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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昕 | 我的祖父陸宗達(下)
按:本文系陸昕先生于1991年所作,后收入《陸宗達語言學論文集》(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今年是章太炎師誕辰150周年,而陸宗達先生生前著作《<說文解字>同源字新證》歷經(jīng)35載終得影印出版,實乃訓詁學界一件美事。特此刊載這篇舊文,表達我們的一份緬懷與敬意。
友朋情深
祖父非常重視與老朋友的情誼,尤其在患難之中。趙元方先生在 “文革” 中首當其沖,家中所有古玩書畫、圖書信札全被康生指使紅衛(wèi)兵以抄家為名掠奪而去,據(jù)為己私。趙先生的存款被凍結(jié),房屋被強占,一時衣食都感不便。祖父聞知后,雖然破 “四舊” 抄家之風并未過去,自己也處于風日浪尖、朝不保夕之時,仍然讓我父親接趙先生來家住段時間,并要我祖母盡力把飯食弄得可口一點,使趙先生得到很大安慰。1971年,祖父從師大山西臨汾干校調(diào)回北京編《新華詞典》,趙先生聽后大喜,請祖父去他家吃飯,特地買了一尾大魚,并在來箋上寫了兩首七律,題為《喜穎子自晉歸因集杜詩以贈》。詩為:
消息真?zhèn)鹘馕覒n,似君應向古人求。飽聞榿木三年大,不廢江河萬古流。人世悲歡暫相遣,春來花鳥莫深愁。密沽斗酒諧終宴,鬢發(fā)還應雪滿頭。
童稚情親四十年,杜陵韋曲未央前。相逢苦覺人情好,老去新詩誰為傳。即事非今亦非古,朝來新火起新煙。盤饗市遠無兼味,漫釣槎頭縮項鳊。
1976年地震之后,趙先生的房子被震成危房,祖父又把趙先生接到我家,住了將近一月,直待房子修好。當時我家藏有一瓶英國威士忌酒,1847年出品,在我家已歷數(shù)世。祖父常說,這酒他要等死之前再喝。趙先生來后,他與趙先生共享了,并對趙先生說:“人生須臾,你我也不知將來如何,不如咱們現(xiàn)在就喝了它。”
祖父曾說起,他小時附學的楊家家館,請的是位姓王的老師。王老師性格耿直忠于職守,不趨時,不媚俗。后因督責太嚴而被楊家解聘。王老師妻子早逝,留有一女,只十來歲,因患小兒麻痹不能行動,終日在炕上游戲。王老師被辭后,找不到事做,某日,祖父見他站在某街口要飯。祖父非常難過,便與我曾祖商量,準備請王老師到我家的藥鋪作賬房先生,曾祖同意了。祖父第二天便興沖沖地去昨日的路口找王老師,但已不在了。祖父去他家,鄰居說早已搬走。祖父又去大街小巷尋找,仍然沒有,只好作罷。祖父給我講這段事時,已年近80,但仍非常動惰,并十分惦念王老師那患有殘疾的女孩。
祖父待人謙和,無論老少貴賤,都很喜歡和他交往。街坊四鄰提起祖父,都說:“那老爺子,真好!” 我家不遠住著一位斷了一條腿的老人,靠糊紙盒為生。祖父每次外出從他門前走過,總要向他打招呼,問候兩句。祖父告訴我,這是當年給他拉洋車的車夫,后來撿廢炮彈時被炸去了一條腿。祖父去世后,一次我偶然經(jīng)過這位老人門口,老人看見我,非讓我進他家,問我現(xiàn)在住哪兒,各方面情況如何。不僅這位老人,周圍幾家鄰居 見到我都要我去他們家,問寒問暖,并要我以后常來。這種人雖逝去而人情仍在的溫暖,使我深受感動,也更引起我對祖父的懷念。
甘坐 “冷板凳”
祖父經(jīng)歷曲折,性情浪漫,但他做學問相當艱苦,肯下“苦功夫”,坐“冷飯凳”。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祖父生前已發(fā)表專著9部,論文120余篇。其中《說文解字通論》一書,被譯成朝鮮文,并被南朝鮮各個大學用作教授漢語的教材。
祖父的學術(shù)成就在學術(shù)界已有定評,但他的寫作狀況外人卻知之不多。無論春夏秋冬,他每日總是四五點鐘起床,隨即刷牙、泡茶,然后一邊抽煙喝茶,一邊看書寫作。至7時家人起來后,再開始洗臉、吃早飯。8點開始寫作,11時左右吃午飯。飯后,抽一支煙后睡午覺,睡一個半至兩個小時,兩點開始寫作至下午6點吃晚飯。飯后約看一小時左右電視即上床休息。
1982年八九月間至1983年底,祖父用一年半時間寫成了一部《說文同源字新證》,此書共約45萬字。從《說文》的頭一個字寫到末一個字,聚集了祖父數(shù)十年研究《說文》的心得,花費了巨大的心血。在這一年半時間里,祖父除去接待客人或外出參加非參加不可的社會活動和會議外,整日坐在椅子里,埋頭寫作,不到吃飯睡覺,絕不休息。有時甚至打破他多年的飯后即睡的習慣,飯后仍然要寫作一段時間。我曾想讓他換換腦子,輕松兩天,他卻說:“一下筆就由不得自己,構(gòu)思不能打亂,一打斷再恢復就難了。”遺憾的是,此書至今仍未能出版。


