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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嘎爾尼的禮物:紫禁城里“寫字人鐘”的秘密故事
導演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在2011年曾經拍攝《雨果的秘密》(Hugo),他在電影的敘事中運用了自動機械人偶(Automaton)作為楔子,引導出整個故事情節,并娓娓道來世界電影史的重要淵源,以及科幻電影最早創始者喬治·梅里愛(Georges Méliès, 1861-1938)所發生的各種故事。其中,故事的主人翁小男孩雨果·卡柏瑞(Hugo Cabret)與小女孩為了發現秘密,找尋真相,必須讓早已故障的自動機械人偶再次作動,書寫繪畫出事件的線索,更是電影構思中的一絕。影中提及的自動機械人偶,事實上是十八世紀至十九世紀以來,鐘表發展、科學史,以及歐洲上流社會物質文化風尚的重要一環。而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的“銅鍍金寫字人鐘”,自然也不例外,它也藏有一份屬于往昔的歷史秘密,等待世人揭開它精巧運作背后的古老故事。
為了研究這些動人的歷史故事,我開始了長達六年以上的資料收集,給瑞士各鐘表博物館寫了大量的信件,與重要表廠的檔案館負責人進行聯系。透過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方式,四處尋覓線索,一步步地把這些深藏在自動人偶中的故事給仔細發掘出來。其間的過程就好似在修復鐘表,讓一件件的零件重新歸位,彼此串連,逐漸在各種文獻中開啟了一段有趣的清代中西文化交流往事。

一、歐洲宮廷飲宴的娛興節目:自動機械人偶的時尚風潮
溯源而論,“Automaton”一詞源自于希臘語,也有寫作“Automata”,其字意即指“以自身的意志運作”。但多半運用于形容純機械、非電力運作的機械,特別是仿造人類或動物動作的裝置。十八世紀以來,日耳曼地區與瑞士一帶的鐘表技術革命,使得這時的技術條件,得以制造出此類自動機械人偶。至此,由外觀華美的人偶,配合上內部精密的機械部件,產生了十八世紀至十九世紀在歐洲貴族階層風尚一時的“Automaton” 展演活動。這些自動機械偶時常在歐洲各國宮廷飲宴活動中,作為一種娛興節目,在王公貴族的面前進行展示表演。
由于時鐘屬于貴族階級專享的高級品,因此當時的王室貴族競相以此比較奢華品味。也反映出當時的鐘表匠人必須以自動機械人偶的高超工藝,來吸引上流社會的關注與喜好。事實上,十八世紀歐洲王室貴族間可以說有一種對于自動機械的狂熱時尚,表現群起熱衷于各式各樣的自動機械人偶的表演。當時眾多制作自動機械人偶與模擬機械動物的名家中,1721年出生于瑞士納沙泰爾(Neuchatel)山區的著名鐘表匠皮埃爾·雅克·德羅(Pierre Jaquet Droz, 1721-1790)可以說是其中翹楚,也最廣為人知的設計與制造者之一。
根據瑞士鐘表歷史相關的研究成果與資料,皮埃爾·雅克·德羅誔生于瑞士拉夏德芳(La Chaux de Fonds)的一個富裕名門,大學修畢神學學位后,他開始憑借著自己在數學與機械方面的天才,在當時已是鐘表制造中心的Neuchatel逐漸嶄露頭角。1768-1774年之間,為了打開在歐洲皇室與上流社會的知名度,他與助手們用盡巧思所共同制作的三個座精巧自動機械人偶作品,畫家(The Draughtsman)、音樂家(The Musician)與作家(The Writer)。這三件自動人偶于1774年在LaChaux de Fonds首度向世人展示。
