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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獎者談 | 邵格:個體的生命故事,也有歷史的價值
編者按:2019年7月19日,首屆“澎湃·鏡相”寫作大賽頒獎典禮落下帷幕。本次大賽于2019年1月23日啟動,由澎湃新聞主辦,復旦大學新聞學院、今日頭條聯合主辦,旨在挖掘極具價值的時代標本,培育優秀寫作者,并長期孵化紀實類佳作。學術評審、業界評審兩輪匿名制交叉打分,最終決選出“鏡相”特等獎1名,一等獎2名,二等獎3名,三等獎4名,優勝獎、提名獎若干。
“鏡相”欄目將陸續刊出對大賽前十名獲獎者的訪談,挖掘他們創作背后的故事,探討對非虛構寫作的理解和展望。今天的訪談來自三等獎得主邵格,他的獲獎作品是:《兵團羅曼史:1964-2014》。

采訪并文 | 俞詩逸
在共和國的歷史上,曾經有這樣一群風華正茂的青年,在時代的召喚下,遠離繁華的大都市上海,奔向遙遠的新疆。在那里,他們奉獻了自己的青春,之后又在變動的時代中,歷經悲歡,起起落落。
作為知青的后代,作者邵格從親人的視角出發,記錄下了外祖母所經歷的知青歲月。很多人覺得,個人的聲音微不足道,似乎沒有書寫的必要,邵格并不這么認為,他覺得個體的記憶與時代的命運緊密相連,尤其對普通人而言。當時代的浪潮拍下,每個人都是其中的浪花,或輕或重,但都是彌足珍貴的,都有歷史的價值。
以下是對邵格的專訪。
01 送給外婆的一份禮物
澎湃新聞:請你簡要介紹下自己。
邵格:我是一名法律工作者,日常和各類刑事案件打交道。脫掉一本正經的西裝后,會看看書,也喜歡聽搖滾樂,像郁樂隊、痛仰樂隊這些。
澎湃新聞:為什么會想寫知青題材的文章?
邵格:知青我們關注的確實不多,因為一想起知青,就會聯系到像“傷痕文學”這種。我關注這個題材,寫下《兵團羅曼史》,是有個契機在。我的外祖母是上海知青,她很想寫個回憶錄,回憶她曾經在新疆的歲月。外祖父去世后,她比較孤獨,常常會對屋外的貓咪自言自語,在我看來,當一個人喜歡自言自語的時候,就說明這個人已經老了,當時我挺難過的。寫回憶錄是她的心愿,我覺得無論如何也應該要幫忙完成這件事。趁她還健在,想寫這篇文章,作為禮物送給她。此外,上海知青去支援新疆,這一段歷史,如果有親歷者的口述,是有價值的,不亞于專家學者的研究。它有個體的生命體驗在。
澎湃新聞:請你談下具體的寫作過程。
邵格:這篇文章,初稿寫于2014年,定稿在2019年,經過了五年的打磨。寫初稿的時候,像是寫個大綱,大概五六千字,大致把故事脈絡梳理了一遍。之后,我系統地去看了些和知青相關的材料,印象比較深的是漢學家潘鳴嘯先生的《失落的一代:中國的上山下鄉運動(1968-1980)》(潘鳴嘯著,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0年1月版),里面有很多翔實的內容。在知網上,我查到一篇名為《十萬上海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參加新疆建設始末》(注:作者謝敏干,載《青年學報》2016年第1期、第4期)的文章,有很好的史料價值。在那個特殊的時代背景下,個體的命運和時代緊密相連。外祖母響應國家的號召,但她的父母都不愿意,畢竟那邊生活條件比較艱苦,雖然當時宣傳新疆有多美麗,水果有多好吃,但她父母還是堅決不肯。外婆比較倔強,屬于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那種,最后還是去了新疆。上海知青大部分后來都回來了,也有少數人在新疆扎了根。
潘鳴嘯先生的一篇論文,對我寫作幫助也很大。是他2005年發表在《社會學研究》雜志上的論文《上山下鄉運動再評價》,比較系統完整地評價了中國知青的上山下鄉運動,保留了不少珍貴的數據,我讀了以后對運動有了相對客觀全面的認識,對文章的寫作起了很好的補充作用。
我差不多是完成個體采訪和史料收集后開始寫的,主要寫于2019年初。我前段時間生了病,需要住院治療,得花不少時間休養。寫作可以用來解悶,排解下情緒。當時我的病床靠窗,窗外是上海老式里弄,我寫作的時候比較傳統,既不用手機也不用電腦,像個老古董似的,用25×20的500格稿紙,在床邊的桌臺上寫,稿紙旁邊放著一個藍色熱水瓶、一本短篇集,現在想來還蠻懷念那段日子,可以做到心無旁騖,以一天一到兩千字的速度推進。我寫的時候,是把我外婆、母親、小姨等親人作為潛在讀者,沒有考慮在寫作上有什么雄心,所以寫的時候就很順暢,讓我體會到了寫作最本真的快樂,基本上沒有遇到什么阻礙。

《兵團羅曼史》手稿,作者供圖
澎湃新聞:在進行采訪的時候,有沒有遇到困難?
