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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城大家 | 趙穗康:一加一可以不等于二
藝術超越日常物質生活的因素
藝術為什么如此感人?它不能吃不能住,一點實際功用也沒有,也許正是這種無用之處,使得我們離它不可。在這個連藝術也是商品的拜物主義世界,藝術可以搖身變為奇貨,可以假道金錢標榜成功,更是可以被人消費濫用?,F世的邏輯似乎是非全無,負負得正。可是定神再看,事實并非如此。藝術以金錢為盾,就像罪惡以金子為護,連胡作非為都是時髦之“酷”。藝術是街角的垃圾,也是投機的股份,倒霉的藝術總被利益煙熏迷惑,所以現世從來不得正身。這是一個如此滑稽,讓人笑出淚水去哭泣、痛得不行去解脫的悲喜劇目。然而,藝術又是點金的魔術,它能物化非常之物,神化日常之陳腐。藝術的神奇,就是可以跨越現實計較的度量標準,遠離絆手絆腳的日?,嵥楹屠_突。
我們努力工作,每年每月計算逐漸增值的銀行數目。我們考慮房租的高低和買賣房產的利弊,我們猶豫投資的價值和計算稅收的回扣。一天,我們終于買下一個住所,拿上鑰匙,開門進屋那么一個瞬間,心滿意足的慰藉,是兢兢業業計算的報酬和理所當然的結果,是一加一等于二的支付平衡和邏輯現實。
與之相反,我們突然有個片刻,無意聽到巴赫(Bach)《帕蒂塔》(Partita)一首,看到梵高(Van Gogh)《向日葵》一幅,如果我們有幸身心開通,就會突然面臨一個并“不屬于”自己的擁有和沒有計算過的心滿意足。這是非現實的藝術和非物質的精神,是一加一可以不等于二的可能。我們面對如此突如其來的神奇,感覺不知所措卻又無緣無故地喜歡感動,我們不知何去何從,卻又體會勾心勾肺的親近神通,它沒頭沒腦忽然出現,倏然消失無影無蹤。這是一個無區別的虛幻切實,沒有擁有,也沒不擁有,沒有什么應該,亦沒什么不應該。擁有是個奇怪的歸宿,應該是個理念的莫名。因為沒有現實的加加減減,所以一和一和二只是一種狀態,一和二之間沒有加減等于的因果關系。因為只是狀態,所以前因后果的邏輯和擁有被擁有的關系都不存在。藝術是個怪物,無欲不求,與之共處,放棄一切,萬物共存。這不是交易公平的勸世良言:有“愿望”就得先放棄,要上天堂先做善事。這是一個沒有上下左右、高低好壞、善惡苦樂的空空世界。平等這詞太有煙火氣味,因為沒有高低,所以不需要去平;因為沒有級別,更不用去等。虛無這詞有點不著邊際。那是可觸可及的在,無常的真,有常的會,有就一笑,無亦一笑,因為他在,你不重要。

梵高《向日葵》(1888)
故 事
一次乘高鐵從上海去北京,當時為了講座,我在車上尋找音樂范例,當動車駛入南京車站的時候,正好聽到海頓(Haydn)F大調的“Andante Cantabile”(《F大調弦樂四重奏》,Hob. III No. 17,Op. 3 No. 5 -“Serenade”,德國作曲家Roman Hofstetter作曲,海頓改編),我抬頭看到車窗外面高聳明亮的車站,對面站臺嶄新的流線型動車;可是我的面前,出現的卻是當年農場滿是塵土的草屋,荒涼無邊的蒿草叢中,傾斜獨處的電線木桿和胡亂綁在上面的高音喇叭。
