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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讓余華和馬原都想攀登的一座高峰|紀德誕辰150周年
本文原標題:《他是讓余華和馬原都想攀登的一座高峰|法國作家紀德誕辰150周年》
原創:
傅小平

法國作家紀德誕辰150周年
比起反復無常,我更討厭始終如一

01
謎一般的人物!憶及閱讀生涯,作家葉兆言在談到安德烈·紀德時如是感嘆:在那個年代,即使人們并不真心喜歡紀德,也“不敢不讀”他的作品。
實際上,他說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著實有一些作家真心喜歡紀德。馬原感嘆說,紀德把19世紀文學,尤其是小說所構建出來的那種精妙、深奧,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他的小說可以說完全滲透了宗教層面、神學層面、精神層面、形而上層面?!凹o德把小說推向了一個可以比肩任何藝術門類的巔峰地位?!庇嗳A正因為聽馬原說有一本叫《窄門》的書,于是找他借來看。他后來回憶說:“我看完之后渾身都在發抖。我想這輩子要是能寫這么一本書,我就心滿意足了?!?/p>

余華說:這輩子要能寫出一本《窄門》這樣的書,就心滿意足了!


即便如此,用法語文學翻譯家桂裕芳的話說,紀德在中國并未真正“熱”過,倒是視他為精神導師的薩特、加繆等作家,在中國引起了更大的反響。這么說是因為,紀德的影響實際上很少溢出文學圈。畢竟這位1947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難以捉摸”,走近和理解他,并不是一件易事。就像有專家所說,紀德的世界是一座現代人的迷宮,他的每部作品,都是這座迷宮的一扇窄門,即使幸而有幸走進去,遭遇的也很可能會是無盡的迷失。而他的不被理解,歸根到底源于他異乎尋常的極致和復雜。正因此,紀德引進出版多年后,他留給大多數中國讀者終究只是一個恍惚而又迷離的側影。

事實上,紀德在法國同樣是個“難以捉摸”的爭議人物。生前,他招來不少詈罵、仇恨,最終全部作品被列入梵蒂岡教廷的禁書目錄。時至今日,依然有人譏諷道:大聲念紀德的文章10分鐘以后,你的嘴巴會發出惡心的臭味。但恰如薩特所言,法國的各種思想,不管人們愿不愿意,也不管其來龍去脈,也應該參照紀德來定位。有評論家更是把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法國文學稱為“紀德時代”,把上世紀前半葉稱為“紀德的半個世紀”。這或許是因為紀德體現了法蘭西民族浪漫而探索的精神。不論是接近還是遠離法國,他都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坐標。加繆也在他的隨筆中提到,他十六歲第一次讀到紀德的《人間食糧》,隨后紀德便支配了他的青年時代。“紀德對我來說,是一位藝術家的典范。他是一位守護者,是王者之子,他守衛著一個花園的大門,我愿意在這個花園內生活?!?/p>

如此看來,紀德之于法國文壇,乃至世界文壇的重要性無可置疑。他的作品之所以被很多讀者歸為死活讀不下去的名著之列,一方面或許在于如葉兆言援引一位從事法國文學的朋友所說的話,因為有些優秀的文字沒法翻譯,紀德的文字譯成中文,我們就注定沒法體會到法語原文的典雅。另一方面還是在他思想的“不可捉摸”的復雜性,還有如馬原所說他作品所構建出來的那種精妙、深奧,是需要讀者細加琢磨和深入體悟,而非短時間里快速閱讀就可以把握的。
02
在一篇回憶文章里,紀德寫道:“人一旦發現自己的樣子,就想保持,總是處心積慮地像自己……比起反復無常來,我更討厭某種堅定不移的始終如一?!焙喲灾?,紀德不愿把自己凝固在他創造的一種或幾種生命形態中。每種形態,他走進去意欲窮盡一切,最終只是為了遠離,而收獲的卻是純然的快樂以及與之相伴的矛盾和沖突。
他于第二次北非之行期間寫成的重要作品《人間食糧》(1897),由一連串富有詩意的斷想構成,這些斷想大都從東方傳說、圣經故事、尼采著作中獲取靈感。通過假想的導師梅納爾克對其弟子納塔納埃爾進行教誨的方式,紀德要人們摒棄一切道德規范和思想習慣,擺脫一切倫理的和精神的引導,任隨本能去盡情地享受生活,更好地認識自我和世界。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享受生活、追求快樂并不是任隨本能所能達到,相反卻要承受慘痛的代價。因為在人性被窒息的社會,快樂也是奢侈品。哪怕享受大自然的快樂,一不小心也會傷害你所愛并且愛你的人。紀德最廣為人知的“道德三部曲”,就記錄了人追求快樂和幸福的痛苦歷程。