邵格:有遇到困難的。外婆畢竟年紀大了,有時候記憶會發生偏差,對一些歷史細節記得不是太清楚,需要我多說幾次,耐心一些。另外,我希望能挖掘故事性強的內容,比如我會問她,“有沒有讓她覺得驚心動魄的經歷?”這一類的。她的回憶卻常常是一些瑣碎的生活細節,她總是強調一些場景,像當時吃什么米飯、饅頭之類的。現在想來還是這樣好,不能刻意。記錄歷史,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有時候還有意外發現。比如2014年整理外祖父的遺物,偶然發現了他的一個紅皮殼的退休證,我當時便拍了張照片,像這樣的細節,回過頭來看,就有種年代感,很珍貴。
澎湃新聞:后來有給家人看過這篇文章嗎,他們怎么評價?
邵格:有的。寫完以后我把文章的字號放得很大,做成PDF格式,打印了出來,給外婆看。我一共做了兩份,一份給外婆,另一份準備以后掃墓的時候,放到外公那邊。我把這篇文章看做是送給外婆的一份禮物,所以就做成了小冊子的樣子,冊子的邊緣用塑料桿夾好。
我給她讀了一遍,她還是蠻感動的。因為外婆患了白內障,剛動過手術,看東西會累,我就讀給她聽。全文一萬多字,我從頭到尾念了下來,讀到最后有點哽咽,外婆和在場的小姨也是。外婆說我這篇寫的確實很用心,很動情。我覺得雖然這也不算是回憶錄,算是盡一份晚輩的孝心吧。

文中人物的退休證,作者供圖。
02 兵團羅曼史,也是一部辛酸史
澎湃新聞:很多人做口述史、回憶錄,像是錄音機一樣,對受訪者有聞必錄,沒有多少加工,看你的文字,是交織著情節和訪談的。那么在寫作開始時,是否對文章的風格有一個設計呢?
邵格:這可能和我創作方面的偏好有關系。我平時喜歡寫小說,也喜歡看文學作品,我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夠可讀性強一些,那就需要一些比較吸引人的故事。我是寫給外婆的,那就應該得讓她看得懂,看得明白。我是一種寫小說的方式在寫《兵團羅曼史》,寫我熟悉的人,寫給熟悉的人,當然前提都是基于事實。
澎湃新聞:評委給《兵團羅曼史》的評語是,“所謂兵團羅曼史,其實是一代知青的辛酸史”。對此你有怎樣的理解,你是怎么看這些知青的?
邵格:在我做完個人采訪和資料搜集后,我意識到我所寫的文章,并不是孤芳自賞的那種,它有歷史的厚重感在。我有必要通過這篇文章,以個體的視角的出發,來告訴大家,在共和國的歷史上,曾經有過這樣一群風華正茂的青年,應該讓更多人知道他們曾經歷的事,無論是歡樂,還是悲傷。那些知青等于把青春獻給了邊疆,他們為國家做出了奉獻,應該得到尊重和紀念,這一點,我們做的還不夠。
許多援疆知青,至今仍然對新疆這片土地念念不忘,畢竟呆了這么多年,有感情了。他們有時候會組織聚會,重回新疆看看,再吃吃曾經熟悉的新疆菜,這有種憶苦思甜的感覺。其實當時的各方面條件都不好,生活上、醫療上,是比較落后的,那一段歲月,苦多過于甜,所以說是“辛酸”的。
我是知青的第三代,有更深切的體會。我的父母常對我說,外公外婆可以說是苦了一輩子。像外公,他到了晚年,節儉地甚至到了有些病態的地步,會撿些垃圾,吃些過期的食物。他舍不得扔東西,因為他曾經歷過那段特殊歲月,留下印記了,為此常會被外婆說。這或許也是“辛酸”的一點體現吧。
澎湃新聞:《兵團羅曼史》這個標題,很吸引人,一開始就取了這個標題嗎?你怎么看知青的愛情?
邵格:標題是寫完后再取名的。最早用的是《援疆時期的愛情》,因為很喜歡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這個名字,后來我意識到文章里時間跨度非常長,跨越近半個世紀,而且外祖母經常提到“兵團”,于是就取名為《兵團羅曼史:1964-2014》。關于知青的愛情,有人說之所以很多人后來無疾而終,是因為被當做“錯愛”,欠下了孽債,但我覺得愛情本身有種模糊的性質,難舍又難分,也不分對錯,就像文中寫的那樣,“無人能夠妄加評斷”。
澎湃新聞:《兵團羅曼史》跨越了五十多年的時間,你在寫作時是怎樣去駕馭這種長時段的歷史題材的?
