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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微縮的賀友直“一室四廳”:凝固60年的記憶與世相
畫完畫,喝喝酒,打個盹,在上海弄堂逛一圈,看看浮生世相,再在紙上再現——連環畫大家賀友直那平民而有著煙火氣的生活,一直是他的創作源泉。
從1955年至2016年,賀友直一直生活在上海巨鹿路一條弄堂里31平方的“一室四廳”中,60年來慢慢累積造就的場景不只是物件的堆砌,而是一個人內在神韻,圍繞著人的生活產生的衣食住行,藝術審美,修養,映射出一個人日常習慣。
澎湃新聞近日獲悉,為籌備賀友直故鄉寧波北侖的賀友直紀念館,賀友直的外孫薛穎峰制作了八件與外公有關的作品,其中之一便是微縮還原版的“一室四廳”模型,并將陳列展示。

上海是多面的,浦江兩岸帶著魔幻景觀的高樓霓虹塑造了一個名為“魔都”的上海,而在城市阡陌弄堂中、在梧桐掩映之下則存在著一個鮮活、靈動、市井的上海,是早飯攤頭打開生煎鍋子蓋頭的滋滋聲,是小菜場里主婦們“格算不格算”的選擇,是石庫門老房子陡斜樓梯上老鄰居的側身問候,還有臨近飯點時廚房里透出的上海咪道……這一切構成了溫暖的、篤悠悠的、人情味的、日常世俗中帶著雋永的詩意上海。
自謙“畫小人書”的賀友直似乎就一直居住在這樣的上海,在車水馬龍的延安中路后有一條名為“巨鹿路”的平行小馬路,自陜西路到襄陽路不到百米的一段坐落著作協的愛神花園、巨鹿路菜場、新式商品房、盒飯攤頭、奶茶鋪子、饅頭店、白日里冷清的小酒吧。在菜場對過老式弄堂里的二樓,便是賀友直居住了60多年的31平方的家,這31平方還有另外一個頗有上海人“螺螄殼里做道場”智慧的名字——“一室四廳”,即客廳、餐廳、畫室、臥室。

2016年3月,賀友直放下了畫筆,離開了這個能隱隱聽到嘈雜市聲、隔壁電話鈴響和樓下小孩哭聲的“一室四廳”。如今,為籌備寧波北侖的賀友直紀念館,他的外孫薛穎峰制作了八件作品,其中之一是1:20的微縮還原版“一室四廳”的模型(另七件雕塑為將賀友直連環畫作品“立體化”)。
薛穎峰的工作室與外公賀友直的住處位于同一條弄堂內,按下門口標注“薛賀”的門鈴,同樣是陡窄的樓梯、廚房里探頭張望的阿姨,直至走入頂樓帶著各種新奇元素的工作室,像是市井中的另外一個存在。

書架上擺著收集自各處的手辦、漫畫圖冊,地上幾個手作小玩意、墻上幾張隨性的速寫、一些帶著歷史感的小擺件,看似漫不經心卻井井有條。透過窗子向外望去,雖遠處立有幾棟高樓,但眼下依舊是鱗次櫛比的一片新式里弄的紅屋頂。
而在窗邊工作臺最顯眼的白色“盒子”內,就是“一室四廳”的微縮版,幾乎整個暑期薛穎峰就在工作室中打磨屋子中的一件件小家具。下午時分,天光從工作室南邊的窗戶照入,也同樣照進了“一室四廳”中,亦真亦幻。

一份貫穿三代人60年記憶的家族禮物
1955年,賀友直與夫人謝慧劍搬至此處居住,兩年后小女兒賀小珉在此地出生,兒孫輩們小時候都喜歡鉆在賀友直的畫桌下玩耍,每一代甚至每一個人都對這間31平的屋子有著不同記憶,這些日常的記憶是暖的。
“這里是三號,外公住對面樓里,以前我每天放學回家都可以通過這扇窗子看到外公站在電視機前、手里拿著遙控像照X光一樣看電視。” 薛穎峰指著模型南面的窗戶說,“在我童年印象里外公的家到了下午會有點暗,照入的天光和現在這個小模型里的光線差不多,我也盡量百分百還原了屋子。外公站著看電視的時候,外婆可能在屋子的其他地方聽戲、打瞌睡,晚一點也許在做飯。”

