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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街往事|一份舊金山華文小報的沉浮

2019-08-08 17:10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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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劉荒田

1995年前后,舊金山灣區華人圈首屈一指的廣東話電視節目《晚間7點鐘新聞》,每天播出廣告,有一則,以“想知道,睇《樂報》”為廣告語,一位清純妹子以本地景點——金門大橋、漁人碼頭、九曲花街為背景,搔首弄姿,引起我的好奇:是什么來頭?到那一年,我已在舊金山生活了16年,不但每天讀報,還在其中一家當過編譯,在傳媒這一行不乏朋友,對紙媒的生態相當熟悉。發行全美各地的大報三家,小報在七、八十年代達十多家。中英雙語的,繁體字的,簡體字的;娛樂的,宗教的,購物的;五花八門,除卻極少數受供養(如某官方或教會資助),廣告是唯一的財源。小報本小利微,廣告收入養得起一兩個集采編、翻譯、排版、發行、拉廣告于一身的總編輯、社長已算“上了軌道”,哪里有每30秒付250美元上電視晚間黃金時段的實力?

很快,我從文友許君口里知道《樂報》的底細。這小報是三年前本地一位小文人為了過“發表癮”創立的,初期不定期出版。按照鄉下人的通俗說法:“爛瓦片也有三年運”,它也紅火過,證據是在一家住宅租下一房一廳為編輯部,門前掛“樂報”的木匾,里面影印機,電腦,電話,前期作業的工具一應俱全。版面編好,交付擁有印報成套設備的大報社代印,再雇請駕車替大報給分銷網點送報的員工“稍帶”代送,每份賣2角5毛,錢全歸賣報的店家。但到1995年初,骨干病的病,退休的退休,愿在它周轉不靈時挹注資金的“金主”,即為圓年輕時的“作家夢”而投入最多時第一任社長(也是董事長),“發表癮”沒過足就歸西了,其余參與者打算把報紙結束,清盤時才發現“尾大不掉”,首先是報社的租約,還剩5年,每月租金700元,關了門也得付。于是,改變策略,在唐人街通過林林總總的同鄉會、商會、協會,尋找接辦人。

事情的順利教將之喻為燙手山芋的前副董事長大感意外,出面接下的是史蒂芬·王。史蒂芬40出頭,儀表英俊,個子高大。他離開香港,在舊金山安家不到一個月,朋友把這一“商機”告訴他,他花一天讀遍唐人街報刊的所有小報,花一天查閱賬簿和視察環境,再花一天拜唐人街社團的碼頭,第四天和主持轉手事務的副董事長在茶樓簽了合約,以一元美金的價格買下《樂報》。

史蒂芬不是等閑之輩,他帶來的總編輯孫傳,年近50,在香港出生、長大,一輩子吃“報紙飯”,10年前因老婆有了外遇,憤而只身移民來這里,一直在金融區的大廈當清潔工,常常以“贏得斯文掃地名”自況。孫傳和史蒂芬家是世交,孫出道之初,在香港一家以登賽馬消息為主打的報紙當校對,而史蒂芬的舅舅是名震香江的專欄作家,他在孫供職的報紙也開了專欄,因此孫傳認識專欄作家,連帶地,和替舅舅送稿來報社的史蒂芬也有數面之雅。他們兩人在舊金山街頭偶遇,聊起辦報,一拍即合。方略敲定:娛樂性為主,每周一期,星期四定版付印,星期五上市,接下來的星期六和星期天,是華人聚居區人流最密集的兩天,紅色報頭的《樂報》被各書店、雜貨店,超市、攤檔置于搶眼位置。

孫傳主持《樂報》筆政伊始,敦請有唐人街“第一支筆”美譽的許君開辟專欄。其時許君在唐人街資格最老的《金山日報》擔任頭銜響亮但薪水微薄的“首席編輯”。新科老總孫傳登上《金山日報》自開張以來就沒更換過的、嘎嘎作響的三合板樓梯,在被舊報紙和卷宗占去大半的辦公桌的后面,把正在手拿放大鏡查《牛津英漢大字典》的許君“挖”出來,請到咖啡店,訴盡資深粉絲的仰慕之情。許君以編務太忙為借口,不肯俯允。孫總編只好請史蒂芬出面,邀請許君,和孫三人在老字號“利口福”吃了一頓實惠的夜宵,史蒂芬只用30分鐘,就以教寒酸文士涕淚泫然的誠懇,讓許君拍胸口說,好,一星期一篇,不要稿費。