1775年前后,皮埃爾·雅克·德羅更帶著這三件自動機械人偶至巴黎,在法國路易國王十六世和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面前表演,當時的法國國王和王后都被其獨創精巧的設計所折服。當時,雅克.德羅等人帶著其工作坊所制作的精巧自動機械人偶,巡回歐洲各地向各國的王公貴族進行表演。這些作品如此巧奪天工,栩栩如生令人贊嘆,因此他成功地在歐洲各國打開了知名度,接到為數眾多的皇室鐘表與機械鳥訂單。時至今日,這三樣自動人偶的杰出作品依然可以正常運作,展示在瑞士“納沙泰爾藝術與歷史博物館”(Musée d’art et d’histoire de Neuchatel)博物館,并已成為該館鎮館之寶,定期展示于博物館中。(可參見該館網頁:http://www.mahn.ch/expo-automates)

整體來說,瑞士是多山國家,風光明媚之余,農業資源有限。身為小國,二百多年以來,瑞士為在歐洲諸國競爭的環境中,尋找生存之道,當地百姓可以說是投入各式各樣的創意與努力。為了走出山城,瑞士人或者投身軍旅,到歐洲各國擔任軍隊衛士。時至今日,羅馬教廷專門負責保衛教宗任務,依然是由瑞士禁衛隊(Die P?pstliche Schweizergarde)擔任此一重要職務。此外,當地最重要的產業,莫過于聞名世界的高級鐘表產業。另外,還有各式各樣專精于一門工藝的小作坊。瑞士鐘表業可以說是用最少的原料,發揮創意,投入最高端的技術,進而產生十倍至數百倍的利潤。發達地方經濟上,鐘表產業既可以在家鄉制作,提供在地的工作機會。同時,產品又可以方便運出交通不便的山區,換取高額的報酬,使家人生計無憂,反映了瑞士人商業上的巧思。但數百年來,瑞士開發鐘表機心的匠人甚多,但真正打開全球化的市場,讓自家產品,營銷到遠東,甚至進入清朝宮廷的卻是寥寥可數。1721出生于瑞士納沙泰爾(Neuchatel)的著名鐘表匠皮埃爾·雅克·德羅(Pierre Jaquet Droz)可說是個中翹楚,成功掙得了一生衣食無憂的龐大家業,同時也打開自家產品營銷東方的通路。
二、西洋寫字人鐘的歷史溯源
透過上述背景介紹,我們則可以由十八世紀的自動機械風尚,以及科學史、世界史的時空脈絡來觀察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銅鍍金寫字人鐘”。該項藏品根據其院方首頁介紹,一般認為是十八世紀英國威廉森公司(Williamson)的產品,但隨著近年來的研究,以及相關古鐘表與自動機械人偶的歷史溯源,漸漸地我們可以發掘出這項國寶背后所藏的秘密。央視節目《故宮》第九集“西洋宮廷風”里,節目中即收有一段“銅鍍金寫字人鐘”正在握筆寫字的珍貴畫面。畫面中西洋紳士造型的寫字人,一邊手握毛筆,一面在白紙上一筆一劃地寫出“八方向化,九土來王”八個中文字,字跡工整,筆捺輕重甚有節奏。并且,寫字作動之時,寫字人的頭部還能隨之左右擺動。這八個中文字也間接印證民國時期著名鴛鴦蝴蝶派作家許嘯天在《清宮十三朝演義》中提及的故事,純屬虛構。而這一份祝壽禮物所書寫出的文字,表現出了不遠千里,特來朝賀的祝福美意。
這一類藏品傳統上多半歸類為西洋自鳴鐘一類,是宮中陳設,或是歸類為清代皇室的玩具之一。自鳴鐘表一物對于滿洲皇帝甚有影響,乾隆皇帝即是鐘表的愛好者,對于鐘表造辦,多有指示。“自鳴鐘”亦有滿語對譯,滿語作“erileme guwendere jungken”。“erileme”意指“按時”,“guwendere”則意指“鐘鑼響聲”,“jungken”即樂器“鐘”的對譯。然而,“銅鍍金寫字人鐘”雖具有按時自鳴鐘響的功能,但北京故宮博物院這件特殊藏品,不僅可以由科學工藝技術,以及古董鐘表修復等方面分析討論,實際上還隱藏有更深遠的歷史秘密,可以由多重的面向來加以說明。