邵格:外婆是1964年進疆的,這個細節記得比較深,我是到快寫完的時候,才發現,如果從開始動筆算起,正好是半個多世紀了,一種歷史的厚重感才撲面而來。我在寫作的時候,是比較簡單的,就是按照時間順序寫下來,這也是非虛構作品中常見的一種創作思路。我是想通過外婆的例子,來表現個體與時代相連的命運。如果一開始就讓我刻意去寫一個歷史感強的題材,我可能駕馭不了,但這篇文章寫的是自己的親人,就會比較熟悉。其實家史也是國家歷史的一部分,家人的命運,家族的變遷,同樣是歷史車輪中的一份子。我盡可能讓文章顯得自然一些,不去刻意渲染、修飾,從身邊人著手,寫下最真實的回憶。

《兵團羅曼史》手稿,作者供圖
03 尋找寫作的樂趣
澎湃新聞:有沒有喜歡的非虛構作者、作品?
邵格:我覺得當下國內寫的比較好的非虛構作品,袁凌的著作可以算。我個人非常喜歡他寫的作品,像《青苔不會消失》《寂靜的孩子》。一方面他有人文關懷,另一方面語言很自然,不像一些作家,他們的語言有一種焦灼感,有種刻意的成分在,即便文辭華美。袁凌的功底比較深厚,語言也有美感,這種美,是自然的,不做過多修飾的。袁凌有一次提到他所喜歡的作家,就是那位“荷花淀派”的代表人物孫犁,他的文字有美感,和下雨似的,順暢。他也提到了《日瓦戈醫生》,里面寫到場景的轉換,也是很高超的。
說到非虛構,繞不開《南方周末特稿手冊》,很多非虛構愛好者對這本書都會有印象。在非虛構領域里,它相當于提供了一個可以模仿的樣本,里面的作者我也很喜歡,像李海鵬、葉偉民、曹筠武。曹筠武寫過一篇很有名的特稿,叫《系統》,題材比較有意思,很吸引人,情節性較強。他們的涵養,包括知識的積累,和對文字的感覺,我覺得都是很扎實的。所以這些作品,現在還能留下來讀,有歷史的價值。
上海譯文出版社出過一套“譯文紀實”系列叢書,里面收錄的著作,都是很優質的非虛構作品。我最喜歡的是《血疫》,講埃博拉病毒的影響。題材比較有意思,很吸引人,情節偏故事性,給人一種刺激、震撼的感覺,這也和我閱讀上偏好故事性強的作品有關。
澎湃新聞:以后還會繼續寫非虛構作品嗎?
邵格:現在看來,是會的。我自己和法律打交道,想寫一寫法制故事,和我工作也相關。處于轉型期的社會,它所呈現出的故事素材,是很豐富的。我一直覺得現實比小說更傳奇,更精彩。我最快樂的寫作時光,是在住院時,可以安心面對寫作這一件事。現在回到日常,工作、生活的瑣碎會把你包圍,寫作會是一個比較焦慮的狀態。對寫作者而言,他的生活狀態是動態的,寫作本身其實沒有很快樂,焦慮是常態了。我覺得《兵團羅曼史》是我這些年寫過的最好的作品,用上了之前所閱讀過的、學到的寫作素材、技巧,以一種自然的方式呈現出來。我現在還是想回到寫這篇文章時候的狀態,追求自然的手法,找回寫作的樂趣。希望自己繼續努力,為大家寫出更好的非虛構作品。
澎湃新聞:在寫作的時候,會有什么習慣嗎?
邵格:寫作上,我現在還保留著一個比較傳統的習慣,就是傾向于用稿紙寫作。剛才也有聊到,我寫《兵團羅曼史》,是用筆在稿紙上寫的,我對自己寫的字還算有些自信。用稿紙寫,看上去效率會有些低,沒法和電腦寫作相比,但它會有一種儀式感,像宗教似的,會讓我覺得自己比較虔誠,我甚至會在寫之前洗一下手,古人說“敬惜字紙”,可能說的就是這個。稿紙一頁是500字,寫一萬字下來,大概有20頁,蠻有成就感的。不像在電腦上寫,修改很容易,只要按一下退格鍵就可以,但組織語言的時候,不會像用稿紙寫作時那樣慎重。出于效率,我還是會把寫在稿紙上的文章錄到電腦里,不過要想享受寫作的樂趣,還是用稿紙好一些。
澎湃新聞:對“鏡相”欄目有什么期待?
邵格:非虛構寫作的平臺有不少,“鏡相”是后起之秀。我希望能在“鏡相”上看到更多元、豐富的非虛構作品,獨家的稿件能更多一些,對寫作新人的扶持能更大一些。這次辦寫作大賽,就是一個很好的契機,我也從其他參賽作品中,學習到了不少。之后希望能有寫作課程、工作坊一類的活動,能夠系統學一學寫作技巧。像我算是素人寫作,和專業的寫作者相比,還有不小的差距,我想“鏡相”能否面向更多的人群,畢竟現在是一個全民寫作的時代,喜歡寫作的人很多,只是不太了解寫作的方法,通過辦寫作活動,能夠給我們提供一個學習的機會,我覺得這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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