事后,我問冷傲與文筆一般出名的朋友許君,為什么給史蒂芬這么大的面子。許君說:史蒂芬是個人物,過去在香港經營旅行社,全盛期旗下的分社遍布九龍半島,達100多間,實力和信譽排名全港第二。80年代,許多從香港去內地的旅行團一度被取消,他不得不按合約給參團者支付違約賠償金,一下子虧了一千多萬。山窮水盡之際,老婆和他鬧離婚。接下來幾年,他還清債務,和同情他際遇的前部下結婚,來這里重新出發。如今他全靠老婆,她在兩家餐館當侍應生,支持他創業。這樣的好人,不幫幫誰?果然,許君以“仰蘭”為筆名開的《金山閑話》專欄,成為唐人街風雅人士在茶樓聚會時的話題。不知內情的以為許君的前戀人叫“蘭”,他知道,他最心儀的作家,是英國的小品文大師——蘭姆。

不過,關于這一飯局,孫總編說了另一個版本:談話開始,史蒂芬拿出一張《美華文化人報》(舊金山的華人文藝界人士所辦的月報,專登文學作品,免費派送),指著劃滿紅杠杠和諸如“絕妙”,“感動”,“精辟”一類批注的散文,說:昨天晚上,為了它,沒合過眼……許君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得意之作《書卷故人》!許君萬萬想不到,這位商場悍將,居然從舅父那里“偷”得不少學識和品味,說許君此文的機鋒,寄托,情懷,在在搔著癢處,戀愛屢屢失手,50歲依然單身的才子頓時一臉淚花閃爍,擱下筷子,宣示:士為知己者死!這一層許君對我沒有提及,是出于自律:對知道自家底細的同好不自炫。

許君的評價并不離譜,史蒂芬是不錯的商人,他堅持“用人不疑”的原則,編務全由孫總編負責,只提供幫助,卻不指手畫腳。

《樂報》作為定期周報,出到第二期,就有了教全市幾家員工數十乃至上百的大報側目的大手筆——獨家披載“東海投資集團詐騙數千萬美元”的大案。這一期《樂報》,以套紅頭條加上照片的長篇報道,將那個年代尚稱“新猷”的龐德式集資伎倆作了抽絲剝繭的揭露,一時間,人人爭看《樂報》,周末過后,加印兩次。這一漂亮至極的操作,是孫總編與記者小崔完成的。

孫首先從一位親戚處發現疑竇,這親戚原先和他過去一樣,是清潔工,但干得好好的,突然辭職,改穿三件套西裝,每天去唐人街都板街的恒信大廈11樓東海集團總部“上班”。“進了辦公室,也沒事情干,你高興就打電話,拉親友加盟。不干事,拿一杯咖啡晃來晃去,老板看到,只是點頭笑笑。”孫總編問:“哪來的工資?”“放心,我給東海投資兩萬元,每月拿利息3000元,這就是報酬。我過去拿拖把、吸塵器,累死累活,一個月也賺不到這個數。”

孫總編追問,投出去的錢拿來干什么。親戚說,東海的董事長張某是投資奇才,憑買賣股票,風生水起。錢到了他手上,就是一本萬利。

這段時間,總部設在洛杉磯的東海集團,由董事長帶隊,剛剛在舊金山安營扎寨,在所有媒體,包括電視臺、電臺、大小中文報章,實施廣告的狂轟濫炸,董事長在電視臺買了時間段,開講《股票投資寶鑒》,大大小小的媒體看在源源而來的廣告費份上,巴結還怕不到位,怎么敢去扒糞?

