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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堪︱千古文章未盡才 ——敬悼辛島靜志教授

7月23日中午,筆者得知日本著名佛教語文學研究專家辛島靜志(Seishi Karashima)教授于當天早晨因病去世,享年六十一歲。噩耗傳來,震驚之余,深感十分悲痛。就在6月間,筆者承其惠寄書刊三種。此前不久,他還通過創價大學和東洋哲學研究所寄贈一本荒川慎太郎(Arakawa Shintaro)先生編著的《西夏文妙法蓮華經》(原件藏于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全書包括研究、原文譯釋及轉寫和全部原件的影印本,2018年出版,印制非常精美)。僅僅十幾天之前,筆者剛拜讀了他本月發表在臺灣《佛光學報》第五卷第二期的中文論文《試探西晉竺法護譯〈正法華經〉的原語面貌》。辛島先生治學甚勤,筆耕不輟,他曾在電郵中告知筆者,還有不少論著正待刊布,其中有些當已收到清樣,不想文字猶在,斯人已逝,遂成絕響,悲夫!
辛島先生于1957年出生在日本九州的一座凈土真宗寺廟,其家族一直擔任該寺廟的住持。年輕時,他考入東京大學,學習法語和法國文學,同時學習漢語。到了大學三年級,轉而學習佛學、梵文、藏文。在日本國內求學期間,對他影響最大的學者是漢學家福永光司(1918-2001,中國思想史和道教研究的權威)教授和印度學家原實(1930- ,日本學士院會員,即院士)教授。辛島攻讀碩士期間,英國劍橋大學的布臘夫(John Brough,1917-1984)教授來日本講學,對他啟發很大,他意識到,要弄清佛教典籍的源流,必須重新研究漢譯佛典,特別是其早期譯本。為此,需要掌握大量跨學科的新知,抱著將漢學、印度學、佛教學齊頭并進、冶于一爐的治學理念加以探究,才能獲得新的進展。但要實現這一目標,僅僅留在日本學習是不夠的,加上原實教授也鼓勵他出國求學,于是在1985年,辛島走上了一條在當時與眾不同的治學道路,開始了為期十年的海外留學生涯(1985-1994)。
辛島留學的第一站是劍橋,他的指導老師諾曼(K. R. Norman)教授是巴利語、犍陀羅語、古代和中世印度俗語的權威。辛島在那里接受了古代印度語言的訓練。
為了更好地掌握佛教漢語的詞匯、語法和漢語音韻學,從而進行印漢對比,辛島在1987年來到北京,進入北京大學,跟隨季羨林(1911-2009)先生攻讀博士學位,他的博士論文題目為《法華經漢譯本與梵藏本對比研究》,1991年夏完成。離開北京后,他又前往德國弗萊堡,師從封興伯(Oskar von Hinüber)教授學習印度學三年。
就在辛島先生留學北京期間,筆者已聽聞其大名,知道他學識淵博,見解獨到,中文也很好,只是筆者身在上海,交往甚少,記憶所及,只有一次偶然的簡短通話。
1995年,筆者受北京大學榮新江先生之囑,撰寫了一篇書評,刊發在《敦煌吐魯番研究》創刊號 上。該文是評介已故梵、藏和中古伊朗語大家埃默里克(R. E. Emmerick, 1937-2001,出生于澳大利亞)和加拿大著名漢學家蒲立本(E. G. Pulleyblank, 1922-2013)1993年合著出版的新書A Chinese Text in Central Asian Brahmi Script: New Evidence for the Pronunciation of Late Middle Chinese and Khotanese。辛島先生當時已返回日本,看到之后,特地給筆者來信,信中談及他正在從事的一些研究。不久,他又寄來一本1994年出版、用日語寫作的關于漢譯《長阿含經》原語的新著,筆者讀后,深為佩服。佛教語文學界有一種較普遍的看法,認為犍陀羅語很可能是印度西北部及中亞地區佛教徒的共同語言,其在中亞所起的作用可以與歐洲中世紀拉丁語的作用相比。因此,有一些學者從漢譯本中找出一些與犍陀羅語特征相符的音譯詞之后,就斷言漢譯本是出于犍陀羅語原本。辛島在其著作中全面分析了音譯詞,發現當中大約五百個音譯詞在梵語、巴利語中有對應詞。這些詞中有些具有犍陀羅語特征,有些則與印度西北犍陀羅語不同。通過縝密的研究可以發現,這是一個復雜的混合體,除了犍陀羅語之外,還包括其他中世印度語、地域方言、梵語等多種要素。辛島先生這種細致、精確的研究方法在當時確實令筆者大開眼界。

