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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大賽獲獎者談 | 張瑾:災難現場,每個人都有故事
編者按:2019年7月19日,首屆“澎湃·鏡相”寫作大賽頒獎典禮落下帷幕。本次大賽于2019年1月23日啟動,由澎湃新聞主辦,復旦大學新聞學院、今日頭條聯合主辦,旨在挖掘極具價值的時代標本,培育優秀寫作者,并長期孵化紀實類佳作。學術評審、業界評審兩輪匿名制交叉打分,最終決選出“鏡相”特等獎1名,一等獎2名,二等獎3名,三等獎4名,優勝獎、提名獎若干。
“鏡相”欄目將陸續刊出對大賽前十名獲獎者的訪談,挖掘他們創作背后的故事,探討對非虛構寫作的理解和展望。今天的訪談來自一等獎得主張瑾,她的獲獎作品是:《響水河邊七病區》。

2019年3月24日,江蘇鹽城響水化工廠爆炸事故發生的第四天,南京大學研究生張瑾買了最早一班的大巴車,從南京趕往響水。
從會計學跨專業考研到新聞與傳播,這是她第一次進入重大新聞事件的現場。她提著果籃,在響水縣人民醫院“亂撞”著尋找突破口。七天的時間,她采訪到傷員、消防員、志愿者、環境專家等二十余人。白天戴著厚厚的口罩,走訪事故核心現場,或是陪伴在傷者身邊,同他們吃飯聊天,為受傷的女孩找理發師,陪她買帽子,成為她可以信賴的小姐妹。晚上回賓館,復聽采訪錄音,預備需要再次核查校準的信息。
他們成了真正的朋友。事故傷員陳東對她說,如果不是這次爆炸,他都不會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會有善良的記者,會陪伴著他們,花大把時間聽他們絮絮叨叨。而張瑾覺得,做記者,最基本的是體恤每一個人,朋友在爆炸中受傷住院了,你會怎么做,就怎么去對待你的采訪對象。

“我只是想看一看真正的現場是什么樣”
澎湃新聞:這不是一個容易的選題,你在采訪前有預估到它的難度嗎?
張瑾:有。去之前覺得自己會不會去了之后什么都采不到,或者說被趕回來。但是當時也只是覺得并不是說我一定要帶一篇稿子回來,一定要采訪到很多人,一定要探尋到事實的真相,都沒有想這些問題,只是覺得得先去看一看。
澎湃新聞:你的采訪手記里寫,你是第四天去的,爸爸擔心你想讓你回來,但你很確定你是不會離開的。
張瑾:對,他就是要來看一下我。因為爆炸的時候,網上有很多的謠言,他覺得化工廠散發的氣味可能會對女孩子不好,再加上我又是學生而不是正式記者的身份。他看到我是在一個什么樣的狀態下,什么樣的環境里,就會放心一點。
我還是應該早一點去,因為我從來沒有接觸過化工題材的報道,也幾乎沒有看過化工題材的文章。所以其實我最開始沒有去,是因為我對這個事件缺乏一個很基本的認識。而當傷亡人數變多的時候,我看了新聞報道,就覺得怎么會是這個樣子,那個時候正好是我們上過高級采寫課,我就想看一看真正的現場是什么樣子的。
澎湃新聞:你是如何打開的突破口?
張瑾:其實在我去的時候已經是第四天了,那個時候人們大部分都處于一種比較想傾訴的狀態,但是又會出現的一個問題,很多人講的不完全是準確的。我采訪完第一天之后,回去的時候再整理這些資料,就發現了這個問題,然后等我第二次、第三次再去跟他們復原當時的情景時,是會發現確實在細節方面,他們會有一些夸大、遺忘或者說是錯亂的跡象。
當時我去采訪張慧的時候,我只是跟她交流了大概兩分鐘的樣子,然后我就去找了下一個工友,我那天是靠著護士長采訪完整層樓的一些工友。等我第二次再來的時候,就選擇了張慧,想說跟著張慧,看看她會有一個什么樣的故事,會發生什么樣的情況。
“怎么對朋友,就怎么對受訪者”
澎湃新聞:你最初是如何進入到他們的生活中去的?