唯獨孫總編深入虎穴,三次穿過總部一堆堆內穿西裝,套裝的無所事事的“雇員”,單獨會見張董事長。第一次自稱香港富商,套出對方的詐騙路數。第二次,開列具體數字,要對方公開投資的月收益高達20%(投入1萬元賺2000元),訣竅何在?逼他交代哪一種股票提供這樣高得離奇的回報。第三次,亮出《樂報》總編輯的牌子,聲言為保護廣大投資者的血汗錢,非捅穿騙局不可。張董事長氣急敗壞,走出辦公室,召集無所事事的“員工”們,圍攻“不懷好意的家伙”。在外面擔任警戒的小崔即使出現,把孫護送出去。

那一期《樂報》我細細讀了,驚嘆孫總編的厲害。其中兩個細節記憶猶新。一是:東海集團集資,善用群體性壓力。不是所有投資者對老板這一“投資天才”信任到底,一些清醒者要求提走所投入的資本,老板先擺出許多條“不撤”的理由,再萬般惋惜地應允,但把“結算”辦成一個“批斗會”,“上班”的“員工”們終于有了用武之地,無不放下咖啡杯,賣力表演,上百人把“變節者”圍在中心,吆喝,聲討,可憐蟲懷里雖然揣著連本帶利的支票,臉上更布滿唾沫,好不容易才逃出。其他員工目擊這樣的場面朵拉,都害怕受羞辱,不敢步后塵。

第二,張董事長之所以“預測”股市走勢精確無比,原因僅僅在時區差異,紐約和舊金山兩地時差為3個小時。東岸的華爾街股市早上7點開盤,西岸才4點,人們還在夢鄉,“天才”在東岸只要起得早,查看電腦,對各項業已公開的數據便了如指掌。這本是小學生也明白的常識,但經多番包裝,渲染,崇拜者渾然不覺。“醉心于一夕暴富的投資者,萬萬沒想到,東海總部的董事長辦公室旁邊有一個密室,里面一臺播放紐約股票交易所交易實況的電視機,就是騙子的魔術箱。”

《樂報》針對東海集資案的報道,出了三期。東海關掉舊金山的總部,逃回洛杉磯,不久遭聯邦調查局調查,老板被捕。

經此一役,《樂報》在小報群中脫穎而出。知名度劇增的正面效果,是廣告涌入。走在唐人街上,史蒂芬·王的腰桿挺直了,各社團開年會,把他請上主席臺的次數越來越多,“大個子王社長”被聰明的孫總編省略為“大王”,孫說,這不是指他多了霸氣、綠林氣,而是指他正憑借《樂報》東山再起。

邁上全盛期的《正報》,雇員增加了。新進來的也是厲害角色——國內首屈一指的名校的新聞系出身,移民前在北京一家大報任記者多年,她上班的第二天,碰巧舊金山作家協會舉辦研討會,她來采訪,我見識了她敏銳的新聞嗅覺。龔女士得悉出席研討會的一位會員,剛剛參加了世界詩人大會,從日本橫濱回來,便吃定他,會議沒完,就把他請到會議室外面采訪,過程僅10分鐘,當三天以后出版的《正報》上,文化版上一篇《世界級詩人載譽回到舊金山》,以詩人在該盛會作《古典到現代》的雙語演講談到詩人的身世與成就,莊嚴地指出:這位詩人,早在五十年代,就響亮地提出“向諾貝爾文學獎進軍”,如今,他離那個寶座,只有數步之遙!”

報紙一出,本地文化圈議論蜂起:我的天,大人物就在身邊!被采訪者深藏若虛地對我說:“有這一篇,夠了。”

1996年初,《樂報》上了軌道之后,我也和許君即“仰蘭”一樣,被邀為專欄作家。但稍有不同,仰蘭的《閑話》在文化版,話題海闊天空;我的《金門橋絮語》登在頭版中間,必須就本地的人或事發言,是介乎“社論”和“隨感”的時政議論。孫總編交代說,是“大王”的指示,每篇付我25元。我問他,論行文的老辣,許君勝我多多,而況他寫了這么久,沒領過稿費,他知道了會不會發牢騷?孫總編說,不會,先問了他,他說限定寫本地,弄不好會冒犯人,夜里在街上走被人斬掉手指,可不好玩。

孫總編還私下對我透露,更重要的原因的許君交稿從來不準時,每一次都要打五六次電話求求爺爺告奶奶,就差下跪。他總是最后一天——星期四早上才把那一千字的稿子趕出來,報社要派人去許君住處樓下恭候,拿到手稿馬上趕回去打字。而我(取筆名“方閑”,意為“正好有空”之意),從來不用催。且以電子郵件發去,不必麻煩報社那位以“倉頡”輸入法打字的小青年。