四十多年前,國內公開場合還很難聽到西方音樂,當時有個加拿大的室內樂團來訪,曾經演過海頓這段音樂。我想,當年海豐農場的廣播員一定是個樂迷,不時會把這段音樂偷偷塞進平時例行公事的廣播里面。每當這段音樂由高音喇叭嘹亮地播發出來,頓然之間,整個海豐農場廣袤貧瘠的原野,就會響徹這個毫無上下文的動人音響??梢韵胂?,這奇特的聲音,在當時音樂干枯的身心里面,刻下如何不可磨滅的印記。那時,只要知道廣播要放這段音樂,我會馬上躲進草棚院落,或者找一個僻靜無人的地方,傾心聆聽這段與當時環境毫不相關,可又和我身心親近無間的音樂。當時的我沒有怨恨,也沒苦惱,我任其蹂躪,靜靜地接受,盡管這段音樂只是海頓改編別人音樂的小品而已,但是不知怎么,每次聽來都會莫名盈眶。
可是沒有想到,和當時身處海豐貧瘠的荒原一樣,當我乘坐的動車駛入南京車站,這段音樂出來,我的眼前居然又是一片模糊迷茫。音樂突然把我真空,甩出锃亮嶄新的現實世界,兩個完全不同的時空環境,四十多年的間距無影無蹤,音樂抹去了人世所有的物性差距,就在同樣一個瞬間,同樣一個信息,同樣一個心神交點,音樂穿越時空醒目依舊,這個世界什么都沒改變。
三十多年前在舊金山,當時既沒身份又沒錢,為了讀書,我在波爾克街(Polk Street)上一家中餐館打工。每天工作緊張勞累不算,而且經常被老板和餐館同事嘲弄虐待。一天傍晚,從令人窒息的餐館下班出來,街上完全兩個景象,折射的晚霞把現實和幻覺一時凝固在朦朧的暮色之間(twilight),我穿過馬路,戴上自己僅有的隨身聽,電臺里面突然流出莫扎特的音樂,飄忽迷茫之間,我的眼水莫名其妙從身體每個細胞里面涌出——我永遠不會忘掉那個瞬間,突如其來的情緒沒有前因后果,沒有痛苦悲傷,心如水珠一般清澈,人像空氣一樣輕盈。很多年來,我一直好奇,這種突如其來的天光來自何處?如果藝術還有一點蛛絲馬跡的因果理由,也許就是因為艱難的人生現實和超然的神明之間沒有時空的距離和邏輯的界限,盡管它的面目總在天上,但是它的神奇基因,就是我們身心最為隱秘的自己。
作為藝術家的巫師
人類越是意識到物性自我的局限,越是迫切追求超越自我的精神世界。物質生存得以滿足的我們,就會提出非生存的疑問。人性的本能是動態的否定之否定,是追求平衡和不平衡的生息,是精神物質的矛盾,是真實和夢幻的悖論。我們試圖掙脫枷鎖里的小我,我們向上眺望天空,向外尋找融化自己的大我,我們向內投入心胸,試圖空無自身枷鎖的軀殼。我們通過人性好奇的觸角,穿越否定之否的人世風塵,向往大無大有的境界歸屬。這是我們身心的思維狀態,也是物質精神的離合互動。
我們的好奇追尋類似我們自己生命之外的另一個自然,藝術的創意由具體的自己超越自己。藝術就像煉金術的物化異變過程(alchemy),通過創意的藝術,我們由一個物象真實,模擬另外一個與之平行相關的物象真實。所以藝術在也不在, 模擬的藝術像也不像。
我們探索藝術的淵源動機,追尋藝術的涵義功能,圍繞藝術這個問題,似乎有團神秘的迷障云霧。然而,如果我們能夠排除圍繞藝術的社會標準是非和經濟利益炒作,這個問題就會非常簡單:作為創意的藝術,不是外在的努力,而是人性生存屬性的一種本能,是生命存在的不得不。
美國神話學學者約瑟夫·坎貝爾(Joseph Campbell)把跳大神的巫師看成最早的藝術家,藝術在精神的層面,通過人性本能的認知,沖破時空的限制,超越生命有限的自己,探索不可逾越不可言喻的無限。古人的圖騰把神性寄托在另一個物象上面,巫師把自己變為一個妖魔鬼怪,目的都是跨越局部的界限,掙脫局部自我的枷鎖,否定個別平常的自己——所有的宗教信仰、土著巫術,都有類似的精神靈性和感知本能。
我們人類文明永遠在有限和無限之間糾纏不清。有限的我們在無限的威逼之下,自然而然向往銜接無限的永恒。我們通過各種方式途徑,嘗試跨越生死界限的可能。表面上,這是一種宗教心理,但是事實上,我們人類所有的努力,包括人文、藝術、哲學、自然科學以及人類所有的文明,內在的沖動和外在的成果,根子都在人性不拘局限的創意本能之中。

