論述。
”
大場先生是很注重書的腰封的。然而在此之前,《定本三島由紀夫書志》(此書曾是三島著作收藏者們的指南)的編者卻認為腰封毫無意義,沒有將其信息收錄入書中。結果,《裸體和衣裳》(昭和三十四年即1959年出版)的初版本到底有沒有腰封,后人就弄不清楚了。
大場先生寫道:“一般認為,初版書原本就是沒有腰封的。”然而,市面上卻出現了極少數帶有印著“三島由紀夫小說作法”的紅色窄腰封的書。據推測,這有可能是把再版時的腰封套到初版書上了。也有可能出版社收到書店賣剩退回的初版書之后,加上腰封又再重新出售。如果是這種情況,就無法斷定初版書沒有腰封。很顯然,應該算作“帶有腰封的初版書”。
我在序言中繼續寫道:
“
可別小看了區區一條腰封。我們何其不幸,無緣看見此書剛問世時的模樣,也無緣看見作者三島由紀夫拿到書時愛不釋手的模樣。正如大場先生所說:“所有文化都是從各種執著和熱情之中產生的。”對于看似無足輕重的細節,需要有執著的好奇心。而這正是書志學作為一門學問所欠缺的吧。
”
我在序言開頭說:“開舊書店的人是不寫文章的書志學者。”—他們不是通過文章,而是通過書的售價來體現自己的學問。順便說一下,《裸體和衣裳》即屬于“舊書帶有腰封則身價百倍”之例—只有外封、沒有腰封的初版書售價一萬五千日元;而外封、腰封齊全的初版書則賣到十五萬日元。相差區區一條腰封,價格竟有天淵之別。算起來,一條腰封要值十三萬五千日元呢。
各位也不必為此而感到驚奇。其實,三島著作的趣味就在于這腰封之中。昭和二十四年(1949年)二月二十八日講談社出版的《寶石買賣》定價為一百五十日元,現在沒有腰封的也要八萬日元,有腰封的因為很罕見,更是賣到了七十萬日元。同年七月五日河出書房出版的《假面自白》定價為二百日元,現在沒有腰封的大約四五萬日元,外封、腰封齊全而品相又好的話則賣到五十萬日元。平成八年(1996年)六月,河出書房新社按月報的初版原樣出了復刻版,定價為兩千日元左右,目前價格暫無上漲。但再過幾十年之后,說不定會受到三島粉們的熱烈追捧,到時價格也會水漲船高吧。舊書價格是由顧客決定的,而不是由舊書店隨心所欲地定價。

河出書房在出版《假面自白》之后,次月——八月十五日又馬不停蹄地出版了短篇集《魔群的通過》。從昭和二十三年(1948年)十一月二十日出版的《盜賊》開始,到《魔群的通過》出版,這短短的九個月里,三島總共出了五部作品,一躍而成為文壇的當紅作家。
接著,我和大場先生聊到了這本《魔群的通過》。
“大場先生您在書里說過,這本書如果腰封齊全的話,是三島作品中價格最高的。現在大概賣到多少錢呢?”
“畢竟現在極其罕見嘛。應該算是戰后文學作品中最難買到的吧。”
“沒有腰封的偶爾能見到嗎?”
“嗯,如果品相上佳的話,也要賣到二十萬日元左右。”
“哇,這么說來,如果腰封齊全、品相又好的話,一定是天價了吧。恐怕得足足一百萬日元?”
“反正一定會是驚人的數字。”
“三島的《海岬物語》(昭和二十二年即1947年出版),無論有無腰封都很難買到吧?”
“最近還挺常見的。有兩個版本,一種定價五十日元,一種九十五日元。因為當時正處于戰后的通貨膨脹期,所以也不難理解吧。定價五十日元的是和紙印刷,還分圓脊和方脊兩種版本。品相上佳的圓脊版本極其少見。”
“那三島的處女作《鮮花盛開的森林》呢?”
這部作品是七丈書院在昭和十九年(1944年)十月十五日出版的。初版四千冊。據說這本書的版稅全被三島用來買舊書了。
“這本書有和紙印刷和西洋紙印刷兩個版本。”
“三島的書很多用了兩種紙張呀。”
“可能是因為當時紙張缺乏吧。相比而言,和紙印刷的較多。如果外封齊全、品相又好的話,西洋紙印刷的版本現在賣到四十五萬日元,和紙的三十萬日元左右。”
“這本的腰封呢?”
“這本書原本就沒有腰封。三島經常贈書,所以現在偶爾還能見到有三島墨跡的簽贈本。他年輕時寫字很工整,不像去世前那樣蒼勁有力。有他親筆簽名的書價格要翻倍吧。”
“關于三島著作的腰封,還有什么值得關注的話題嗎?”
“昭和三十二年(1957年)新潮社出版了新書開本的《布里塔尼居斯》。此書原是讓·拉辛的作品,安堂信也翻譯,三島潤色。這本有腰封的就很罕見了。沒有腰封大概七八千日元,有腰封的話則賣到二十萬日元。”
“除了腰封,那關于三島著作的外封呢?”
“嗯,《布里塔尼居斯》出版的翌年,《走完的橋》(文藝春秋新社)出版了。這本書從初版到第四版都使用藍色縱條紋的函套,但第五版卻改成了紅色。這個紅色函套的版本很罕見。所以,初版不過五六千日元,但第五版卻賣到三萬日元左右。這算是舊書價格的一個典型特例——初版便宜,反而是后出的版本貴。”
“了解這種信息就能賺大錢哩。”這種特別信息,原來只有舊書經營者才知道,現在大場先生卻將其公之于眾,我要為他的勇氣鼓掌喝彩。確實,一本書在第幾版裝幀有變化,某一版的存書是多還是少,只有每天瀏覽幾百冊舊書的經營者才可能了解,如此辛苦獲得的信息一般是不愿意讓別人知道的。
順便說一下《走完的橋》這本書的內容。1999年7月,山中湖村開設“三島由紀夫文學館”時,曾讓我舉出三篇“我最喜歡的三島作品”,打算將書名輸入館內的電腦之中,給參觀者看。
我選了《走完的橋》《百萬日元煎餅》《絹與明察》這三篇,并寫了如下評語:
“
要從三島作品中挑選最好的三篇實在太難了,因為沒有哪一篇寫得差,應該說每一篇都很出色。所以,只能選自己最‘喜歡’的。我從十多歲到三十多歲一直住在東京的下町—小說《走完的橋》就是以這一帶為舞臺的。三島獨具慧眼,所以才能發現三叉橋的美。七座橋、藝妓、滿月……頗有畫意。以古雅的文風恰如其分地描繪現代風俗,這正是三島的特色。
”
這話是面向三島愛好者而寫的。對于不熟悉三島作品的人而言,恐怕會不知所云。
我想,若要盡快了解三島文學的話,不妨看看作品開頭和結尾的幾行文字。例如《假面自白》。這是一部純真的青春小說,也是關于性的自傳,把三島文學和三島本人真實地展現在我們面前。
開頭一句:
“
長期以來,我一直固執地認為我看見過自己出生時的情景。
”
結尾幾行:
“
我和園子幾乎同時看了一下手表。
——時間到了。我站起身時,又往陽光下的椅子那邊偷偷看了一眼——他們好像去跳舞了,陽光照射著空椅子,潑灑在桌上的飲料發出眩目的光芒。
”
以開頭和結尾文字之精妙而論,在近代作家里應該無出其右吧。


作者: [日] 出久根達郎
出版社: 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 后浪
譯者: 黃悅生
出版年: 2019-9
新媒體編輯 袁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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