三、虛構與真實:作家許嘯天筆下的“寫字人鐘”故事
若由文獻掌故上來說,民國初年由許嘯天所撰寫的章回體小說《清宮十三朝演義》中,便曾經圍繞著“寫字人鐘”,談論過造民間鐘匠人為求重金賞賜而費盡心力制作寫字人鐘的故事。這位來自江南的鐘表巧匠為了得到官員們的重賞,費盡了全部的心思,才打造了這一座寫字人鐘。官員們得到了“寫字人鐘”后,試圖在乾隆帝大壽的時候進獻到宮中,希望得到皇帝的歡心,仕途更上層樓。但是內廷高官與近侍們上下其手,說是要得到好處,不然寫字人鐘書寫“萬壽無疆”的過程中,若是出了差錯,正好寫到了“萬壽無”的時候停筆,悲慘的后果將由高官們自行負責。雖然故事的最后這份禮物進獻成功,但是江南巧匠人卻是用盡心力,智慧退化成了小孩一般,雖有財富,但是也無福消受。
這雖然說是一個全然架空虛擬的情節,但也反映出了一小部份的事實,寫字人鐘的確是一件精巧無比的禮物。透過《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的文獻記錄,我們甚至可以看到乾隆帝對于這一件“寫字人鐘”的喜愛,特別將這件來自英國皇家的禮物陳設在寧壽宮樂壽堂中,作為晚年日常生活居所中的一件重要鐘表陳設。乾隆五十四年六月前后,乾隆皇帝甚至特有旨意,由太監鄂魯里傳旨要求內務府造辦處如意館的西洋鐘表匠德天賜、巴茂止等人依樣仿造一只西洋寫字人鐘,并且在細節方面,立求精進,設計更為精巧的功能。相關旨意中表示,乾隆帝期許內廷如意館匠人們制造的“寫字人陳設鐘”能在技藝更上一層樓,能夠書寫四樣字體。總體來說,清代宮廷中的西洋匠人除了制造修繕西洋鐘表之外,他們也在宮廷協助燒造器物,提供專業技術。清代宮廷檔案文獻也提及傳旨由西洋人認看物品的記載,有時候是丸藥,有時候甚至是認看鑄造銅器所使用的特殊礦石。這一些文獻記錄可以說反映了中西文化與技術交流的一些具體情況。(參見《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的相關記載)。
四、檔案與歷史學研究里的“寫字人鐘”
學界相關研究成果方面,根據《東方輝煌與歐洲精巧:中國封建社會晚期的鐘表》(Eastern Magnificence and European Ingenuity: Clocks of Late Imperial China, 2001)一書作者凱瑟琳·帕加尼(Catherine Pagani)的研究,作者指出十八世紀Jaquet Droz et Leschot鐘表公司與英國皇室互動密切,且接辦許多皇室訂購。Catherine Pagani經由整理許多當時留下的公司營運檔案,以及訂單記錄,從中即可看到Jaquet Droz et Leschot的工作坊承制了多項音樂鐘與自動機械人偶的制作。其中也包括1792年前后英國馬嘎爾尼(George Macartney, 1733-1806)使臣出訪中國的禮品訂單。其中一筆保存在倫敦專利署(Patent Office, London)的紀錄細目,詳細列出了該自動機械人偶的作用,可以書寫中文字,中文字的內容,以及大致功能等等。
單據中描述:“該件自動人偶身著十八世紀法國宮廷服飾,坐在桌前,用毛筆沾墨,書寫中文字:‘八方向化,九土來王’(Ba Fang Xiang Hua, Jiu Tu Lai Wang)。”并且相關記錄中顯示,該件貨品系Jaquet Droz et Leschot公司接辦,并在1792年交貨給馬嘎爾尼大使,作為送給中國皇帝的禮物。根據訂單記錄,這項禮品在馬嘎爾尼大使離開中國的一年后,方才送達了廣州。而收藏在瑞士納沙泰爾(Nauchatel Historical Museum)博物館的Jaquet Droz工作坊機械人偶相關手稿,里面即有一張可以書寫中國字的藍本草圖。