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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蘇格蘭瑪麗女王走上受刑臺
編者按:《無敵艦隊》在16 世紀整個歐洲天主教與新教勢力進行激烈斗爭的大背景下,對1588年發生在英國與西班牙之間的著名海戰進行了精彩描寫,作者將豐富學識、清湛文筆以及精致的謀篇布局完美地融為了一體,使本書至今仍是關于這個主題的經典著作。
全書以蘇格蘭瑪麗女王受刑開篇,精彩記述了英格蘭、西班牙、法國、尼德蘭、教皇國等多方勢力相繼做出的回應,清楚交代了各國盤根錯節的外交關系以及復雜微妙的政治局勢,最終聚焦在英國艦隊與西班牙無敵艦隊在英吉利海峽內展開的一系列海戰,刻畫了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一世、法國國王亨利三世、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海盜德雷克、無敵艦隊總司令西多尼亞公爵等性格鮮明的人物。作者將豐富的一手史料和大量二手著作冶于一爐,不著痕跡地加以巧妙運用,使歷史細節、學術成果和敘事主線緊緊貼合,做到了雅俗共賞,堪稱基于嚴謹研究的歷史敘事作品中的典范。本文為第一節。
一,揭幕
福瑟林格
1587 年 2 月 18 日
比爾先生周日晚上才把死刑判決書帶回,但是到了周三清晨,未等曙光爬上高高的窗欞,福瑟林格 的大議事廳早已布置停當。盡管什魯斯伯里伯爵遲至昨天方才返回,人們卻無法再忍受絲毫的遷延,急不可耐地要求執行死刑。沒人知道下一個從倫敦疾馳而來的驛使會捎來怎樣的旨意, 也沒人知道,倘若再等一天,其他同伴是否會意志動搖。
平時擺設的家具都已搬離大廳。在大廳進深的攔腰地方,木料燃起的烈焰在煙囪下熊熊閃耀,與令人汗毛豎立的酷寒彼此交鋒。人們朝向大廳高端 搭建了一座小型平臺,模樣像是提供給巡演藝人的小巧舞臺,伸入大廳有12 英尺長,8 到 9 英尺寬,不足 3 英尺高。平臺的一側設有一段階梯, 臺面用新伐木材鋪就,上面嚴嚴實實蓋著黑天鵝絨布。在平臺上,正對著階梯放著一把同樣罩著黑天鵝絨的高背椅,前方三四英尺外則鋪著黑色的地墊。緊鄰墊子的地方坐落著像是一張低矮長凳的物什,然而絲絨未能遮住的邊角卻分明地顯露出,那是一具木質斷頭臺。時間將才早上 7 點,這“舞臺”的管理者已經在滿意地眼看著一切準備就緒了。郡長的差役已經全部就位,他們頭盔、胸甲一應俱全,努力使自己看起來勇武英偉,縱然動作僵硬,長戟也被緊緊地攥在手里。觀眾全都經過揀選,包括來自鄰近地區的兩百多名爵爺和鄉紳,他們一大早就被緊急傳喚而來,此時已經排隊進入大廳的低端。
舞臺的主角讓他們等待了三個多鐘頭。差不多 30 年前,她嫁給了未來的法國國王,在盧瓦爾河畔那輝煌而險惡的宮廷里,她一次次錯失了領悟更為重要的政治教訓的機會,卻習得了掌控社交場面的訣竅。現在她從大廳一側悄聲穿過一扇小門走了進來,在眾人發現自己之前便已在大廳中現身。她邁向平臺,六位侍從兩人一組尾隨其后。她無視延頸企踵、竊竊私語的觀眾,看上去對執掌自己生死的官員也同樣漠然。在一位虔誠人士眼中,步履柔緩的她仿佛行進在前去禱告的路上。只有在拾級而上,繼而坐進黑絲絨椅子的一瞬間,人們才隱約感到她似乎也需要他人的援助之手。就算她的雙手在安放于膝上之前曾有過一絲顫抖,也未曾有人察覺。接著, 盡管大廳里的氛圍十分靜穆,她卻仿佛是在向觀眾雷鳴般的掌聲答禮致謝一般,第一次轉過身來面向他們,有人覺得在她臉上看到了微笑。