不出老于華人圈世故的許君所料,我的“絮語”刊出第二篇,就出了簍子——唐人街上一家茶樓開張之日,雇請好些人在街頭發傳單,我和友人拿到一張,一看,蠻新鮮呢!是自助餐,隨你吃,只要5.95元。明眼人馬上算出比按碟算便宜。友人提議何不試試。于是進去。

憑良心說,這一家,從食物到服務都在可接受的范圍,我不宜予以惡評,可是赫然貼在餐廳多處的《公告》委實讓人生氣。它載上這樣的條款:如果拿走的食物吃不完,茶樓有權向警方報告,請其處置。我問:進來用餐,為飽肚,也為消遣,店家何以如此小家子氣?我就以《招警查辦》作為“絮語”的題目,寫了一篇,自問持論平和,充分肯定了“某茶樓”的點心質量和服務態度,然后指出這一條款的不智,善意地提出既警誡浪費食物者又保持風度的辦法。為了維護商家的面子,把魯迅型諷刺全部舍棄。

不料,報紙上市以后,孫總編來電話,嘆氣道:那家茶樓炸窩了,說才開張就觸霉頭,要控告混蛋“方閑”和報社。觸霉頭的替《樂報》拉廣告的人,同一天上茶樓找老板,祝對方“新張宏發”之后建議人家登廣告以擴大影響,開始時老板不知道來人是《樂報》的,蠻客氣地談,說可以簽半年合同,后來才知道,當場發飆,撕掉合同,罵:“媽的還有臉上門!”差點甩一巴掌。好在老板沒有財團的背景,打官司耗不起律師費,沒有動真。

我那個時期患了手癢癥,狂熱地寫,胡說八道,樂在其中。電腦存著《絮語》的文檔,如今重讀,只好以一句“卑之無甚高論”概括。其中一個含7篇的《論唐人街的愛國主義》的系列,“大王”曾發往“加州華人傳媒協會”,參加一年一度的評獎,“看能不能拿個政論獎”。我正色道:別讓我出丑。他比我更嚴肅地說,不是為了你爭名氣,而是為了讓《樂報》在主流媒體占一席之地。

這一年,《樂報》實現了革命性轉型,不再是文化人不屑于寓目的“坊間八卦”,而是“頗有看頭”的娛樂讀物。不但唐人街的報販們樂于進貨,將之放在攤檔上眾多報紙的前端,讓客人最容易拿到;而且在華人聚居區有了自動售報箱。這是老板“大王”的過人處,他的腦筋活泛至極,總是“隨手”就把事情辦妥了。使《樂報》第一次突破小報格局,讓廣告語“想知道,睇《樂報》”天天送進晚飯時分看粵語新聞的電視聽眾的耳朵,是他第一次小試牛刀,他沒花過一塊錢。

出鏡的俏妹子是從香港來留學的,學的是藝術,兼職當模特。大王對她說,你這次在電視臺亮相,模特公司一定找你,到時只怕你活接不過來。妹子一聽,寧愿倒貼。操錄像機和剪輯的是“沙煲兄弟”,廣告片送去電視臺,也不花錢播放。大王和電視臺的總經理上酒吧喝了三瓶百威啤酒,談好了交換條件——《樂報》每期在頭版下端登“黃金時段唯一粵語新聞”的廣告,電視臺以每晚播送三次“想知道,睇《樂報》,彼此不付費。

至于售報箱,是二手貨,此前,洛杉磯一家野心勃勃的《神州時報》來舊金山開拓疆土,在街頭安放數十個漆成黃色的方形鐵箱,才出了三四期,就因為拉不到廣告而關門,售報箱撂在街角。大王選些完好的運走,花不多的錢上漆,寫上“想知道,睇《樂報》”的醒目紅楷體,成為唯一設報箱的本地小報。

花無百日紅,《樂報》在“大王”接手半年以后,就從頂峰跌下。沒落的軌跡如草蛇灰線,總括起來,有三個原因:

