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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校擴招20年⑾朝花夕拾,鄉村少年大學夢
每年6月下旬,是高考放榜的季節, 又是中考的季節。過去中考在先,還是6月下旬, 7月上旬才是高考。對于大部分學生來說,要上大學,中考比高考還關鍵。能進好的高中,就可以一路搭上順風車, 考上大學。大部分來自農村的學生, 都是在初中升高中這個瓶頸上被卡住的。
農村基礎教育和師資條件遠遠比不上城市,家庭所擁有的經濟、社會和文化資本更加缺乏。鄉村少年,一路走來,十年寒窗。高考之于農家子弟,如歷史上的科舉,若金榜題名,從此可以放飛理想;若名落孫山,一切歸零。
何炳棣在其《中華帝國晉升的階梯》一書中以明清兩代的進士中很多出身于三代無功名的“寒門”的事實,來說明科舉制為通過教育促進社會流動的典范,實在是歷史學家對統計數據的誤讀。中國1950年代以來通過戶籍制度實施嚴格的城鄉分割,高等教育為鄉村少年“農轉非”提供了一條狹窄、但頗為制度化的向上流動渠道。
一
我出生在江蘇省鎮江市丹徒縣南部的一個村子。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村莊還很偏僻,一條大河,與鄰縣相隔,到鄉鎮中心,主要是土路和石子路,徒步走要近一個小時。100年前,這里生活的饑苦,可想而知。那一年,也就是1919年,村里出了第一個大學生,戴安邦 (1901-1999),上的是著名的金陵大學。
據網上(華人百科)介紹,“戴安邦1901年4月30號出生于江蘇省鎮江丹徒縣南部丘陵地區的農村家庭。家有少量土地,童年即隨家人在地里勞動,而收獲有限,當地鄉民均甚貧苦 …..”。戴安邦1929年留學美國,1931年獲哥倫比亞大學化學博士學位,后返金陵大學/南京大學任教, 是中科院院士,中國著名無機化學家和配位化學的奠基人。
我小的時候,就知道村里出過這樣一個名人。我就讀的村辦小學,就在戴安邦家旁邊。據說是他留學回國后,用金陵大學做教授的薪水,造了那幢遠近幾十里最高的房子,供養他的繼母。我因為讀書好,長輩中就有更多的人把道聽途說的故事講給我聽,可能覺得我會有興趣聽。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上大學時,我的四爺爺還繪聲繪色地和我說起他七歲年, 目睹戴安邦留洋歸來的熱鬧場面。我到上海之后,從一個本家長輩那里,聽到更多的關于他的故事。
戴安邦不是“富二代”,父親在鎮江幫洋人看教堂。據說一次教堂騷亂,洋人都跑了。等到事件平息后,洋人回來發現教堂毫發無損,為了報答看門人守護有功,問他有何需要。守門人說,別無他求,只愿兒子有書讀。
這個故事,似乎是真的。據網上的介紹,他讀完私塾后,入讀鎮江私立潤州中學,這是美國基督教長老會辦的一所中學,193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賽珍珠就在這所學校教過他。他后來一路入讀的金陵大學也是基督教長老會辦的大學。網上資料稱,他入學之后第四學期因學費困難,半工半讀,才完成學業。大學畢業工作四年后,又獲獎學金, 繼續深造。
我與這位同村前輩從來沒見過,只在《中學生數理化》的封面上看到過照片。我沒有直接從戴安邦獲得過什么幫助,但是榜樣“role model”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1996年我出國留學時,是本村第二個出國的,距離戴安邦1928年赴美,已整整68年了。60多年,一個甲子,中國的農村,有變的,也有不變的,不變的是生活的艱辛和教育資源的匱乏。
二