透過相關的文件,可以證明現于故宮奉先殿展示的“銅鍍金寫字人鐘”,其下半層的寫字自動機械人偶,即是Jaquet Droz工作坊的產品。另外,根據Catherine Pagani的考證,該書寫中文的自動機械人偶,實際上又與英國Timothy Williamson所制作的機械鐘產品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今日我們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展品中所見到的上下兩層的“銅鍍金寫字人鐘”。
此件自動機械人偶,其實還可以與皮埃爾·雅克·德羅的相關自動機械人偶作品,作為一科學史上的聯結,并與十八世紀歐洲王公貴族的風尚潮流相互呼應。Catherine Pagani在調查北京故宮鐘表產品中,曾發現到一個有趣的現象。透過歐洲各地的藏品,可以得知Jaquet Droz工作坊的產品,多半會有銘印專屬的公司印記,而且有特定的形式,可供研究者查找。(參見:凱瑟琳·帕加尼(Catherine Pagani)的研究專著,《東方輝煌與歐洲精巧:中國封建社會晚期的鐘表》(Eastern Magnificence and European Ingenuity: Clocks of Late Imperial China, 2001)。)
最后,作為中西文化交流的一環,“銅鍍金寫字人鐘”也見證了馬嘎爾尼使臣來華之行。英國官方確實置辦了當時歐洲皇室貴族最時尚,也最珍貴奢華的禮物,希望以此打開天朝大門。并且,Jaquet Droz公司官網中曾在2012年相關展覽訊息中指出,皮埃爾·雅克·德羅父子與其重要合作伙伴“讓·弗雷德里克?雷索(Jean-Frédéric Leschot, 1746-1824)”,他們三人雖然一生中未曾到過中國,但因其作品精巧,而在東方聞名遐邇。但是該則訊息所未提及的是,作為該公司最為精巧產品之一的銅鍍金寫字人鐘,事實上一直收藏在北京故宮,等待世人去探尋它背后的歷史故事。電影《雨果的秘密》里出現的那一只自動人偶,現藏于美國費城博物館,也與此大有關系。時至今日,我們透過費城博物館館方的介紹文字,便可得知這一只能書寫文字的人偶,亦是“讓·弗雷德里克·雷索”先生的作品之一。這一份來自遠方的禮物,其實和電影中用來詮釋電影發展史的自動人偶,原是出自同一個鐘表大師之手。
五、來自瑞士的禮物-雅克·德羅自動人偶移展北京
寫字人鐘故事的尾聲,同時也是漫長旅行的終點。瑞士鐘表商Jaquet Droz于2012年前后,特別在北京策劃布展了一個小型自動人偶展覽,將皮埃爾.雅克.德羅大師的三件重要作品:畫家、音樂家與作家,一起運至北京展出,讓大師的巧思得以正式展示在古老的北京城中。至此,關于紫禁城中“寫字人鐘”的故事,終于有了一個最圓滿的結局。鐘表商Jaquet Droz并在該公司的網頁中提供了開幕當日展示自動人偶運作,書寫文字的重要視頻畫面。
經過千山萬水的長途旅行,雅克.德羅先生創作的自動人偶作品,“作家”機器人偶最終還是完成他的旅行,終于來到北京,并且展示自動書寫的神奇功能。而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展廳中,系出同源的“銅鍍金寫字人鐘”也在世人的門前,見證著人類科學技術,以及瑞士鐘表名家雅克·德羅的不朽設計巧思。無論古今中外,人們的內心深處就是對于類似自己,并由自己創造的事物,感到了無限的好奇。寫字自動人偶帶著瑞士鐘表家商貿世界的夢想,不僅走向瑞士群山之外的世界,也走入紫禁城的宮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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