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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相 | 送給妻子一條過時的項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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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王靖康
早晨還在被窩,便被母親叫起來,說有親戚要來。
一個好幾年都沒見過的親戚,見到我便說,娃都長這么大了。他左手里拎著一包帶泥的青菜,右手的油桶里裝滿了雞蛋,站在門口狠狠地跺了腳,才小心地進來。我伸手想要接過他拎著的東西,他卻說不重,自己左右腳蹬了幾下,脫了漬痕斑駁的鞋子,露出潔白的襪子,穿好拖鞋,才把那堆東西放在茶幾上。
母親問他怎么過來的,他看了看墻上的鐘,摸了一把所剩無幾的雪白的發茬道:“天還沒亮,在村口坐了班車,到高速汽車站。上高速,到你們這邊的高速路口下車,攔了半天車,最后還是坐上了順路的。”
我把熱水遞給他,他臉上浮現出了孩子一般的喜悅,仿佛第一次爬上了最高的樹,剛剛敢從最陡峭的地方跳下來,是那種戰勝自己的那種喜悅。
他捧著水杯,沒喝進去幾口,靠著沙發緩緩地道:“都沒有心勁跑到這城里來了,好些年沒出門,走在鬧哄哄的街上暈頭轉向的,平日里需要什么都是年輕人給幫忙帶回去。”
我端上玉米粥和幾個小菜,也在一邊道:“想逛隨時出來逛一逛,需要買啥,給你的這些侄子侄女打電話就是了,沒必要自己東奔西走的。”
他長長地吁氣,半遮半掩地道:“這個事情還非得我親自跑一趟。”
說著他夾著涼拌的筍絲,抖著手腕放到嘴里,似乎在用牙床把它們撕碎,緩緩地著咽完了一碗粥,便要把自己的碗和筷收起來。
母親道:“大哥,你這就見外了,米飯三大碗的飯量,喝粥就這一小碗?是菜不合胃口嗎?”
他捧起水杯,咕嚕了一口,喃喃地念叨自己老了。
母親先是收拾好廚房,又開始灑掃庭除。我陪著他,坐上沙發看電視,有意把臺換到他最喜歡的軍事節目,他年輕時當過幾天民兵,看電視就要看與軍事相關的。
我幾次要加茶水都被他拒絕了,他只是靜靜地在那里坐著等,仿佛要陷進沙發里去了,時不時就用手摸著左邊的胸口,四處張望,流露出不適。
不知過了多久,母親突然告訴我,她要準備午飯,來不及,讓我帶他上街,給他幫忙,看他要辦什么事?
我匆忙收拾,帶他下樓,朝街上走去。他一直沒講要到街上來干什么,只是不停地環顧四周,止不住地往前走。
我心里嘀咕,上年紀的人,比較保守,估計處理一些與錢有關的事情,也不好意思多問。
他帶著我進到金香園餐廳,看著一排排擺放得整整齊齊的自助餐盤,服務員趕上來說,他們這里還在擺盤,11點半才開始營業。
又到五金店門口,他低頭抓了抓貨架上放的釘子,對著老板笑了笑,又扭頭出來了。
最后我們在鑫源酒店門口駐足了許久,我不得不跟著他,從前門進去,又從后門出來了。
終于,他忍不住了,趴在我耳邊為難地道:“孩呀,我想給你大姑買條金項鏈,我這眼花,一路沒有看到賣金項鏈的金店。”
我噗嗤笑出聲來道:“那你不早說,搞得神神秘秘的。“
他眉頭緊鎖,神情嚴肅地道:“悄悄!”
我立刻明白了,此時他覺得自己在執行一件蓄謀已久的重要任務,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又不得不投靠到我家,不得不把這個秘密告訴我。
我帶他來到縣城最大的商場,一樓便是金店。他走得飛快,毫不猶豫,徑直走到柜臺前。我趕忙追過去,他看了幾眼就選了一條雕刻著一朵玫瑰花的,都準備翻衣服左上方的口袋掏錢了。我立即攔住,帶他再看看其他的柜臺。
母親派我出來大概就是這個意圖。
我以年輕人的眼光,讓柜員拿出來3件,樣式分別是天鵝,同心結和金鑲玉。依次擺開在柜臺上,他時而靠近瞪大眼睛看,時而走遠瞇著眼睛瞧,反復多次,不說好壞,最終還是走到了他第一眼看到的那一款面前。
他輕聲道:“我們這輩人,沒有送過老婆花,買個這,一舉兩得。”
我依然想貫徹我的意見,笑著道:“這個沒關系,你買沒有花的,更好看的,我出門再帶你去給我大姑買玫瑰花。”
他語氣變得堅決了:“那不行,你大姑一定嫌真的花不實用,就買這個金花的就好,其他不看了。“
他哆哆嗦嗦地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錢,中間用紅繩系住的。先是小心翼翼地解開紅繩,緊緊地攥著錢,再把紅繩拉直了,遞給柜員,輕聲道:“這個是長度。”
他整個人似乎都松了,眉頭舒展開的臉沖著我笑,露出來他參差的牙齒,開始溫柔地低下頭,濕著唾沫清點那一疊錢。
回去的路上我有些震驚,震驚買金子與愛情這兩件事。不是所有買金子的人都擁有愛情,也不是所有愛情都需要用買金子來證明。而在我這個年歲已高的遠房親戚身上,我看到了兩者共同的光芒。
悠悠歲月,不是每個人都能等到此般光芒。
午飯,母親做了一桌的飯菜紅燒肉、豆角、茄子、四季豆……我也有幸見到他真實的飯量,菜盛到米飯上,三大碗米飯下肚,才開始喝湯。我和母親邊吃邊笑,開始他覺得不好意思,后面也和我們一起笑。忽然才意識到,早上的他是心里有事。
放下碗,他立即要回,一分鐘都熬不住。母親遞來水果讓他路上吃,他硬是不要,拍拍口袋里的項鏈盒子道:“把這個帶好就行。”母親吩咐我打車,送他到高速路口。
我看著售票員急匆匆地沖下車,又急匆匆地拽著他上車,他蹣跚地攀上大巴車的臺階,一手抓著售票員,另一只手依然時不時地忍不住去摸那裝著項鏈的口袋。離家還有幾百里路,不知道他還要確認多少次。
那是一條雕花的,過時的、老氣的金項鏈,也是一份樸素的,永恒的、珍重的感情。慶幸的是,他可以擁有并且享受這一份感情,用它來沖抵那苦難的命運與無情的歲月帶給他的艱辛與苦楚。
編輯 | 王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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