我成長就學的時代,正值改革開放之初。那時沒有學前教育,我沒有上過幼兒園。正規教育是從小學開始。村子南邊, 一排房子,兩間教室,外加一間老師辦公室。課桌是有的,凳子卻要學生自己帶。小學生除了每天背書包,還要帶板凳。因為學生少,四個年級,分成兩個班。一、三年級在一個教室。二、四年級在另外一個教室。一節課45分鐘,老師先給一年級講大約20分多鐘左右,然后布置作業,再給三年級講。所以我在上一年級課的同時在聽三年級的課。比張藝謀的電影《一個都不能少》中水泉小學的課堂情形, 稍好一點。教學質量, 可想而知。
八十年代初, 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 家庭的經濟功能越來越突顯。父親在外工作, 母親帶著我們姐弟三個, 種地謀生, 終日勞作。為了多掙一點錢, 還找了村辦鞋廠糊紙盒的活。從軋紙板、釘盒子、到貼商標,大部分活都是我們三人包辦。一天最多的時候可以做兩百個盒子,賺兩塊錢。分田到戶之后,還有一件事就是放牛。生產隊的地可以分了, 牛不能分。一頭牛平時由各家輪流放養。輪到我家時,這個工作主要由我負責。因為牛在草地上吃草時, 我還可以有時間看看書。
小學升初中,我連鄉鎮中心中學都沒考上,只好進了附近三個村聯辦的初級中學。中學原是一座廟宇,破四舊的時候拆了廟蓋的。老師中很少有從正規師范學校畢業的。初中開始需要教英語, 可到處找不到英語老師, 最后找到一個學過英語,剛剛落榜的高中生。 他當時大概18歲都不到,沒有教學經驗,上課時也沒有老師的權威,經常和學生扭打在一起。這個的學校,高中升學率,好幾年都是零。因為看不到希望,很多家長覺得不如早點掙錢。不少同學上了一兩年,就不來了。剛入學的時候初一分兩個班,一個班有55人, 大約共110人。讀完初中最后起參加中考的,包括我自己,一共只剩下27人。
與戴安邦時代不一樣的是,1950年代之后有了戶籍制度,教育機會也同樣分隔為城鄉。城市中好的中學,農村學生一般不能報考。留在農村家門口上學,方便省錢,但看不到任何繼續升學的希望。這個時候,命運給了一個偶然的機會, 我轉到了父親工作的國企單位職工子弟學校借讀。
子弟學校位于鄰近的一個江濱小鎮,硬件很好,老師中不少是上海到各地支邊或下放的知青,因為無法回到上海,就在附近地區安頓下來。子弟中學屬市區管,我因為沒有戶口,就沒有學籍,只算借讀。學生主要是職工子弟,學習氛圍也不好,升學率也很低,學生大部分混個職業高中,畢業后進廠工作。在鎮上讀書的兩年,物質條件相對好一些。我住在父親的集體宿舍里,能在單位食堂自己吃飯。由于免除了不少農活家務,自己支配的時間也多了。我有些零花錢,可以到小鎮書店買自己感興趣的書,還可以借閱單位圖書室的大量小說。
父母每天和我們念叨的, 也是如何要努力學習,跨過戶口這道門檻,才能長遠享受穩定和安逸的生活。上完初中升高中,還是要回到戶口和學籍所在地的聯辦中學報考。我的夢想其實是考上中師, 做一個小學老師,因為這樣馬上可以“農轉非”。八十年代,中專中師在農村都是先錄取成績最好的學生,其后再由普通高中錄取。那一年,我考了一個不上不下的分數,只好捏著鼻子,乖乖地上普通高中,繼續面臨著三年的不確定。人生沒有退路,沒有選擇。
三
中學雖然是全縣最好的重點中學,卻不在縣城,當時的縣城在鎮江。中學建于1950年代,主要面向全縣各鄉鎮招生。學校雖說在某鎮, 其實是在一個附近村子的東岳古廟里。青石板路,一條長長的巷子,走到鎮上也需要半個多小時。因為農村學生占大多數,沒有商品糧配給,吃飯是需要自己帶米的,每天自己在食堂里淘米蒸飯。每個來到這里的學生, 都有一個明確的目標, 就是考上大學,頗有今天衡水中學的色彩。
所有學生寄宿在校,半軍事化管理,按時起床,按時熄燈。每個星期,只有周末外出自由活動的時間。能到鎮上洗個澡,看場電影,已是難得的奢侈。學校允許一個月回一次家,背袋大米,帶罐咸菜,增加補給。從學校回一趟家也不容易,先要走到鎮上, 坐一趟公交車,到另外一個鎮再搭長途汽車。每天班次不多,錯過一班就得等好久, 下車之后,還要步行10里才能到家。