首先,孫總編因采編“東海集團集資案”,一炮而紅,但沒有“第二炮”,從此之后,頭版一味是香港或臺灣的影視明星的“八卦”,什么“歌神XXX新加坡會神秘女性”、“濠江富商正室與二奶講數”、“xxx拋售半山區物業抵天價賭債”、“野獸男自爆強奸校花”,是頭版頭條,去配上搶眼的大幅黑白照片。自稱香港報界“老行尊”的孫總編有投合小市民偷窺心理的直覺,他所精心選擇的新聞,一般不涉及政治,國家大事,都是情色——偷情、捉奸、爭風吃醋、爭家產,還有就是港澳黑社會。我未能免俗,有時路過唐人街的報攤,瀏覽《樂報》頭版,也常常被聳動的頭條引發好奇心,“喲,香港首富XXX發妻死因揭秘……”忍不住買一份看個究竟。

后來,我因所在協會在《樂報》的文藝副刊刊載會員作品,去了報社幾次,走進孫總編的辦公室,著實吃了一驚,原來,爆炸性新聞都是從香港出版的八卦小報和雜志偷來的,連同所有照片,都毫不客氣地照搬,但標題被孫總編的生花妙筆改了。我看著桌面鋪的盡是贓物,搖搖頭,苦笑。孫總編看到看透我的神情,拍了怕我的肩膀,說:“沒事的,天下文章一大抄。”然而,所賣的盡是“二手貨”,讀者看多了,就膩味了。

其次,是孫總編容不了人。他天生是單干的,比他強的,他逼人走;比不上他的,被他肆意欺負。早期和他一起開辟草萊的記者龔女士,被一家大報以每月薪水多250元的價碼挖走。跟孫總編跑新聞最賣力的小崔改行開貨車去了。

《樂報》登招聘廣告,新移民中有的是人才,孫總編從20多個應征函中選,把“香港來的”最先汰去,因為他不愿內部有一個太熟悉香港報業內情的,尤其是比他還老的“老油條”,臺灣來的也不要,因為他過去和當清潔工的臺灣人都吵過架。

從內地背景的應征者中,選了8位面試,孫總編喜歡居高臨下地詢問,而對方總是百般討好,這一段時間讓他重新變為大丈夫。中選的是河南來的,姓丁元,本科是新聞,自學英語達六級,吃過前時在省報當文化記者,后來跑累了,改當編輯。他一家四口去年移民,老婆進車衣廠當單針工,他在餐館洗碗,一次把洗干凈的一疊盤子放上高架,摔了一跤,老板聽到瓷器破碎的聲音,跑過來,心疼地問“碎了幾只”,卻沒問他受傷沒有,令他心涼,便決心回到本行。孫總編看上他,是因為他的英語漂亮,而報社內,長期苦于沒人讀通英文信函,更不必說寫英文信和翻譯新聞稿件了。

丁元上班第一天,為了討近乎,兼入鄉隨俗,稱呼孫總編的英文名字“亨利”,孫一臉不高興,但不好發作。孫總編交代的第一項差使,是為頭版的“八卦”新聞配照片。報社的電腦老舊,縮放圖片的功能不利落。孫總編手把手教丁元,用直尺量度香港出版的八卦雜志上的圖片。“你怎么笨到這個程度?直尺也不會用?還新聞系!”丁元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好在,孫的脾氣上得急也退得快。各自打開從家帶來的保溫盒吃午飯時,孫變得和藹了,趁介紹報社的運作,對丁元鄭重地說:“這里是中國人的社會,不興英文名字。”“那我稱您孫總編?”“隨便。”

孫總編維持動不動訓斥下屬的作派,丁元干了一個月以后,每月拿1500元,這是“大王”定的。這也成孫總編罵他的一個理由:“媽的,我堂堂總編輯,只比你多300元!”三個月以后,丁元轉去一家大報當新聞翻譯,只是半工,而且是半夜上班。工資也少了,但他說:“再給老孫欺負下去,我要發瘋!”