法國肖維巖洞壁畫(公元前三萬年)
所以藝術的創意,不是人生之外的一種能力,就像追求精神超越是人生苦短的本能。藝術創意的追求,探索模擬和我們生命平行的另一個真實的沖動,同樣也是人性不可分割的部分。從這個角度,藝術并不等于創意,藝術更不擁有創意。創意的藝術是生命的狀態,它在人生的任何層面,也在社會的任何領域。創意的形式無所不有,創意的人生無所不在。
這不是煙斗
創意的藝術不是日常的計算精明,也沒有功利的判斷標準。有人給你一束鮮花,你會高興;如果那是一堆凋謝的敗落,你會失望,那是因為圍繞鮮花表象的判斷在起作用。相對于鮮艷飽滿的花朵,敗落凋謝的花木沒有好壞區別,只有色彩形態的不同和對于真實體態的人生感悟和冥想沉思(contemplation)。審美沒有現實功利之分,也沒有社會道德權衡標準。藝術通過肉身體驗人生具體,繞過功能實用,撥動靈性魂魄精神,審美不顧社會共識判斷標準,避開即時價值,感知事物內在根本。
畫家雷尼·馬格利特(René Magritte)《這不是一只煙斗》提供的模糊空間和思辨可能,給予當代藝術家、評論家、社會學家和哲學家無限的想象空間和思辨角度。馬格利特回答旁人質疑的時候說過:你能裝我這只煙斗嗎?不能,(所以)這只是一個再現(représentation,re-是重復的意思,présentation是展現的意思)。馬格利特接下來說:我不得不在畫上注明“這不是一只煙斗”,不然就是我在說謊。表面上,馬格利特在玩一個物象和意象的概念游戲,但是實際上,他的繪畫揭示了藝術內涵和藝術功能最為本質的問題。

《這不是一只煙斗》(Ceci n'est pas une pipe)
概念藝術家約瑟夫·科蘇斯(Joseph Kosuth)一九六五年的《一和三個椅子》(One And Three Chairs),從直截了當的角度,澄清了馬格利特概念游戲的悖論, 區分了具體物象的本體和再現的物體圖像以及文字概念之間的本質區別。盡管再現的物象來自原始的真實,但是,再現的物象不是原始物象的本身。無論藝術家運用哪一種表現形式,再現的真實和原本的真實關系:既相互相關,又相對平行。

《一和三個椅子》(One And Three Chairs)
一只被畫出來的煙斗,不是一只具有實際抽煙功能的煙斗。畫家通過顏料畫布,利用色彩線條重新造就煙斗的物象錯覺。它是藝術家人為編織出來的另外,是現實的造物和化身,用柏拉圖的話來說是美的理念。
傳統的雕塑,無論是用泥土還是大理石,不說泥土與人體生命的差距,就是大理石的潔白無痕,和人體肌膚相比,盡管美麗,還是純得過分玲瓏剔透,冷得不近血脈人情。泥是人體土的一面,大理石是人體靈的一面,但就不是人體肌膚的本身。然而,正是泥土地氣的假借和大理石的純凈超越,藝術通過人體之外的媒體局限,通過視覺的造型和光影的錯覺,傳統藝術脫俗入俗的審美問題得以就地解決。傳統雕塑所用的材料,給藝術家一個審美必須的前提,正是因為這個局限,再現的藝術是區別于現實的另一個審美世界。
創意的藝術
創意的藝術是解構平常的非常,創意不是追求普遍真理,而是尋求普遍真理之外的破綻空隙。創意開闊視野平臺,打破不斷回歸的平衡,爭取更加廣泛的機緣途徑。創意就像無意之中切割蘋果,每個切面都不盡相同,但是每個不同又是萬變不離其宗。