身著黑天鵝絨的她好像淹沒在了相同顏色的高背椅中。冬日陰郁的光不僅使得她白皙的手黯淡了幾分,還令她頭巾的黃金色與堆疊在頭巾下的棕發的紅金色也失去了色彩。但看客們仍然可以清楚地望見她喉上精致的白色蕾絲褶邊,再往上,是一片反襯著黑暗的潔白的心形花瓣,那是她的臉龐,上面點綴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一張小巧而流露出渴望與不甘的嘴。這就是令里奇奧為之殉身的女人,是她讓達恩利勛爵這個年青的傻瓜,還有亨特利伯爵、諾福克公爵、巴賓頓,以及其他上千位無名男子在北方的荒野和絞架上身名俱裂。自從她鼓動拜倒裙下的臣民們越境來襲,她的傳奇光環便像一柄利劍懸掛在英格蘭的上空。這是最后一位富有此等傳奇色彩的被俘公主,她是法國國王的遺孀 、遭放逐的蘇格蘭女王、英國王儲, 而且(沉默的現場見證者中想必會有人認同這一點)就在這一刻,如果她的權利得到伸張,本應該是英格蘭的合法女王 。她在剎那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接著便深深陷進椅子的一團暗影之中,渾似身邊的法官并不存在。在眾人的目不轉睛中,她感到了滿足。
肯特伯爵和什魯斯伯里伯爵與她一同進門,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已經在女王對面落座。比爾先生立于一旁,清了清嗓子,展開羊皮卷,開始朗讀判決書。他其實沒有必要緊張,因為是否有人聆聽委實是件值得懷疑的事。“目無法紀……招亡納叛……欺君犯上、密謀弒君……叛國罪…… 死刑。”公文的字句對于瑪麗·斯圖亞特和廳堂里的其他人來說無關緊要, 他們心知肚明,宣判與罪行無關。本次判決不過是這場政治決斗中發起的又一輪攻勢,在場的多數人自記事之日起便目睹了這場戰爭,實際上,早在敵對的兩位女王出生前,決斗便已開始。交戰的兩派于 60 年前開始形成,一方捍衛舊教,另一方代表新教,出于命運的捉弄,其中的一方甚或雙方都常常團結在女人的統領下。歷史見證了阿拉貢的凱瑟琳與安妮·博林的矛盾、瑪麗·都鐸與伊麗莎白·都鐸的沖突、伊麗莎白·都鐸與洛林的瑪麗的較量,而伊麗莎白·都鐸與絞刑臺上的這位囚徒瑪麗·斯圖亞特之間的決斗,如今已經持續了將近 30 年。最敏銳的政治家們興許會好奇,過去 20 年中,英格蘭究竟如何成功地容下了這兩位前世注定的仇家,并讓她們同時存留在世上。
無論伊麗莎白做了什么,瑪麗·斯圖亞特都必定竭盡所能尋找一切辦法破壞表姐的計劃、貶損她的身份。在雙方的殊死搏斗中,揮出的刺擊沒有犯規一說。當帶來優勢的武器從手中滑落后,瑪麗嘗試了弱者可以隨手抓起的所有武器。除了謊言、眼淚、逃避、威脅和乞求,她還利用王冠、美貌和信仰去盡力贏得任何男人為她的事業赴湯蹈火。他們最終證明自己是柄雙刃劍;但是,就算他們現在砍了她的頭,她也利用他們給敵人留下了傷口,在英格蘭的牢獄中,瑪麗甚至比在蘇格蘭的王座上給表姐的國家造成了更大的混亂。她還打算再度出擊。現在,她轉過下巴頦兒,向比爾先生的結束語表示厭倦。