“孫這人勤奮,嚴謹,是不錯的編輯。可是人品不行,不能平等對待手下。他早年離婚,前妻嫌他沒出息,跟一個小老板走了。這事摧毀了他的自信心,從此,他不罵下屬就找不回尊嚴。”

老板“大王”在全盛期的末端,銳意進取,看準舊金山以東的中谷地區沒有華人小報,而那里的中餐館不少,便增加《樂報·中谷版》。他物色到一個厲害角色——在國內省級大報擔任過總編輯的鐘全,鐘全年近60,3年前移民,投靠在硅谷當軟件工程師的兒子。鐘全住在中谷,對那里的商機了如指掌,是他高屋建瓴的規劃加上廣告業的內行,使大王下了擴張的決心。

大王在報社會議上介紹了鐘全,指出鐘的頭銜是“副總編”,負責中谷版。和孫總編合編共同版面,同時單獨負責中谷新聞與專訪。鐘全進來時,丁元還沒辭職。他私下對鐘全說:“但愿你能熬3個月。”鐘全問為什么。丁元說:“你越是行,就越難站得住。”鐘全不以為然:“上面還有老板呢!我是老板請來的。”

不出所料,第三個星期,孫和鐘這“二虎”就爆發劇烈的爭吵,起因是頭條標題用了一個香港流行的“媾掂”(意為“追求女性成功”),鐘全說,中谷的中餐館老板,多數是北方人,不明白粵語,能否改掉。孫指著鐘全的鼻子罵他撈過界。兩人吵得不可開交。碰巧大王進來,忍無可忍,大手往辦公桌上一拍,吼一聲:“煩不煩人!”用力之猛,把厚玻璃打裂,碎玻璃刺破手掌,鮮血淋漓。嚇得孫和鐘立馬噤聲,分頭去找繃帶和止血藥。大王改變策略,實行分而治之,任命鐘全為中谷版總編輯,與孫平起平坐,編務各自獨立。這么一來,得為鐘全加聘編輯制作中谷版的其他版面。

第三個原因才是致命的。為《樂報》來廣告的兩位代理,原先是舊金山灣區發行量最大的日報的廣告部中堅,是大王所開的條件吸引他們跳槽的——傭金高達45%,按本地行規,傭金是10%。兩位年輕人,有的是人脈和活力,業績最好的月份,每人拿1萬多元,相當于孫總編月薪的6到8倍。孫總編對這種“不平等”早已滿腹牢騷,大王開始時還能力排眾議,但中谷版獨立出報以后,開銷太大,不能不多方削減,咬牙向“命根子”開刀——廣告傭金減為20%。兩位代理人當然不買賬,不但甩袖而去,還帶走一批客戶。

全報社的運作,“開源”與“節流”兩方面不但沒有絲毫進展,反而倒退,《樂報》陷入財務困境。

我是只管每星期寫一篇《絮語》的局外人,對《樂報》的內部運作知之不多。唯一影響于我的,就是每篇25元的潤筆,只收到過一張面額為200元的支票。我已寫了八個月,合共32篇,該拿800元。但我一直沒吱聲,好友“仰蘭”即許君,出于對大王的好感,數年來義務寫稿,我怎么好意思計較?但有一段時間父親進醫院給膝蓋換了人工關節,我要照顧他的起居,便向大王及孫總編請假,暫停《絮語》。

大王是利益至上的商人,馬上看穿我“請假”的緣由。他給我來電話,單刀直入,要請我吃飯,順便送上支票。為了表示對全體文化人的尊敬,他“一并”請我所住文藝界協會的文友聚會。我從許君那里多少知道《樂報》的底細,因為孫總編或大王仍然得一月至少一次請他吃飯,以為酬庸。 “可憐史蒂芬,”許君前幾天在電話(他一直拒絕在任何場合稱史蒂芬為“大王”),說,“上兩個星期,他和老孫請我吃飯,結賬時讓侍應生刷過三張信用卡,都被信用卡公司銷了號,最后打電話請老婆帶現錢來,好在他老婆就在附近。打那以后,我對他們倆位聲明:稿子我照寫,但飯局不參加了。”我納悶,風雨飄搖的老板哪里弄來一筆錢呢?