1997年4月,辛島先生入職創價大學,參與創建該校國際佛教學高等研究所,擔任該所助教授,1999年升教授,2011年任所長。他以二十余年如一日的精神,始終全力從事佛教語文學研究,刻苦精進,著作等身,在國際學界也產生了重大影響。

由該所出版的《創價大學國際佛教學高等研究所年報》(ARIRIAB)創刊于1998年,至今年春已連續出了二十二期,現任主編是辛島靜志和工藤順之兩位教授。在《年報》上發表論文的有日本、中國、韓國和亞洲、歐美各國的學者。研究所還持續邀請世界各地的佛教學者前來演講和進行學術交流,并將新成果通過《年報》及其他各種渠道及時公之于世。除了《年報》,研究所還同時刊行了多種大型學術出版物,如《佛教文獻學哲學研究叢書》《中亞佛教寫本叢刊》(包括《大英圖書館藏梵語殘卷》《俄羅斯科學院圣彼得堡東方文獻研究所藏梵語殘卷》等)《印度國家收藏Gilgit寫卷影印本》《平山郁夫收藏梵語、犍陀羅語、大夏語寫本》。這些專著提供了大量經過精心整理的第一手資料,極具研究價值,而這必須與各國學術機構及學者開展廣泛的交流合作,為此付出的辛勞可想而知,確實令人感佩。近年來,研究所的研究范圍還擴展到伊朗語、吐火羅語、回鶻語佛典以及佛教圖像和考古學,為了處理吐火羅語材料,特地聘請玉井達士(Tatsushi Tamai)博士擔任客座研究員,參與相關工作。
辛島先生用日、漢、英、德、法、俄等文字發表了大量論著,活躍于國際佛教學界。不過與他關系最密切的還是中國學術界。他每年都會到中國各地講學或參加學術會議,用中文在中國國內的學術刊物上發表論文,如《中華文史論叢》《漢語史學報》等都有其論著,同時還向其他國家的學者介紹中國最新的研究成果。
為了方便交流,辛島先生在2016年出版了一部中文論文集《佛典語言及傳承》(上海中西書局出版)。該書收錄論文二十篇,精義紛呈,充分反映了他在佛教文獻學和佛典語文學方面的主要成果和觀點,并體現出他的治學精神,即努力將文獻學研究和佛教思想史研究相結合。他在書中一再強調,自釋尊時代起,佛典就不是通過梵語,而是通過口語傳承的。無論是小乘佛典,還是大乘佛典,直到三世紀,大體上都是通過口語流傳的。自三世紀起,口語逐漸被梵語取代。四世紀時,梵語化有了較大的推進。從東漢開始,佛典傳入中國并被譯成漢語。五世紀到達中國的佛典吟誦者及翻譯者中不少人來自大夏(吐火羅)、克什米爾等“大犍陀羅文化圈”(包括今天的巴基斯坦西北部、阿富汗東部、烏茲別克斯坦南部等),其母語應該是巴克特里亞語(大夏語)、犍陀羅語等,他們所傳承的佛典也應該是與這些語言有關的。但從公元四世紀到五世紀,即鳩摩羅什前后年代,翻譯佛典的原語應該是口語(俗語)與梵語混合的一種語言。當然每部經典的情況各有不同,需要研究者有針對性地研究每一部經典,從而得到準確的結論。

為了貫徹其學術理念,辛島先生先后編纂出版了《正法華經詞典》《妙法蓮華經詞典》《道行般若經詞典》《道行般若經校注》等專著。在這些研究工作的進程中,除了國外學人的幫助,同樣少不了與中國學者展開合作,所以在新近組成的《創價大學國際佛教學高等研究所年報》編輯委員會中,除了日本、德國、英國、法國、美國、意大利、澳大利亞、加拿大、荷蘭、挪威、俄羅斯、巴基斯坦、韓國的學者之外,特地邀請了北京的段晴、李崇峰、李學竹、榮新江、沈衛榮、葉少勇和上海的劉震等先生擔任編委。辛島先生的夫人裘云青女士是出自北大的高材生,也是其學術研究的得力助手,貢獻巨大。先生才學非凡,是佛教語文學和文獻學研究的中堅力量,奈何天不假年,留下諸多未竟事業,如他理想中的漢譯佛典語言詞典就尚未最終完成。筆者年老力衰,時日無多,只能在此希望后輩學人能繼承其未竟之業,群策群力,勇猛精進,以告慰辛島先生在天之靈!
最后,謹向裘云青女士和辛島先生的遺屬表示最誠摯的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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