如果說圖騰和儀式是最早的原始藝術,那么古人篝火邊的舞蹈,以及民間的游戲娛樂和今天美術館的“高級”藝術沒有高低分界,更進一步來說,視覺形式的創意和思維概念的創意之間沒有本質的區別。從歷史宏觀的角度,藝術線性發展進步的理論沒有確鑿依據。人性創意的本能不甘寂寞,平衡靜止之中必有悸動不齊,平常自然之中總有不尋常的奇特因素。這種本能就像走路的腳步,動態是跨出不平衡的一步,動態的延續在于不斷打破平衡的不平衡。然而,動態的延續也是不斷回歸還要繼續打破的平衡——這就是生命創意的本能。
我們在考古的學術領域里面挖掘古人的原始藝術,我們把生活中的創意本能劃入民間藝術范疇。正統的主流藝術通過自己的視角獵奇,用自己的理念解釋旁觀我們的古人?,F代藝術不免主題主觀先行,牽強附會自圓其說的結果,不免導致學術工業的形成。如果說“學術”的本身是種節外生枝的創意,那倒真的很有意思,可是要來解釋人類創意的本能根本,就事論事的學術研究很難避免隔靴抓癢的不及。創意是自發的生命,自然的真實和藝術的真實,兩者之間的關系,即相關相連又自存自在。創意的藝術是生命的狀態,是人性內在的必須。它和時髦的理論概念以及社會意識的“進步”思想沒有太大的關系。創意的藝術無休止尋找平常之中的非常和非常之中的平常,這種動態趨勢容易被人看成是種社會進步的革新,然而,創意沒有那么復雜,它是生命不可遏制的物性本能,是生命最為根本的動態基因,是跨出平衡的步伐和回歸隨之又被打破的平衡,中文“動靜”這兩字惟妙惟肖地描繪了這個簡單的動態過程。動態不定就是進步,進步不定就是動態(movement does not equal progression)。
藝術創意的范圍要比通常理解的更為廣泛,更為平常,也更為具體?!扒靶l”的藝術和“傳統”的藝術,從創意的角度,沒有本質的區別。從社會學的角度,新穎時尚的創意往往帶有艱難出世的痕跡和不顧一切的脆弱鋒利,而這種讓它打破“常規”的絕對傾向,也有可能魔變成為一種強暴和桎梏。關鍵的問題還是回到討論的前提:創意的藝術是變化不定的狀態,不是等級的檔次,也不是社會的進步和革新的救世主。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和幾個朋友去陜北山區搜集民間藝術。當時的切身體驗,讓我看到自以為是的“收集”幼稚可笑。事實上,“民間”藝術的內涵遠遠超出我們當時獵奇民間藝術的想象。不是我們去收集,而是我們被震撼。面對鋪天蓋地的巨大能量,我們當時只有里面融化消失的可能。陜北山寨里的秧歌裹著彌漫的塵土,那是不可遏制的生命和蒸騰跋扈的氣場。當年“收集”的民間藝術,多年動蕩生活之后,今天幾乎蕩然無存,可是我的人生藝術觀念由此改變,也給我對藝術整體的認識提供了一個不可缺少的原始參數。
民間藝術和原始文化可以是主流藝術之外的特色新奇,保護傳統民間文化也確實重要,但是我所關心的問題在于,民間藝術和原始文化是今天我們與自己原始人性沖動和精神超越的重要銜接,而創意的本能,就是其中最為根本的因素。幸好今天我們還有殘存的土著圖騰和民間藝術,它給在現代都市生活的我們,提供了原始的物性人生,它在我們身體某個角落不斷敲打提醒:我們依然還是血肉模糊的動物。
就我自己而言,我不能單靠知識信息度日,更不習慣只在媒體圖片里面感受思維。我去大都會博物館,有時間一定光顧非洲館,盡管那里也是人為的展覽環境,但是至少可以面對實物,用自己的身體體驗感觸。面對具體實物,自我被它震懾,自己徒然消失,更不要說什么“藝術”概念,就是作品具體的時空也被超越。在畢加索受非洲藝術影響的作品面前,我們看到的是藝術家的創意角度,我們在原始的非洲藝術面前,忘卻的是我們今天所謂的藝術。我不知道是畢加索為我們打開了非洲藝術之門,還是原始的非洲藝術給畢加索提供了一條絕望之中的“出路”——它把我們帶回人性原始的本義,它給所有的我們提供了不同的創意和出路。