這場飯局,大王委托文協一位副會長代發邀請,人家問他請哪些人,他大方過頭,說了一句:“誰喜歡就來,《樂報》靠你們撐腰嘛!”副會長熱情過度,按照協會的名冊一個個用電話發通知。好在不是周末,來了30人,擠滿了唐人街一家小餐館。我一看暗暗替大王叫苦。

寫作的,繪畫的,照相的,唱戲的,寫字的,加上無會不與的“活動家”之外,還有幾位“要人”,如孫總編,鐘總編,以及早已在另一家報社當上采訪部副主任的龔小姐。濟濟多士,圍坐四張大圓桌。身為“臺柱”的專欄作家許君因上班沒來。“大王”談笑自若,但對我客氣有余,眼神躲閃。我留心觀察勢同水火的孫和鐘兩位總編輯,都保持距離,沒有交談一句,我為此刻無戰事而慶幸。(事后我曉得,赴宴后第三天,鐘提交辭呈。他離開后,中谷版隨即停辦)。這頓飯,說不上奢侈,但夠豐盛,其中有預先定做的“擬佛跳墻”(即食材便宜,價錢只及正宗的三分之一)一大鍋,雞鴨魚蝦盡有。大王帶來一瓶從香港買的“加飯五加皮”,只夠每人一小杯。兩個小時以后,飯局結束。賬單放在大王面前,我在對面悄悄觀察,他的臉色瞬間變了,濃眉皺了皺。我暗里叫苦,千萬不要沒錢付,何苦呢!請來的,絕大部分幫不上忙。大王站起,把經理拉倒一邊,悄聲討論了一陣,掏出信用卡付賬。

本來說好,“鐵定給我付報酬”的,但我離開時,大王躲得遠遠,沒過來和我道別。我知趣,不去找他。事情明擺著,他沒料到人這么多,開銷這么大,把本來要付我的那筆預算也“吃光”了。我在餐館門口,遠看他落在后面,沮喪,負疚,乃至絕望,明明白白地寫在不失俊朗的臉孔上。我滿懷同情地嘆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

我向許君學習,不再提報酬,照常寫《絮語》,直到那一天——孫總編給我來電話,說大王匆匆忙忙地回香港去,臨行前匆匆交代,他此去是籌錢,如果知道人投資《樂報》,就繼續辦。孫總編聽的是潛臺詞:史蒂芬彈盡援絕。這么一走就不回來了。果然,一個星期以后,過去的大王從香港打電話來,說:結束《樂報》。次日史蒂芬的太太拿來兩千元,讓孫總編設法分給同仁,說這就是遣散費。數目當然不足,但她打工只賺到這么多,望諸位體諒。接下來,報社進入破產程序。房租、營業稅、雇用稅連同水電費,統統抹掉。

曇花一現的《樂報》在舊金山已消失了21年。孫總編已到坐七望八之齡,據許君說他患了老年癡呆癥。史蒂芬回港以后,再也沒有消息,東山再起云云,似是夢囈。

我閑時翻檢為《樂報》所寫的《絮語》,不能不承認:新鮮勁過去后,毫無保留價值。我此后出版的散文隨筆集超過20本,沒有收入一篇。如欲自我欺騙,姑且稱為“悔少作”,盡管彼時已是40多歲的壯年。

倒是我的朋友許君,他將當年的專欄文收入集子,付梓于國內。我獲贈一本,時時披閱。激賞其書卷氣,如:“夜靜得連‘老鼠在棉花上撒尿的聲響也聽得見’(夢中得句)時,批閱陸游的《書巢記》。下面一段頗得我心:‘吾室之內,或棲于櫝,或陳于前,或枕籍于床,俯仰四顧無非書者。吾飲食起居,疾病呻吟,悲憂憤嘆,未嘗不與書俱。賓客不至,妻子不覿,而風雨雷雹之變有不知也。間有意欲起,而亂書圍之,如積槁枝,或至不得行,則輒自笑曰:此非吾所謂巢者耶!乃引客就觀之。客始不能入,既入又不能出,乃亦大笑曰:信乎,其似巢也!’蓋陸游書巢,我亦粗具規模也。粗具規模的書巢,須配以閑適之心境。清人陳灌說,‘心要常虛明而不可熱,熱則昏矣;非特名利之心不可熱,著述之心亦不可熱;常湛然朗然,超乎萬物之上,而后可以讀書,可以著書。’此等閑適讀書寫作的境界,尚有修身養性之妙用,太好了。”

文學較為長壽,這就是證據。

(文中報刊、人物為化名。略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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