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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跨越的瓶頸期:角膜捐獻在中國
“多大呀,什么時候登記的,再等一等吧,18年的還有幾個沒做的呢,這個不好說,現在真沒法兒估計,再等一等啊。”放下電話,北京同仁醫院協調員于津和記者說,“近期角膜更緊張了,患者一般要等上半年到一年才能做手術。”
“等一等”,可能是角膜移植患者聽過的最多的一個詞。根據不同地區、不同眼庫供體資源分配情況,等待的時間各不相同。以北京同仁醫院為例,于津告訴記者,快則兩周,供體稀缺的時候等上半年到一年都無法確定。
萱萱是一名雙眼先天性角膜白斑和白內障的患者,年僅3歲的她,還未曾看過清晰的顏色、分辨出路途的方向。在今年五月底,她將開始做第三次角膜移植手術,她母親阿華告訴記者,這孩子不但得了比別人更嚴重的眼病,甚至連角膜移植的數量也超出一般人。
三次角膜移植,分別是左眼、右眼,以及右眼排斥后重新移植。其實對于一個角膜病患者來說,這并不算是特殊現象,因為做一次角膜移植未必就是“靈丹妙藥”。阿華說:“孩子爸爸有時都會想放棄,三次移植手術的經濟壓力太大了,沒想過竟然還會出現角膜排斥。”原先懂事乖巧的萱萱最近在醫院檢查的時候也開始明顯的抗拒、哭鬧,發起脾氣來,要幾個人按住她才肯做檢查,媽媽也只好反復安慰勸說:“讓阿姨照一下眼睛就好了啊。”


1990年6月12日,北京同仁醫院和北京眼科研究所建立了國內首座眼庫──同仁眼庫,它的中心任務是采集、保存、研究角膜材料,及時為角膜移植手術提供可靠的角膜材料來源。目前國內絕大多數角膜移植手術在此進行。(攝/余寶星)
雖然角膜移植對配型要求極低,但是出現排斥反應的可能性卻較高。阿華的病友如此形容這個病:“小刀不快,慢慢剌,就是個耗錢的病。”一次角膜移植未必能夠重見光明,或許還需要兩次、三次,乃至更多。這樣一來,國內角膜供體的需求量更是難以統計。
法國圣艾蒂安大學醫學院博士Philippe Gain在2015年曾對全球148個國家的角膜移植與眼庫情況做過調查,統計顯示,預估全球范圍內有1270萬人正在等待角膜移植,包括中國的200萬人和印度的700萬人,等待中位數為6.5個月。受調研的人群中,受益人數與等待移植的人數總體不匹配,比例約為1:70,即70人中僅有一人能夠得到角膜。
不僅如此,Philippe Gain博士還將148個國家的角膜供給需求情況分為8種類型,即出口國(Exporter)、 自給自足(Self-sufficient)、 幾乎充足(Almost sufficient)、足夠的(adequate)、不足夠的(Not sufficient)、有開展角膜移植,也有眼庫,但比起需求,供給極為有限(Embryonic)、無(Null),而中國即屬于“Embryonic”。
失衡的角膜供給
Insufficient Cornea Donation
2017年12月28日,原國家衛生計生委發布通知,禁止使用境外來源的人體血液(包括血漿及其他血液成分)、組織器官用于臨床醫療用途。禁令一來,角膜進口流程按下暫停鍵。于津介紹,北京同仁醫院每年登記需要做角膜移植的患者大概是700-800例左右,由于禁止進口,導致供體少了將近一半。
所以,如今國內角膜盲患者移植手術的供體來源,只能依靠自愿捐獻。目前官方也沒有公布過相關統計數據,但比較清楚的是,高居不下的角膜需求和急缺的供體之間的關系長期得不到平衡。
據2006年全國殘疾人統計數據顯示,我國共有盲人824.8萬人,其中角膜病致盲患者約400萬人,而其中50%以上可以通過角膜移植重見光明,但因角膜供體缺乏,全國各大醫院每年完成的角膜移植手術僅有不到8000例。
雖然角膜供體缺乏,但是在眼庫建設上,中國眼庫數量高居全球第三。在Philippe Gain博士的報告中,一共調查了全球共742家眼庫的情況,16個國家擁有5個眼庫,30個國家有2-5個眼庫,28個國家只有一個眼庫。其中印度是擁有全球數量最高的眼庫(238個),其次是美國(84個)和中國(75個)。
據不完全統計,國內目前可查到的眼庫共有74個,公立眼庫占七成。其中,廣東省是我國最先開展眼庫建設的省份,而北京同仁眼庫和廣東省眼庫是我國成立較早的兩個眼庫。我國眼庫數量雖多,但全國的供體資源分布卻不均衡。華東和華南地區眼庫數量較多,尤其是廣東、江浙、湖北等地,而東北部、西北部地區數量很少。