因為1:20的比例,普通人站著就可以俯視屋子里每一處場景:畫桌上的紫砂壺、茶杯、玻璃下壓著不同時代的照片,畫桌邊的躺椅、茶葉罐;電視機柜上放有電視機、微波爐、電話機,下面擺放著一排老酒瓶子,邊上的矮柜子上的熱水瓶、茶具;冰箱正、側面的冰箱貼、冰箱上疊放的綠植、小酒盅;大門后掛著的袋子、抹布,再是書架以及緊靠書架的吃飯臺子、臺子上擺著酒菜;紗簾和大櫥隔開 “次臥”和“主臥”,主臥的衣架上還掛著冬天的帽子,櫥頂還層層堆疊不常用的物件。

“做模型時采的樣是冬天的景,而到了夏天屋子里會添置一個小電風扇,下午的時候,會有一個盛著涼水的臉盆,起到降溫的作用,從外面回到家洗一把臉會很爽快。每天下午都會拖地板,所以外公家有一種潮氣,脫鞋踩在老的木地板很舒服……這是我的記憶,可能我們家每一個人的記憶點都不一樣,我也收集了我們家其他人的記憶盡量還原。” 薛穎峰還回憶說,“一般外公畫畫需要安靜,和兄弟們吵鬧會挨罵,我們就喜歡窩在小房間里玩,甚至外公的畫桌下都有我們很多的記憶。”

相對于孫輩,賀友直子女輩對這間屋子,則有不一樣的記憶。大女兒賀小瑋看到屋子的縮放模型時會想到自己小時候,當時“次臥”沒有墻,前后兩間房是通的,家里人從一扇門進一扇門出,在家嬉鬧,直到二兒子結婚才隔開(后作賀友直畫室)。“畫桌和床的位子一直沒變,其他很多家具是后來一點點添的,畫桌有一截也是后來加的。” 賀小瑋還可以細數出大衣柜、書柜等家具是哪一年添置。并且還挪動模型里的躺椅說,“平常躺椅是擺在畫桌邊的,姆媽下半天聽戲的時候會挪到電視機前。”

賀小瑋也對給父親“蓋章”記憶猶新,面對“一室四廳”的模型,她說:“阿爹有午睡的習慣,中午吃好飯和咪好小老酒會在床邊的搭幾個凳子小睡,直至2015年冬天后才因為身體原因在床上午睡。”賀小瑋一邊是說一邊挪動凳子,還在順手在床上拿了個靠墊放在椅背上,拍了幾下。
當大家等待賀小瑋講述“蓋章”的含義時,賀小瑋語塞、落淚、沉默、落寞的眼神中夾雜著思念、不舍,還有一些只屬于父女之間的情愫。沉默片刻后,賀小瑋說,“阿爹每天午睡前會說,你還沒給我‘蓋章’,什么叫‘蓋章’,就是全方位親臉,上下左右親各親一下,然后說‘我真福氣,我九十多的人,還有六十多的女兒香面孔(親臉)’。”
在微縮的“一室四廳”中紗質窗簾、床上的被褥、凳子上的靠墊等布藝家具都來自于賀小瑋和她老同學的手藝,且床單下還墊了棉花毯。

從1955至今,六十多年的時間也讓這間31平的“一室四廳”的結構就會變得越來越復雜,單是賀友直的“畫室”,就從窗邊的畫案,再到餐桌抬出來架一塊畫板,最后將二兒子的房間變成了畫室。
賀夫人將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條,家里人常常笑稱她為“建筑大師”。在這個空間里,六十多年生活的痕跡讓窗臺的邊邊角角早已不再銳利;門邊地上的一個木門檔也用了很多年;房門通風玻璃上貼了一張紙,是因為晚上走廊燈太亮且沒有燈罩,所以用一張貼紙遮光;賀友直夫婦的床邊墻角上貼了很多用過的治療關節的金色圓形磁貼,書架把手上是2000年隨手掛上的賀友直參觀當年上海藝博會的掛牌(也不知道為什么當時掛上了就沒有取下)……一切的生活變遷的痕跡都在“一室四廳”微縮模型寫實再現。

記憶是“色聲香味觸法”的體驗
熟悉賀友直的人都知道,他喜歡咪個小酒。反饋到“一室四廳”的生活區域中,能看到電視柜下、餐桌邊上擺放著很多酒瓶子,而在家人的記憶中,“一室四廳”還是帶著氣味的:
“小時候屋子里面會有味道,外公倒好酒,會拿到微波爐里轉一轉,這一轉就是一屋子黃酒味,加之家里是寧波人,食物會帶有寧波菜特有咸味、臭味,所以記憶里這間屋子一直有一種特別的氣味,小時候如果遇見味道很重,我會逃掉的。” 薛穎峰說,“而且外婆喜歡聽戲,小時候她一聽戲,我也要逃掉的。”