藝術作品提供的磁性網狀
顯然,藝術沒有一個具體特定的標準。任何藝術,只要能夠直接體現藝術家的身心感受,藝術就有自己的意義價值。至于溝通渠道如何,交流途徑什么,所謂藝術表現的不同和審美標準的不定因素,那是藝術家的主觀角度,加上觀眾屆時具體的磁場感應和時空交錯的可能。你不用評判,也不必喜歡所有藝術作品。不要給自己那么大的壓力,也許你的磁場和某一件作品的磁場正負兩極正好錯過(即使只是一時的錯過),這個事實和藝術作品的價值無關。有意思的是,藝術家在不斷爭取個性獨立的同時,卻又以個性的判斷強加于共性的標準。我這樣說沒有抹煞個性價值的意思,只是說明個性共性之間相對相持的事實。學生經常問我如何判斷不喜歡的作品,“這很簡單,此時此刻我不在那個磁場里面而已”。
藝術作品的直觀可摸可觸,它和我們的感官溝通,沒有感知的銜接,就沒藝術的交流,然而,物象的藝術同時又在不定的變幻之中,沒有動態的關系,就沒棱鏡的光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藝術作品的物象是個感官的陷阱和精神的枷鎖,它挑逗我們物欲的同時,刺激求表失真的占有,然而,就在誘惑我們原始本性的當口,它無中生有的精神可能。藝術作品的物性只是一個誘餌,它的真正內涵在于孕育精神因素超越物象作品的自己。兩者之間看似矛盾,其實陰陽同體不可分割??墒俏覀內祟惤洺_壿嬏?,反而混沌不悟渾濁不明。我們在單一的邏輯公式里面徘徊,在否定之否定的夾縫之間猶豫,在主動和被動的兩端舉棋不定,對于藝術的捉摸不定和創意的不著邊際,對于藝術作品若即若離的矛盾絞盡腦汁。這世界原本就是一元的無有,是我們的無能,硬要黑白分明,是我們的好奇,定要拆裝分析。更為糟糕的是,一旦分析有所結論,高興的我們一定忘了當初拆裝分析的簡化前提,忘記原先陰陽交錯混沌不知的自然狀態和其沒有區別的原本。
物象的藝術作品實際僅僅提供了一個交流的磁性空間。這個磁性空間不是具體的實物,而是一個網狀動態的不定。藝術作品是個編織的莫名,也是變幻的莫測,它像一個蠕動的水母,美在無奇不有,妙在萬變不離其宗。藝術作品的畸形怪異,留下人性體驗的磁場和似是而非的痕跡。作為一個物象,藝術是個媒體,一個錯落之中溝通有互的媒體。藝術試圖超越生命的局限,讓我們接觸人生無常的內在真諦。藝術尋找一個平臺,一個機制,一個載道的器具,一個可以超越生命表層噪音的中介,與不可言喻的網絡接口銜接。通過藝術,具體的體驗化為抽象的意味超脫,個別的感受轉化成為形式的關系對比。由此,藝術脫離表象的束縛,形成一個共性相對的層次,一個骨架通透的網狀空無,以至于他人的時空可以攜帶不同磁場,隨時參與進入,重新組合作品之中原有的創意因素。
藝術作品完成之后脫離作者,它出生的瞬間,就已開始自生自滅的旅途??上н@個生命只是美麗的花朵一簇,沒有蝴蝶、蜜蜂的調侃戲弄,漂亮的軀殼不得其果,它等待,等待隨時發生的可能——是觀眾的直接參與,是另一個主觀的不期加入,重新組合其中原有的信息。觀眾帶入自己特定的時空感應,使得相對固態的藝術作品有了新生。藝術作品真正的生命,就在這種交織感應之中,在觀眾與之交流的瞬間閃光發生。不同的觀眾給予藝術作品不同的生命磁場,也就產生不盡相同的意味靈魂,因為藝術作品的物態隨著時間變幻,觀者的感應和時空的環境也跟時代變動。藝術作品的不定不期,讓喜歡概念定論的我們,愛恨交集不知所措,然而正是藝術作品不可圖解的本身,給藝術提供了一個不可物象的空無和重新開始的可能。