張瑾:我覺得面對他們這樣的人群,要先學會傾聽跟觀察。因為他們在那樣的特殊時期,會有很多的人來看望他們,比如說對于他們的傷勢情況,其實每天早上八點左右,護士長都會帶著醫生來查,中午的時候志愿者也會跟他們簡單交談一下。其次就是他們的父母孩子,包括一些小姐妹,還有受傷的工友等等。
因為在醫院里面,很多人連手機都沒有,就會經常串門,我在這個過程當中跟著他們,傾聽他們的談話過程,發現哪些是我不知道的,或者哪些是和我知道但不對的,就把它記下來。然后事后找一個合適的機會去跟我的采訪對象核實驗證,或者再去補充一些細節。
澎湃新聞:你是如何捕捉到他們生活中的細節?
張瑾:比如在病房的那一部分,之所以能夠相對來說比較有細節,是因為每一刻我都是真實存在的。無論是剃頭發還是買帽子,都是我陪著張慧去的,甚至連理發師也是我幫張慧找的,帽子是我和張慧一起挑選的,我一直在現場。
其次,沒有任何一個人是我很正式地坐在他對面,說我們聊一聊這樣子。有一個采訪對象是25床患者,他其實是一個相對來說不怎么愛說話的中年男子。因為中年男子他要承擔一定的社會責任,而且他也不會那么地愛傾訴。但我其實一直在默默觀察他,我發現他每天都會抽煙,怕打擾別人,就會去電梯小隔間里抽,然后有一天我就陪著他一起站,站了一會兒,他就慢慢開始講述一些當時的情況。
比如說他最開始跟我講的是樓下的車,雖然我是一個對車和交通環境都不是很了解的人,但是因為我陪伴在那兒,聽他去講,然后跟大家一起去講這些事情,所以他就對我打開了話匣子,開始跟我分享他那一天發生了什么事,也跟我講他的家庭,他的一些背景,他的過去和未來的打算。
澎湃新聞:你是怎樣的一個采寫節奏,又使用了哪些記錄設備和方式呢?
張瑾:我最開始采訪的時候,沒有用任何設備,比如說相機、本子、筆,都沒有,就是簡單的錄音。錄完音之后,比如說他們在有親友陪伴的時候,我會記一些關鍵詞在備忘錄里,然后晚上回來的時候會把所有的錄音再聽一遍,看看有沒有什么基本的錯誤。畢竟你離開那個地方之后,再想去核實這個事情,它是不是真實的,其實就會有難度。所以每天的整理工作是最基本的,回去之后再進行一個結構框架的梳理。
澎湃新聞:但你文中是有很多現場圖片的。
張瑾:其實我在那邊的時候,大部分人還是挺有戒心的,因為他們會不知道你的來路是什么,你也沒有辦法跟每一個人詳細介紹你的背景。我采的這幾個人之所以對我沒有戒心,還是因為我跟他們朝夕相處,吃飯甚至午休都在同樣一個病房。后來我問我可以拍照嗎,他們就說沒關系你拍,到了最后,我會和他們一起來看我拍過的一些照片,然后把照片發給他們,他們也覺得這是挺值得回憶的一個過去,因為這樣的事情在他們的人生中應該就只會有一次,這樣的照片、這樣的記錄也就只有一次。
澎湃新聞:受訪者本身也是帶有身體或心理創傷的,你如何使他們真正信任你?
張瑾:他們沒有把我當做一個記者,這是他們能夠跟我分享很多事情的最重要的原因。
比如說寫爆炸,有一段是寫的陳東的羽絨服破了個洞,然后羽毛亂飛,他跟著飄舞的羽毛一起跑出去的那一段。我問陳東他是怎么跑出來的時候,他沒有跟我講到這個事情,他可能自己在講的時候都忽略了羽毛這件事。像這樣的細節,都是他們的工友來看他們的時候講的。他們會聚在一起聊天,因為他們有一種死里逃生的感覺,會不斷地重復死里逃生的景象。比如A說我怎么怎么樣,然后B說,對我也是這樣子,我就把這些細節記下來,然后我去問他,你當時是不是這樣子,你當時怎么沒有那樣子。其實他不是沉浸在一個悲傷的情緒里跟我講,是與我分享他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澎湃新聞:寫“三聲巨響”的部分,使用的是同一結構,精確捕捉每個時間點每個人的反應,可以講講這部分的構思嗎?