全國眼庫分布
(數據來源:根據網絡公開資料整理)
角膜緊張讓部分眼庫淪為名不副實的“空庫”,黑龍江眼庫從1998年成立至2004年竟無一片眼角膜庫存。捐獻者較少也是眼庫為空的主要原因,根據已知的長沙和深圳眼庫共878例供體數據發現,目前有六成供體源于男性,其中死因以惡性腫瘤者居多。捐獻者年齡范圍較廣,最小的僅有3天,最大的有95歲,平均年齡在40歲至50歲,且有不斷升高的趨勢。可見,捐獻者大多為生前曾患重病,而身體健康、生前便愿意死后捐出角膜的并不多見。曾有調查將此現象歸因為“落后的傳統文化”,可時至今日角膜捐獻進展依舊緩慢,原因恐怕并不那么簡單。

角膜捐獻者特征
(數據來源:《深圳眼庫582例捐獻角膜供體資料分析》,2015年;《湖南地區2011年-2016年角膜供體變化趨勢分析,2018年)
角膜稀缺,不能老讓“傳統觀念”背鍋
Stop Making Traditional Ideas the Scapegoat of
Insufficient Cornea Donation
器官買賣亂象頻出
“一片角膜值多少錢,我要賣掉一個!”在一些醫藥論壇和貼吧中,這樣的帖子屢見不鮮。國內就曾報道過多起器官買賣事件,通過慧科新聞數據庫搜索“器官買賣”相關的媒體報道發現,2018年5月13日至2019年5月13日一年期間,全國媒體共報道了關于器官買賣的新聞5084篇,報道數量一直維持在較高水平。

慧科新聞研究搜索數據庫中根據“器官買賣”關鍵詞的標題檢索近一年(2018.06.13-2019.05.13)以來微信、報紙、網站這三個平臺匯總得到的總的報道數量在不同時間段內的差異。高峰期主要出現在一年中的10月份。
2018年8月至10月期間,相關報道急劇增加,緣由是“湖南省寧鄉市遺體停放太平間被摘雙眼”的新聞引發了巨大熱議。角膜稀缺導致的社會亂象讓全國上下繃緊神經,捐獻器官去處是否可以追蹤?捐出的器官會不會被黑機構拿去販賣?這些問題都困擾著有捐獻意愿的人們,長期不規范、不平衡的角膜使用流程亮起紅燈警告。
勸捐員力量有限:從主動勸捐到等待捐獻上門
北京同仁眼庫的角膜勸捐員于津已經很久沒有外出進行過勸捐了。近幾年,她的工作逐漸轉變為在辦公室接聽電話、登記捐獻志愿者和手術病人的信息、通知病人手術、取捐獻材料。