在《背德者》(1902)中,主人公米歇爾從小受到嚴肅的宗教教育,在各種書籍中度過青年時代,他不懂生活,對無比賢淑溫柔的妻子感情冷淡,在蜜月旅行中由于身體衰弱突然咯血,多虧妻子精心照料才恢復了健康,而這次大病成了他生活的轉機,他滿懷激情地投入大自然的懷抱,恢復了強壯的肌體,然而他的精神開始墮落,追求感官的刺激,過上放蕩的生活。他無視任何道德,一意孤行,終使得妻子一病不起,最后凄然逝去。
與《背德者》所表現的放蕩不羈相反,以日記體寫成的《窄門》(1909),宣揚的卻是克制和約束。阿莉莎與表弟杰羅姆自小青梅竹馬,深深相愛。不料母親同人私奔,她的心靈有了創傷,又想自己比表弟大兩歲,擔心紅顏衰老,會失去杰羅姆的愛;與其將來有這種絕難接受的結果,還不如不結婚,只保持純情相愛的關系。于是,她愛得越深,就越同杰羅姆疏遠。最后,她避開親人,孤獨地病逝于巴黎的一家療養院。
同樣是尋求生活快樂而釀成的悲劇,《田園交響曲》(1919)尤顯錯綜復雜。一名鄉村牧師收養一個成為孤兒的盲女,不僅對她關心備至,還極力啟發她的心智,使她脫離蒙昧狀態,領略她看不見的美妙外界。牧師從慈悲之心出發,一步步墮入情網,給妻子兒女造成極大痛苦,卻又不敢面對現實。盲女錯把感激之情當成愛情,可是她治好了雙眼才看清,她愛的是兒子雅克而不是父親,她也看清這種愛無異于犯罪,給一家人帶來不幸。于是,她只有一死,假借采花之機失足落水……
就像法語文學翻譯家許鈞說的那樣,面對“藝術的真理”和“生活的真理”這兩種互不相讓的真理,紀德所追求的是‘協調與平衡’。他努力調解靈與肉的關系,爭取一種內在的和諧,但他向我們展現的其實只是兩者的沖突,以及對自身的不斷懷疑和否定。而他作品中的人物很難以是非善惡加以衡量,他們只是相互對立、交融,在人生大舞臺上演出,直到生命的終場。

不同于“道德三部曲”里主人公們的彷徨掙扎,作為紀德繼《帕呂德》(1895)和《沒有縛牢的普羅米修斯》(1899)之后第三部冠以“傻劇”頭銜的作品《梵蒂岡地窖》(1914)里的拉弗卡迪奧,卻僅只是因為前往意大利南部途中,在一個火車車廂里遇見得知“教皇有難”后決心親自到羅馬進行一番考察的阿梅代·弗勒里蘇瓦爾后,感覺看著不順眼,就在天黑后把他推出車門,犯下無動機謀殺罪。以該書譯者、法語文學翻譯家徐和瑾的分析,拉弗卡迪奧的“無動機性”行為,源于一種真誠的倫理。他完成這一行為,是因為他想這么做,而且在他想做的時候做了。只有在這一時刻,他才完全保持自己的本色,克服了道德上的顧忌和社會上的障礙。紀德通過這一形象,實際上提出了自由與責任的問題。拉弗卡迪奧自小沒有完整的家庭,他的“私生子”身份賦予了他天生的追求絕對自由與不羈的天性,也讓他對外界保持一種天然的警醒與隔絕。他不愿過多地暴露自己,流露真情,也不愿用外界的條件約束了自己,但絕對的自由反倒讓他覺得不自由,他沒有始終如一的價值觀,正因如此,來自內心世界的沖突變得不可避免。
在某種意義上說,“無動機性”也是紀德判斷文學作品的一個標準。他認為普魯斯特六卷本《追憶似水年華》最大的特點,就是它的“無動機性”:無用且不尋求任何證明,不急于證明什么,只是用“極度的慢條斯理”營造無邊的遲緩,“似乎書的每一頁自身都呈現出完美的自足性”,而這種沉靜的敘事狀態為讀者帶來了“持續的滿足感”。讓他感到神奇的是,這樣一部作品卻問世于“一個事件處處戰勝觀念的時代。那時,我們還沒有從戰爭的創傷中恢復,我們只關注有用的、實用的東西。突然,普魯斯特的作品橫空出世,它毫無用處,毫無動機,卻讓我們覺得比那眾多的以實用為唯一目標的作品更有益,更有大幫助”。