在薛穎峰的記憶中,外公的書架是一個神秘的地方,小時候他并看不懂,但對其中的書又無比好奇,長大之后才知道,其實賀友直每一年看的書都不一樣,書架里也有著特別的分類,哪些是小說,哪些是參考資料,哪些是汲取營養的書籍,哪些是外文的,哪些是古書,按類擺放。其中用一本賀友直去法國交流帶回來的畫冊,當時并不知道是誰,長大后看發現這是墨比斯的畫冊,也是薛穎峰自己喜歡的。

在縮放模型中還有外人看來只是一口普普通通的鐘,在賀家人眼里“就是這個鐘,就是這個顏色,陪伴了我們很多年”屋中的一切對于生活在此處的人都有著故事和感情。
而六十年來慢慢累積造就的場景不是許多物件堆砌起來的,而是一個人物內在神韻,圍繞著人的生活產生的衣食住行,藝術審美,修養,映射出一個人的日常習慣。

外公走后,我們開始更了解他
2016年3月16日早晨,賀友直還在巨鹿路的家中自己下面條,誰都沒有想到,當天晚間,他走了。
“外公走后第一天我和弟弟在家里守夜,我們看著這些場景,物是人非,百感交集。那一晚我真正認真地看這間屋子,看書架里的書、看墻上的畫、試圖可以再了解外公多一點。” 薛穎峰說,“我發現書柜有老子道家的書籍,畫案后的一張書法原來是《心經》,我想到外公也給寺廟畫畫,那一晚我似乎更加明白外公為什么生活在這樣一個場景里——因為舒服自在。”

畫完畫,喝喝酒,打個盹,沿著巨鹿路、陜西南路、長樂路、襄陽路閑逛一圈,賀友直所見的生活,就是他的創作源泉。他把自己低到微塵里,看著生活周遭的人和事,畫下自己的心境和時代,自在的生活在上海市井之中。

薛穎峰回憶說,“那一夜,我默記著房子里的每一處細節,發現我的觀察方法根本源自于外公。”賀友直畫自己的故事、畫家鄉、畫老上海三百六十行幾乎都沒有可參照的對象,而是完全靠著自己的記憶。在家鄉寧波北侖的一次畫展上,賀友直畫了記憶中少時的家鄉場景,一些老一輩寧波人看了很吃驚,他們覺得當時生活場景就是畫中的模樣。“外公曾教我怎么通過文字記憶法去記憶看到的景象和人物形象。現在我發現他啟發了我對細微的觀察,有時候靠記憶還原的東西氣味會更重,有些東西不一定精致,但是一定有特別的味道。”
后來,薛穎峰也同樣以白描的方式“默寫”了外公離開那一晚的“一室四廳”。

三年多后,平面的手繪成了立體的模型,墻上掛著的畫,相框中放的、書架門上貼的、玻璃下壓的照片幾乎都忠實地被“復制”。在制作的過程中,家人們也會勾連其自己的記憶。比如放在櫥頂上的一個架在圓臺面上的轉盤,是賀家第三代年夜飯的記憶。


“我們家吃年夜飯用的圓臺面平常放在樓梯過道上,每年過年時才用,搭完臺面放上小轉臺便可放上豐盛的菜肴。但今年開始原本放在櫥頂上的小轉臺挪去了小房間的門背后,所以我前期‘測繪’時忽略了它,但弟弟大約是每年過年都會爬上去拿,對這個小轉臺印象比較深,他特別提到了這個臺子,所以我還是把它保留在了櫥頂上,而復制過程中我也會盡量尊重細節,包括柜子上一個支撐結構斷了,家里人用了一把木尺抵著。”
現在,家里也有一些變化,賀家有了第四代,他們的照片也被加進了這個試圖還原賀友直生活氣息的微縮模型中。


美國漫畫家克里斯·韋爾善于借助對建筑的描繪來展現一個家族乃至一個國家的變遷。在賀友直的“一室四廳”里,同樣也演繹著上海人情,如同每一扇門背后的上海人家,幾代人記憶場景在此處更迭。對于賀家人而言,這是一份共同的家族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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