(圖片拍攝于于津辦公室,桌上排列的藍色文件夾中存放著等待做角膜移植手術的患者病歷。蘇悅/攝)
“現在不叫勸捐啦!本醫院的勸捐只允許放宣傳資料,外部醫院進門都很困難”,目前角膜獲取在很大程度上需要依靠志愿者致電問訊并前來登記。除了等待咨詢,同仁眼庫會與之前有過移植合作的醫院溝通接洽,這些醫院若有捐獻角膜的過身患者會與眼庫進行聯系。于津介紹,目前只有病人去世后,由家屬一方主動通知眼庫,“眼庫這邊總不好每天打電話問病人情況”。
“生前勸捐其實不太符合倫理”,同仁眼庫主任潘志強和記者說道,除非病人和家屬提前表達過捐獻意愿,否則有趁人之危的意味。
于津還經常遇到病人家屬答應捐獻后又反悔的情況。“就是突然不想捐了,比如聽說角膜捐獻是要摘取整個眼球。不過心里再惋惜我們也要尊重家屬意愿。”個別家屬還會對勸捐人的身份和資質產生懷疑,“擔心我們是非法買賣器官的”。
雖然傳統觀念一直是角膜捐獻的一大阻礙,但近幾年,于津逐漸感到勸捐員個體力量的有限性。“家屬或病人有兩種心態,有意愿的自然會主動捐贈,無意愿捐獻的,有時候再怎么勸說效果也有限”。“想捐獻的可能是想回饋一下社會,不想捐的人可能就真的沒什么理由”。
眼庫規范化發展多方受限
潘志強認為,中國角膜供體缺乏的根本癥結在于眼庫無法獨立。
首先是人事權要“聽令行事,看醫院安排”,眼庫按需招人的實現有實踐困難。同仁眼庫團隊成員共7人,包括技術員2人,協調員1人,行政人員1人,大夫3人。眼庫每年大約處理1000個角膜,人手只有3人。而較成熟的美國眼庫平均配備20人左右,大型眼庫如美國西雅圖SightLife眼庫甚至多達260多人。
收不抵支也限制了眼庫的發展。潘志強提供了一份參照香港、尼泊爾眼庫制作的《角膜成本分析框架》文件,指出保證一家眼庫正常運轉的基本成本包括勞動支出(技術員、協調員)、直接成本(角膜摘取、檢測、運輸、保存等)、以及間接支出(宣傳、差旅、會議、培訓以及器械設備維護更新等)。“眼庫收入來源少,基本成本都負擔不起,養不起人,好多眼庫都做不下去。”潘志強說。
在我國香港地區,眼庫的收入來源多樣。除移植角膜收入外,還有會員年費、公眾募捐等途徑。“美國一些眼庫本身角膜手術量大,能夠基本抵消運轉成本,還能拿出結余部分到全球各地做推廣、培訓交流”。據同仁眼庫技術員張萌介紹,國內眼庫作為醫院部門只能依靠所在醫院有限的資金投入維持運營。
所以,國內大部分眼庫在運營上陷入無資金、無人力、空庫或關閉的死循環。?
角膜獲取管理缺乏統一標準
國內首部規范眼庫管理工作的行業標準——《眼庫管理》標準直到2010年8月方出臺,但目前已廢除。由于眼庫管理標準和監管的缺失,醫院與眼庫的人情關系會導致角膜在各眼庫分配不均。此外,眼庫非獨立的性質造成角膜無法跨院調配,當眼庫角膜供體不足時,病人只能重新聯系醫院、醫生,造成醫療費用增加,延誤治療時機。
而香港地區眼庫和國際上眾多眼庫一樣屬于獨立機構,負責收集、儲存全港眼部組織捐贈,并根據病人進行供體分配。但內地眼庫在跨院和跨地域角膜勸捐與調配中會有諸多不便,更不可能實現供體的統一收集、存儲和調配。
此外,制定眼庫獲取角膜標準化規定還涉及到臨床上角膜使用的安全性,“捐獻者近視手術經歷、艾滋病感染等情況會造成角膜安全問題,需要嚴格的體系進行規范控制”。潘志強認為,斯里蘭卡雖然角膜數量高,但是檢驗標準較低,角膜的安全性較差。

(數據來源:根據網絡資料整理)
“新規將對如何實現角膜的統一分配、公平分配作出了規定”,目前潘志強參與的眼庫管理新規已完成起草,“估計不久后會在全國開展試點推廣”。僅有相關標準出臺遠不夠,潘志強認為還要有對應的嚴格的監管策略保障規定的實施,否則,規定只會被束之高閣,成為擺設,各眼庫依舊各自為政,在角膜來源、獲取等方面無法做到標準化。潘志強認為美國眼庫管理模式就值得學習,即成立并授權美國眼庫協會,采用民間統一管理形式。“每年協會負責審核各眼庫,查閱上報數據,不合格的眼庫會被要求改進,從而達到所有眼庫是一個執行標準。”
即將出臺的眼庫管理規定對角膜來源可追溯、捐獻和分配流程的規范有積極意義。但在監管上,潘志強認為還需要國家積極推動立法,使角膜捐獻真正有法可依,通過多方共同努力讓中國眼庫運作規范起來,角膜多起來。
世界范圍內很多國家都通過立法保障角膜供體來源。美國法律規定交通意外死亡、在公立醫院死亡的人,若無家屬明確反對,角膜一律捐獻。西班牙采用默認捐獻方式,即生前未明確表示不捐的則默認為捐獻,目前是世界器官捐獻率最高的國家。立法使角膜成為移植的合法材料來源,促進了捐獻量的提高。而我國只在2017年由原衛計委出臺《同種異體角膜移植技術管理規范》,對這種技術的臨床應用進行規范,但在立法方面卻一直是空白。

各國器官移植立法時間表
(數據來源:根據公開資料整理)
“角膜成為瓶頸的狀態要改變,不能讓來源成為瓶頸制約病人看病需求,至少要做到基本滿足”,潘志強說。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萱萱、阿華皆為化名)
策劃&編輯:付君萍,蘇悅,余寶星
指導老師:方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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