香港科技大學李中清教授的研究小組,在《無聲的革命》一書中分析建國后北京大學學籍檔案資料,發現比起其他省份,來自江蘇省的學生,社會來源更加多元化。他們認為,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省內優質教育資源在地區之間、城鄉之間的相對均等化,保證每個縣至少有一所省重點中學。我們的中學, 就是江蘇省首批確立的96所重點中學之一。中學周圍,除了背后的荒山,門口一個以賣蘿卜干為主業的小商店,橫在村外的一條小河外,沒有其他誘惑,據說這樣可以使學生安心讀書。八十年代,多少農家子弟,在此寒窗苦讀,放飛理想。那時候,中學每年都有考上北大、清華的。
當然,理想并非人人都可以實現。學校為了提高升學率,高考前還要舉行一個模擬考試。模考沒過,就不能參加高考。每年一個班上總有幾個,苦讀三年,最后連進考場試一試的機會都沒有。以今天的標準看, 真的是很不公平。記得學校都是要一個個地做學生和家長的工作,把學生護送回家。我與那幾個沒有參加高考的同學,從此人生沒有交集,不知道后來怎樣。
還清楚地記得,高考之后,7月10號晨霧之中, 母親立在校門口。兩個麻袋, 一根扁擔。一頭是被褥行李,另一頭是課本書籍,后面是忐忑的我。接著就是漫長的等待。
我因為考得不錯,消息是通過廣播宣布的。很多人都這么說,我竟然錯過了。第二天想聽重播也沒有聽到,自然是半信半疑。當考分通知書寄達時,我正在幫忙砌柴房,滿手都是泥漿,不方便拆,自然也就沒欣喜若狂的心情。大學的正式錄取通知書,按規定要寄到學校,由本人或家長親自領取。那時候沒有電話,也沒有手機,我下午趕到學校的時候,父親已先我一步,將錄取通知書取走了。當天晚上,家里擺了酒席請客,慶祝我考上大學。我不但空手而歸,在轉車時沒趕上末班長途車,步行回家,24里路,趕到家,已快晚上9點,客人已經散去。人生中這么一個high的時刻,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去了。
最近這幾年, 因為交通便利的緣故,可以常常回到家鄉。偶爾有些時間,故地重游。我就讀的小學和聯辦中學,校舍都已經廢棄, 風雨斑駁。小鎮上的職工子弟學校,在國企改革中也關門了。高中還在,卻是幾十公里之外易地重建的。現在農村讀書,大概沒有人是為了轉戶口這么一個單純的目標,因為農村現在的生活,也沒那么差了。大部分人家的孩子, 要么去鎮上, 要么去更遠的城區,或鄰近的丹陽市,有更多更好的學校。戶口本身似乎不再成為障礙,拼的卻是家庭的各種資源。
四
今年夏天回老家,聽到幾則好消息。
表弟的兒子在重點中學丹陽中學畢業, 高考上了一本線。表弟的父母目不識丁,他自己也只上完初中,為了兒子讀書,一個人在城里學校旁租房打工陪讀,一共六年,很不容易。
另外一個親戚,也只是初中畢業,他的孩子,剛剛被丹陽中學實驗班提前錄取,據說不出意外,上個一本應該沒有問題。
他們都不屬于這個社會的中產階級,我在興奮之余,多少有點忐忑。欣慰的是,在當今社會到處哀嘆“寒門難出貴子”的時代, 他們并沒有放棄希望。“寒門出貴子”,其實從來沒有容易過。從個體角度看, 成功的向上流動, 要有父母的執著, 要有公平機會享受好的學校教育, 要有希望和努力, 最后還要有點運氣。這個人生道理, 100年前如此, 30多年前如此,現在和將來也是如此。
(作者吳曉剛系香港科技大學社會科學部與公共政策學部講席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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