彼得伯勒教長的緊張還要甚于比爾先生,在忍受他結結巴巴地重復了三次開篇詞后,瑪麗輕蔑地打斷了他的發言。“教長先生,”瑪麗對他說,“我會懷著真切而神圣的天主教信仰死去,一如活著。您就此所說的一切都是徒勞,您的祈禱對我并無益處。”
她非常肯定,信仰是一把不會傷到自己的武器。瑪麗在福瑟林格遭到的監視固然嚴密,但狡猾膽大的親信們在易裝后出入英吉利海峽的各個港口為她捎信,使她得以接觸外界信息。報告稱,北部地區仍屬于天主教, 西部亦然,甚至就在這里,在新教異端的據點,在英格蘭的中間地帶,在倫敦,越來越多的人正日漸重拾古老的天主教信仰。此前,因為身為王儲的自己是天主教徒,將在信奉異端的表姐駕崩后和平繼承大統,數量龐巨的天主教臣民保持了平靜,但現在,這位異端女王如若處死她的正統繼承人,這些臣民們必將揭竿而起,憤怒地掃除所有這些不公的惡行。同時, 與為了保全獄中的自己進行斡旋相比,為死去的蘇格蘭女王報仇這一名號必然更能激起海外的天主教國王們的熱情。
瑪麗是位虔誠的天主教徒,在她身上,很少有哪一點像這件事一樣不會引起人們的質疑,但單純秉持信仰死去對于她是不夠的。決斗還將繼續。為此所有人必須知道,她不只是赍志而歿,而且是為之殉道。也許,她并不總是天主教信仰最堅固的梁柱;也許,對于天主教這項事業來說,她施下的那些令人生疑的詭計所造成的傷害,有時要超過她的奉獻所產生的助益。可是寒光凜凜的斧頭會永遠削去舊日的過錯,會讓低語的讕言沉寂。活著,她能用話語鼓動人們撲向她的敵人;死了,她的血明顯能夠更加有力地鼓動他們為自己復仇。近幾年,她尤為鐘愛一句寓意模糊的箴言:“我死即我生。”殉道將會使她的諾言和威脅一并兌現,而她只需要演好這出戲的最后一幕。
故而,她高擎起十字架苦像,讓長廳的每個角落都能看清自己對宣判的挑戰。她的聲音如得勝般上揚,蓋過了彼得伯勒教長,常常比他抬升的語調更為高亢、清越,使得那屬于古老信仰的天主教禱詞聽起來神秘而富有支配力,一時竟凌駕于熱切的新教英語禱告之上。教長誦畢,女王的禱詞又持續了一分鐘,現在她使用的是英語;她在為英國人民和自己的王室表姐伊麗莎白的靈魂祈禱;她原宥了所有敵人。接下來,她的侍女們忙碌起來。黑天鵝絨長袍被褪至女王的膝蓋以下,露出緊身馬甲和一襲緋紅的絲質襯裙,她這身從頭到腳都是血紅色的殉教者衣著與四周的晦暗形成了鮮明對比。驀地,她向前走出了幾步,靜靜地屈膝跪地,俯身在矮小的斷頭臺上。“在你手中,主啊……(In manus tuas, domine...)”隨后人們聽見了兩下沉悶的揮斧聲。還有最后一個儀式環節等待完成。行刑人必須展示頭顱,并按慣例喊出一些詞句。只見戴面罩的黑衣人弓腰,直身,繼而高呼:“女王萬歲!” 但他攥在手中的不過是屬于敵對美艷女王的方頭巾,以及別在上面的一頂精致的棕色假發。緊接著,一顆皺縮、枯萎、蒼白的人頭滾向了講壇邊緣, 它嬌小而發亮,有著蕭疏的銀色發茬兒,這才是殉教者的頭顱。瑪麗·斯圖亞特一如既往地深諳如何令敵人難堪。
摘自《無敵艦隊》,作者: [美] 加勒特·馬丁利,譯者: 楊盛翔 ,后浪丨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7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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