張瑾:這個結構是我是借鑒了《唐山大地震》和《廣島》這兩本書。兩本書的作者都寫了災難來臨的一瞬間——地震來臨的一瞬間和原子彈爆炸的一瞬間。所以其實在我在病房里待了大概兩天之后,我就想沿用這個方法記錄災難來臨的一瞬間每個人的反應。之所以最后的稿子里每一聲爆炸的每個細節我都能夠寫出來,也是因為我決定寫了之后,跟每個人都有核對了一下這個時間點他們都在做什么事情。
我寫完后發現第一部分要比第二部分的字數多很多,就很猶豫重點是不是應該放在第二部分,大家可能會更關心他們在病房之后的一些生活。但是后來想一想,我覺得可能特稿或者非虛構,不是寫發生了一件什么樣的事情,而是寫這件事情是如何發生的,所以后來我還是決定把爆炸的這部分細化了。

澎湃新聞:親臨現場的感受與課堂所學有何不同?
張瑾:我覺得現場是最真實的感受。因為我們在上課的時候,老師只會教你如何更好地做一個全面快捷的災難報道。比如說我們知道關于日本地震的報道,日本的媒體會出來得很快,是因為他們前期有大量的訓練跟準備,他們幾乎每個月都會進行一次地震報道的演練。還有比如說稿子的結構,現場的反應、配合,記者應堅守的倫理道德等等。但是我剛去的時候發現,好像課堂上學的我一個也用不上,就只能自己亂撞,經歷了亂撞的階段之后,就發現貌似這又是老師教過的東西。
比如說我亂撞的時候,是因為我不知道我要寫什么,要怎么寫。我沒有想著我就要寫整個病房,因為我并不覺得整個病房都有故事。但是后來當我跟張慧熟了之后,自然而然就跟別的另外兩個病床的人也熟了,因為大家在一個同樣密閉的空間里。那個時候我才會想到,要不我就寫整個病房的故事。這一點讓我覺得災難現場其實每個人都是有故事的,然后就反應過來老師上課教過這樣的東西。
澎湃新聞:你覺得在災難報道是更倚靠記者系統學習過的報道技巧,還是隨機應變的能力?
張瑾:我覺得比如說親近一個人,繼而有可能打開了一個入口,其實還是有技巧和規律可言的。唯一的技巧就是如何能夠深入到他們的生活,這算是一個技巧吧。就是不要把他們當成一個采訪對象,而是把他們當作是你自己的朋友。你的朋友在爆炸中受傷住院了,你會怎么做,你就怎么去對待你的采訪對象。
真的只有這樣做了之后,他們才會愿意講,不然人家憑什么跟你講一些自己的東西。就是一定要保持著善良和同情,不是虛偽的,而是真的關心他們,把他們當做朋友去對待。
我們應該心懷體恤地去看待每一個受害者、生還者和他們身邊的每一個人,不管是受傷的工友,還是護士長,還是消防隊員或者志愿者,不管他們跟你說多少,你都應該去感謝他跟你分享。要體恤每個人,因為每個人的心理狀態、家庭背景和他家發生的事情是你沒有辦法提前就預知的。

“對于當事人而言,災難是一直都在的”
澎湃新聞:對于這樣的重大災難,各路記者都最快時間趕到,采寫了一手信息。你覺得相比起前期報道來說,以非虛構的形式呈現整個病房病員的前后經歷,意義在哪里?
張瑾:當一個災難發生的時候,確實時間是很關鍵的一個要素,因為無論是受傷害的人還是救援的人,還是相隔千里關心他們的人,他們都想知道最準確的信息和近況,但是他們只能通過一個正規的媒體,因為我們知道社交媒體上有很多的謠言。因此對記者的要求就很高,他們要很快就把新聞傳回來,傳遞最準確的信息來告訴別人最真實的情況。
其次是,災難它往往是帶有毀滅性的。無論是當事人還是網友,他們都會對災難有一定的消極情緒,因此就很需要媒體在這個時候有一些正能量的報道。比如說我們經常能夠看到救援部隊怎么樣,志愿者怎么樣,護士怎么樣。因為人們會希望在災難的時候,看到一種眾志成城的態度,所以我覺得從這幾點來看,搶時間很有必要。
但是正因為災難傷害性很大,它帶給人們的心理創傷比較大,所以我們的媒體報道可能往往就只有一周或者半個月。但是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報道它只持續半個月,災難本身是不可能只持續半個月,它沒有一個固定的時間,我想對于當事人而言,這個災難是一直都在的。
比如說我把文章發表之后,把鏈接發給他們,張慧、陳東他們幾個人都看了,然后陳東他是這么回復的,他說,現在想想有些情節都還是歷歷在目的,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情,我們都能夠活下來,所以我堅信我們以后一定能夠更加珍惜彼此。我想這篇文章的意義可能就是,對于這些受害者和仍舊生活在化工廠園區的人而言,這也許是一種減災防災和療傷的手段。

澎湃新聞:你最近又去了響水做回訪,這是你做回訪的原因嗎?