藝術的血肉之軀和超越的精神因素沒有矛盾,藝術的物象和藝術的精神是孿生相對的同一組合,是兩個極端的相輔相成。表面看來,藝術追求超越永恒,實際上,真正的永恒就是作品暫時的具體,超越和永恒只是過程之中的關系,那是為了交流的可能,追求尋找的途徑和模式。所以藝術的根本,最終依然還是無常的人生。藝術家僅僅提供一個體驗的磁場環境,藝術作品不是靜止不動的物體,就像音樂調性之間的轉換和色調之間的相互,媒體是關系的關系,沒有不變的音程,沒有固定的顏色,作品本身的不定,正是藝術變幻莫測的生息。我們很難在藝術創造、交流、功能、傳播以及整個過程里面找到邏輯標準,藝術就像空氣水分,它是天是云和河,它從地上蒸發,轉而成為氣體,在空中繞個圈子,又回到大地滋潤萬物。藝術是什么?不知道。藝術是我們生命之中不知的知,但又是缺其不可的不可而知。
藝術不可言喻的真切,不是吸引我們的表象美麗,甚至不是哲學意義上的“審美”標準。藝術的精髓在于內容形式之間的直接和若即若離的特殊,它悖論不一的形態,花樣百出的純粹,它讓我們超越時空局限,使得不可交流成為可能。我們能和千年前的藝術作品交流感應,并非我們浪漫地先入為主,以為偉大的作品總是超越時代歷史。藝術之所以“永恒”,那是因為藝術純粹的形式關系和超越局部的磁場環境不定,讓任何時空的人類,能夠帶著自己的磁場和自己的角度方式進入。所以藝術沒有一成不變的準心,無限是有限之真的中空。
藝術內在的形式和人體的關系
我們情不自禁尋找藝術標準的共性,但是藝術表達的信息因人因時因地不同,交流的角度無奇不有無有不奇。隨著時空的變遷,交流的結果,即使個別單向的暫時,都有可能變幻無窮莫測。創意的精髓在于不同角度的出奇制勝,所以我們很難在一個共同的標準之下,找到一個固定的認同共識。但是,如果我們能夠回到人體感應的本源,如果我們接受創意的本能是自然人性的一個部分, 也許可以找到身體物性感應的類同相似,挖出人類創意交流過程之中某些共性模式,這個模式是個藝術交流的載體,我們把它稱為 “形式”。
這里我又自相矛盾——創意的藝術又不是虛無縹緲的空無。藝術假借具體的物象媒體,和我們人體的感官直接交流。藝術的媒體可感可觸,它和我們人類物性的身體密切相關。
我們對物體形狀的感知來源于人體感知的本能,是我們身體對于外界的物性感應,讓我們能夠區別物體形狀的不同,以至于導致心理和精神的相應。我們對物體的判斷和感覺與我們人體的比例有關,也和地球的引力相應。物性的我們是生命最為根本的基礎,而藝術里面所謂的“抽象”形式,就是我們物性感知不斷重復的模式。
我們分析研究人的本能,發現創意的基因是生命原始動機的一個部分,幾乎人的所有感知,都是生命對于自然環境的直接感應。我們所說的形式,只是不同的感知產生不同的生理現象而已。所以,被感知的“形式”(模式)和我們人類物性的感應不可分割。藝術創意的本能,就是這種物性感知的動態,也是生命不可遏止的本能。我們是生在地球上的具體生物,我們的感知是我們的局限也是我們的能耐,因為我們“不能”,所以想方設法超越,因為看到自然的無限,所以珍惜生的有限暫時。這是生的淵源,也是創意的動力。創意不是藝術家的專利,所有人類的文化文明,從根本上來說,都是創意追求超越局限的自覺自新。