然而,紀德最初是禮貌地拒絕了《追憶似水年華》這部書稿的。這得從普魯斯特為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苦苦尋求出版商說起。1913年10月,普魯斯特接連寫了兩封信給出版家加斯東·伽利瑪請求會面,并將幾本手稿交給他希望可以在新法蘭西評論社付梓。書稿隨即來到了編委會的關鍵人物紀德手中。紀德勉強忍過了開頭10頁對一場輾轉反側的失眠的記錄,又信手翻到第62頁,讀到對一杯茶連綿不絕的描述段落,覺得這本書實在太無聊,禮貌地退了稿。
普魯斯特在收到退稿后轉向格拉塞出版社,這家出版社的創始人貝納爾·格拉塞啟用由作者負擔一部分出版費用的自費出版制度,以作者自負盈虧的方式出版了《在斯萬家那邊》。實際上,直到簽完合同,格拉塞甚至都沒有讀過這部厚厚的書稿。年末,書稿問世,一切忽然有了轉機,紀德也在同僚的敦促下重讀此書,承認當初的判斷過于草率。1914年1月,紀德代表新法蘭西評論社編委會給普魯斯特去信致歉:“拒絕這部作品是新法蘭西評論社最嚴重的錯誤——(我深感羞愧因為我對此負有重大責任),這是一生中最刺痛我、令我感到遺憾后悔的事之一。”兩人的通信“往還”正是從這封信開始的。同年3月,普魯斯特還在給紀德的信中贊賞《梵蒂岡地窖》:“自從巴爾扎克和《交際花盛衰記》之后,還沒有人如此客觀地寫出如此的邪惡?!?/p>
馬原不禁感慨道,紀德以自己對小說價值超凡的判斷力拒絕了這部小說第一卷的發表,隨后又向他不喜歡也不甚理解的普魯斯特和他的幾乎無人能從頭至尾讀完的小說《追憶似水年華》表示歉意,是因為他屈從于時代的潮流。他質問道,作為有史以來最卓絕的小說家之一,紀德最初的判斷錯了嗎?這一點也許至今還有爭論,然而他退讓了,他是個偉大的小說家,但是他向時代低頭了。
03
但問題是紀德向時代低頭了嗎?事實也很有可能是,他意識到自己判斷失誤,作為一個坦蕩的真君子,他樂意承認自己的誤判。要不難以理解他與普魯斯特在此后一直保持良好的友誼。1914年幾個月里,兩人頻繁通了十幾封信,普魯斯特甚至在某個沒有記錄下日期的春日寄去了一束拉舒姆花店的玫瑰,附上的信箋只有短短一句話:“您還一直那么悲傷嗎?”此后相隔一整個第一次世界大戰,兩人之間音信全無。直到1918年11月,像是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絲毫未受一戰影響的普魯斯特又開始給紀德寫信:“誠然,在離群索居的生活中,精神上也好,現實中也罷,我已習慣于什么都不愛。而我和您的友誼卻牢不可破?!?/p>