張瑾:對,我最近在做回訪的時候,發現就是新聞媒體的報道可能只持續了大概半個月,但是對于他們而言,可能真正的災難才剛剛開始。
在4月份的時候,我有看到新聞說響水化工園區將被徹底關閉。很多網友都在說很好,因為網友們覺得在這場事故很大的爆炸之后,在網民跟輿論的監督之下,這個對環境危害很大的化工廠終于被關停了。但是其實對于他們化工廠的工人而言,意義是不一樣的。
很多人講,他們其實是更愿意回到化工廠工作的,因為對于他們而言,爆炸只是一個小概率的事件,他們雖然知道可能會有爆炸,但也只是可能,就是這是一個很小概率的事件,對于他們來說,小概率的事件就等于是零概率。
擺在他們眼前的是生活的問題,就是他們沒有辦法維持現在的生活。比如說賠償款大概是10萬多塊錢,然后他們很多人不知道怎么去用這筆錢,因為對于他們來說這個錢用完了就沒有了,但是如果我還在化工廠里上班,那么我是源源不斷的會有這個錢的。安全是遠方,但是生計是眼前,眼前的問題也沒有辦法去解決,所以怎么去解決遠方的問題?
比如說陳東,他就跟我說,爆炸發生之前,他覺得他的生活是一條寬闊的大道,因為他有想過今年夫妻倆發年終獎之后先去貸款買一輛車,然后再過幾年孩子都上小學了,他們就去縣城里首付買一個房子,再還房貸。
那一場爆炸就把他們的康莊大道給炸成了羊腸小道。現在就是這條道上有很多十字路口,他們不知道該怎么走,怎么選,沒有人告訴他們,這條路上也擠滿了人,大家都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怎么走。
但我這次去回訪的時間比較短,只有三天,所以我只是了解了我文中采訪對象的一些現狀,我并不知道整個園區的工人,但我覺得他們每個家庭都有變化,所以就還想去再看一看別的家庭是什么狀況。
澎湃新聞:有沒有對你影響較深的非虛構作家或作品?
張瑾:我覺得我是從不同的文章里學到不同的技巧,比如說《唐山大地震》,像我寫那個爆炸一瞬間就是跟《唐山大地震》學的。老師上課的時候跟我們講過《唐山大地震》,然后我也采訪過錢鋼老師,錢鋼老師講了一個讓我印象很深刻的細節。他大概采訪了七、八年,在他采訪的時間里,互聯網還沒有發展得那么好。但是他的這本書出版了好多版之后,互聯網已經發展得很好了,因此就有很多記者又回到唐山采訪。
那個時候的設備就很高端,錄音筆,各種各樣的設備,但在錢鋼老師在采訪的時候是沒有的。所以當時對于錢鋼老師來說最大的挑戰就是,已經有了很多的人去再去重新采訪,他們可能會對他當年寫的某些細節提出是否真實的質疑。但是就算是這么多年過去了,這么多記者去采訪過了,仍然沒有人發現這本書里有哪個細節是不真實的。
我覺得細節的真實就是像《唐山大地震》這樣,不只是去跟當事人采集事實或者是認知方面的內容,還要捕捉他當時的一個感受、感情和感覺。
我文章的結構是在《風襲喬普林》(盧克·迪特里奇)里學到的,其實也是記錄了龍卷風發生之前,22個人分別在干什么,一場龍卷風把這22個人擠到那家雜貨店里,他們在這家雜貨店里干什么,然后龍卷風結束了,大家都走出了雜貨店,其實是我就是有點仿照它的結構來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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