當我們把不同藝術媒體的基本因素放在一起比較分析,不難發現所有藝術的形式形態都和物性的我們有關。視覺的造型藝術是人對周圍自然環境的直接感應,無論是比例的平衡還是織體的輕重,地球的引力給予我們一個造型的感性基礎,由此產生無奇不有的造型動態和比例關系。視覺的色彩感應直接牽連我們心緒感情,和音樂的和聲相似,色彩是我們人心血液的感應和情緒起伏的影子。同樣,音樂藝術也是人對聲音物理的感知,聽覺震蕩的直覺,來源于音響和聲共鳴在空氣之中震蕩引起的身心波動,音樂藝術的造型來自橫向時間的不同節奏模式,其根基在于我們心臟跳躍的頻率。音樂的節奏是我們人類動物的自然沖動,節奏相對心跳的快慢,簡單的韻律(rhyme)給予人體動態千變萬化的可能。
如果我們能從時間空間兩個不同角度審查,如果我們把空間的造型藝術看成豎向的切面,把時間的音樂藝術看成橫向的過程。通過不同媒體之間固態(空間)和動態(時間)關系的交織延伸,通過融匯交錯觸類旁通,我們不難看出,所有的藝術形式大同小異:舞蹈是時間動態里的空間造型,是視覺藝術和時間藝術的統一。視頻藝術在固態的視覺圖像里面看到時間的動態,視像是畫面空間在橫向時間過程之中的疊影連續,是造型和時間藝術的巧妙結合。語言藝術具有廣泛的多面性,它是喻意的媒體,但也通過舞臺影像,銜接音樂視像的時空具體。從詩歌的角度,時間的節奏動態和韻律的情緒色彩,更把語言的音樂因素,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的地步。事實上,世上所有音樂藝術的起源都和語言的誦詠有關,從這個角度,語言不但是交流的需要,也和韻律呼吸有關。
可舉的例子無數,我們可以從原始的儀式里面,看到今天所有藝術形式的影子。其實問題的關鍵非常簡單:和自然一體的人類以物為本,他的所作所為是自然物態的延伸和繼續,這種物態不斷重復的模式,歸結起來就是我們所說的形式。形式具有內在因素關系,更進一步來說,形式的語言是由相互相成的關系組成,這種形式的關系具備數的比例,所以藝術形式是審美的“代數”(aesthetic algebra,審美代數,是我自編的術語)。表面看來,所有這些抽象的形式語言,好像都是人為的杜撰假設,其實不然,如果我們能從人類物性的沖動來看創意的本能,這種沖動的根源,就在捉摸不定的人性深處,就在血肉模糊的人體里面。更為奇妙的是,這種和我們平時吃喝拉撒一樣本質的物性需求,最后把我們人類帶到超越物性本身的精神世界,然而,一個圈子繞回來,這個“精神超越”的境界,根源還是我們人類不可回避的原始物性因素。
今天的藝術遠比原始人類復雜很多,未來科學技術的發展和人文社會的演變,無疑會給創意和藝術媒體提供不可預期的機遇和可能,審美標準也會由此產生不盡相同的面目,但有一點不可否認,今天的我們和當時的原始人類沒有根本區別,不管未來的藝術形態和人文環境如何不同,在我看來,只要物性的我們依然,時空的環境不變,藝術創作的沖動依然和物性的我們有關,藝術媒體的內在基因和交流的原始因素,離不開我們人類生命的感官直接本能。
結 語
藝術是橫空過世的他在神奇,也是刻骨銘心的氣息自己。盡管藝術作品的物象抓住我們,然而作品物象的本身依然還是瞬即而過的顯像暫時,只有創意的磁場和原始的能量,才是藝術內在動態不定的精神骨架。創意的藝術是近和遠的關系,是具體和整體的總和,就像揪在指尖的絲線,遠遠放去的風箏。說到頭來,我把自己前面的所說一一否定,結論回到講座的題目:一加一完全有可能不等于二。
本文系作者在新華·知本讀書會第五十七期所作演講,刊發時經作者改定
本文出自《書城》2019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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