陸宗達先生《<說文解字>同源字新證》手稿
(陳佳攝)
殷勤傳學
祖父備課也是非常認真的,他曾對我說:“我只要講課,不管多熟的課,也要備。”他對學生說,“一篇課文,不管你講多少遍,哪怕倒背如流,也要備。我每次備課都能領(lǐng)悟到新的東西,受到新啟發(fā)”。他傳授教學方法時,說:“我的教學方法也是從季剛先生所得。季剛先生講課,猶如剝老玉米,結(jié)論是玉米心,外面一層層包著玉米皮。撕去一層,深入一步,再撕去一層,又深入一步,由表及里,由淺入深,最后豁然開朗。既吸引人又啟發(fā)人。”祖父的課講得深入淺出,活潑有趣。一位學生回憶說:“有一次你爺爺講‘薺’字,字形、音韻、訓詁都講完了,最后忽然來了一句,‘你們記著,薺萊餡的餃子最好吃!’全班大笑。于是這個‘薺’字我就記憶得非常深。”
尊師重道
祖父每當談到學術(shù)和教學方法,總要歸功于季剛先生,常常情不自禁吟誦道“一飲一啄,莫非師恩”。記得我陪他到西草廠去理發(fā),路經(jīng)椿樹上二條時,祖父在胡同口站住,伸頭朝巷子里望。我問他干什么。他停了一會兒,才沉浸在回憶中說:”季剛先生當年來北平,在這里住過,就住在那個大門里。”他說著用手指了一指不遠處一所院落。我建議到大門口看看,他卻說,“不必了,走近了更受不了,在這里看看就行”。
祖父雖然極其尊師,但在學術(shù)上卻不存門戶之見。語言學家王力先生對季剛先生的某些論點有不同看法,但與祖父卻是很好的朋友。祖父曾說,解放后,一次王先生作學術(shù)報告,祖父也坐在下面聽。王先生于是說:“今天有陸宗達先生在下面聽,我不敢講。” 直至祖父上臺坐到他旁邊,王先生才開始作報告。1985年,師大集會慶祝祖父從事教學活動55周年,王力先生特來參加,對祖父的學術(shù)研究作了介紹和贊揚。王力先生故去后,正值炎炎夏日,當時祖父身體亦不好,剛因心房纖顫而住院歸來。但他堅持自學生攙扶著參加了王先生的遺體告別。那時有一位先生,在許多場合贊揚章、黃學術(shù),貶損王力先生,有時也到我家來。這位先生學識并不深厚,所說多妄,所以祖父不大喜歡他。后來有一次在某大學召開學術(shù)討論會,這位先生在會上大頌章、黃,大批王力,祖父很不高興。當即說:“您頌誰批誰都可以,是學術(shù)討論的自由。但有一點,您無論是褒是貶,先要把人家的著作看完,解透。您對王力先生的批評我不同意,因為我覺得您還沒有看懂王先生的著作。” 祖父回家后講這件事時,我很驚訝,因為祖父一貫與人為善,在外邊從不得罪人。這次使對方當眾丟面子,在我記憶中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祖父經(jīng)常對學生們說,不要多提章黃學派,學派之稱本來是為了考證學術(shù)淵源,發(fā)展到后來,弄不好就成了一家一派之言,不利于發(fā)展學術(shù),禁錮了學術(shù)自身。他要求學生們廣泛團結(jié)各家各派之人,并指出,也只有這樣,自己的學術(shù)才能發(fā)展提高。他的學生告訴我,正因為祖父從不自我標榜門戶,所以威望很高。有一次召開學術(shù)會議,因為門戶之見代表們產(chǎn)生了一些爭執(zhí),主持人請祖父講話。祖父講,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發(fā)展學術(shù)的共同目標聚到一起。從今以后,大家不要再各自標榜,要一心把整個學問搞上去,不是把哪一個學派推上去。于是,會議得以順利地進行下去。

1982年陸昕與祖父陸宗達在家中書房合影
在這里,我想引用一下季剛先生于1932年給祖父的信,信中寫道:“足下非徒學術(shù)惇實,乃亦德行絕人。……在都時屢為弟輩言,此后當以‘刻苦為人、殷勤傳學’八字交相策勵,細思舍此更無自靖自獻之方也……小兄侃再拜。” 我認為,季剛先生對祖父的評價和期望,祖父是做到了。
回顧祖父一生走過的道路,他的時間和精力,主要是用在學習、教育和研究工作上,他的許多學生已成為著名的教育家、語言學家和文學家。
時光荏苒,暑去寒來,祖父1988年1月下世,今已三度春秋。斯人往矣,時不可追,昔日美好的往事也已成廣陵散。但我相信,祖父為傳播民族文化,弘揚傳統(tǒng)學術(shù)的真誠努力,終如他墓上的青青芳草,總有一天會綠遍天涯。
陸昕
辛未年中秋前五日
語言文字學家陸宗達生前唯一未刊著作
《說文解字同源字新證》
珍貴手稿塵封三十五年后重磅問世
陸宗達弟子、訓詁學家王寧教授傾情作序

本書為陸宗達生前最后一部學術(shù)專著的手稿整理影印本,系完稿后35年首次公開出版。煌煌大作1200余頁,《說文》十四卷字字講解,一筆一劃,無不凝聚陸老畢生學識。
在章黃學派20世紀重要的繼承人中,陸宗達是繼承章黃“小學”特別是《說文》學最重要的學者。《<說文解字>同源字新證》一書,綜合了章太炎—黃侃—黃焯、陸宗達三代章黃學人的學術(shù)思想與方法,基本完善了《說文解字》同源字的考證。這些第一手的材料,是章黃學人研究漢語詞源學獨特的理論方法的實證,更是后代學人研究《說文》學和漢語詞源學的導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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