就像書評人汪天艾分析的那樣,紀德與普魯斯特之間的關系可謂充滿悖論。二十世紀初的巴黎文學圈小雖小,這兩位卻仿佛活在截然不同的星球。紀德自述是個“難以捉摸”的人,普魯斯特被公認為“全巴黎最難懂的人”;紀德喜好出游,常年不在巴黎,普魯斯特常年飽受疾病折磨生命最后十幾年幾乎足不出戶。同樣的歷史時期和個人狀況讓他們有過許多雷同的經歷,但是他們的生活方式和所寫作品中異遠大于同,兩人與周遭世界所維持的關系、表達大大小小觀點的方式都極為迥異,但是這樣的不同卻并沒有影響他們相互的仰慕與深刻理解。
以他的長篇《偽幣制造者》(1926)為例,構成小說主要情節的固然是《費加羅報》1906年9月16日關于逮捕一伙偽幣制造者的報道和《里昂日報》1909年6月5日的一則中學生上課時開槍自殺身亡的消息,還有他在自己寫的《日記》,以及自傳作品《假如種子不死》中收集或經歷的軼事,紀德顯而易見還結合了個人的生活經歷。主人公愛德華也具有他本人的許多特點,如同性戀、對家庭的譴責、宣揚個人主義、對真誠的喜愛,喜歡寫日記并用日記來充實自己的寫作等。

簡言之,小說中構建的世界由家庭、宗教、文學三大部分組成,“偽幣”是它們的共同特點,由此構成一個十分荒誕的世界。由于生活或信仰的教條,人們滯塞在一個充滿面具的世界里,漸漸喪失對本真生活的直覺。由此,人們必須有自己的選擇,實踐屬于自我的生活。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說就是紀德的自傳。他用真誠的方式忠實于自我,不僅借用他創造的一系列人物來表現自己可能的各種存在方式,而且,通過各種不同人物的“自由選擇”和自己對小說內容與形式的設計創造,紀德宣揚了自己對現實社會和文學創作所進行的“自由選擇”。
這何嘗不是紀德精神和肉體生活的自白。紀德1869年11月22日生于巴黎。他從小接受兩種矛盾的教育:母親認為“孩子應當順從,而不需要明白為什么”;父親則傾向于“無論做什么事,都要向我解釋清楚”。1880年,任巴黎大學法學院教授的父親保爾·紀德去世后,紀德隨母親離開巴黎,來到外祖父家。紀德早年體弱多病,異常敏感,在母親的撫養下接受了清教徒式的教育,釀成了他的叛逆性格。從15歲起,他愛上表姐瑪德萊娜;6年后求婚,既遭母親反對,又被表姐拒絕。為了向表姐表白愛情,他于1891年發表了《安德烈·瓦爾德手記》。但直至1895年他母親去世后,兩人才結婚,此時的紀德正沉湎于同性戀的積習,婚后生活并不美滿?,數氯R娜于1938年臨死時,囑咐女兒將紀德青年時寫給她的情書全部焚毀。這段經歷幾乎未經改動被寫進了日后的小說《背德者》中。

如此叛逆,如此坦誠,使得紀德如諾獎授獎詞所寫,“他以無所畏懼的對真理的熱愛,并以敏銳的心理學洞察力,呈現了人性的種種問題與處境?!倍w現在他一生的創作中,他的每一部新作品都是有意識地對前一部作品的否定;他在創造情節的同時也在解構情節;對法國文學傳統的繼承,也意味著對雨果、巴爾扎克等創造的傳統文學樣式的背棄。因為融合了古典與現代的文學特質,紀德最終被視為承繼法國古典傳統的倫理家而躋身于法國文學大師的行列。
紀德的這種叛逆而坦誠的精神氣質,也讓他毫不猶豫地介入到時代的斗爭中。他反對殖民主義和法西斯主義,譴責極權統治。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有論者指出,相比紀德直面人生的勇氣,當代很多作家所謂的“坦誠”,只是凸顯了他們的缺乏擔當。這或許也是我們今天依然要讀讀紀德那些帶有自傳性的偉大作品的一個重要理由。
新媒體編輯:傅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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