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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集鎮民國往事:生命明滅之間,水面上漂起藍絲布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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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晁子洋
編輯 | 劉成碩
閘溝距離蔣集鎮四公里,是澆灌稻田的水道,溝兩邊都是肥沃的稻田。
小時候,聽說閘溝的水面有時會騰起臉盆大的水花,水花過后,漂上來一件藍絲布褂子,鼓氣如碗,一會兒,咕嚕一個氣泡,氣散了,藍絲布褂子慢慢沉入水里。據說,閘溝南坡上,有一座墳,是墳里人要等那件藍絲布褂子漂起來。
如今,我來到閘溝,找到十幾位老人,想看那漂起的藍絲布褂子,找到那墳和埋入墳里的故事。
一
徐正福在蔣集鎮有四百畝良田,他在鎮上開油坊、酒坊、粉坊,也收麻(買賣大麻纖維)。他也是蔣集麻行商會執事之一,商會聯席總堂副總執事。
我爺爺就是徐家酒坊的工人。
徐家佃戶交租不固定。約定收成他得四,佃家得六,但減收一成他得三,減收二成他得二,減收四成或以上,免租。也就是說,遭災算他的,絕收他救濟。年底,他根據佃戶的人口,每家送一份年貨,主要是他家坊子里的產品。年初一,他拜了祠堂后,還會給佃戶們拜年。1943年,北方過來許多逃荒的,鎮公所號召大戶人家捐糧捐錢,救濟災民,徐正福捐的最多。蔣集人稱他“徐善人”。
徐善人還愛管閑事。鎮東北四公里外付集的付家勢力很大,佃戶涂老末不知為啥得罪了付家,嚇得連夜逃到鎮上,躲在徐正福家里。付家兩個兄弟帶著八個人槍,找徐正福要人。徐正福開正堂迎客,付家八桿人槍兩邊排開,兇神惡煞。
徐正福說:“人在我家里。你們硬是要帶走他,可以先打死我和我一家!”邊說邊給付家人拿煙遞茶。付家兄弟不接煙茶,只要涂老末,并向徐正福保證帶回去不傷害他。徐正福慢悠悠的說:“既然不傷害他,何必要抓他回去?他如果欠錢不還,說吧,多少?我替他還。”
付家兄弟很生氣,就要動手時,小炮隊趕到了。隊長楊連營大步登堂,喝道:“誰敢帶槍來鎮上拿人?當鎮政府不存在嗎?私自逮人,就是土匪綁架!把他們的槍給下了,人捆起來帶走!”
蔣集鎮小炮隊成立于1925年。當時稱“固始縣保安警察大隊第五區保安警察分隊”,老百姓稱“小炮隊”,有40多人槍,名義上隸屬縣保安警察大隊,實際上是商會出錢雇人、購槍和控制的維護蔣集鎮治安的武裝,保安警察大隊只負責幫助訓練。
小炮隊的人下了付家人的搶,把人帶到鎮公所,準備送縣里處治。付家人趕緊帶著東西來打點,又去縣里托人疏通。縣里知道付家有人在軍隊里,不想搞得太僵,嚴厲警告付家后,通知放人。
這以后,在付家或其他地主家待不下去的人都往鎮上跑,找徐善人庇護。愿意留下的,商會聯席總堂把他們介紹給商行當伙計,想繼續種地的,就推薦給與商會聯席總堂關系不錯的地主。比如方家圩子。
方家圩子是地主方子雅的圩子。 方子雅的兒子南京中央大學畢業后,留在國民政府交通部工作,經常囑咐家人要善待佃戶和長工,要與人為善。春天青黃不接,沒有糧食吃的農民到方家借稻,方家一律讓先吃飽飯再到倉庫領糧食。
小時候,聽說方家給借糧人吃的米飯里摻了稻谷,派人暗中觀察,凡是挑出稻谷扔了的,一律不借。我問是不是這樣?
“沒有這回事,瞎傳的!”一位大爺說,“我每年都會跟父親到方子雅家借稻,吃的飯跟自己家做的一樣。菜是青菜炒臘肉或青菜燴綠豆圓子,不固定,隨便吃。”
“還聽說他家是大斗借出,小斗收,是這樣嗎?”我又問。
“這倒是真的。我和父親在家量好稻子挑去,方家管事的用他們的斗重新量,回來時我們的笆斗里都會剩一點稻子,他們家少收了。”
二
付家有兄弟四個,老大付彩夫當家,他是個讀書人,有城府。
付家被人稱為“付狼巴子”,他們有二十多條人槍,付家兄弟叔叔又是國民黨軍官,勢力大,很厲害。
經常有脫離付家的佃戶、家仆躲到鎮上,甚至留下做工,或去投奔方家圩子。那次付家帶人去捉被小炮隊下了槍綁了人,很沒面子,莊上被拋的田也沒人租種。付家就發狠說:“總有一天,要血洗蔣集!”但是,鎮公所、小炮隊在,不能對抗政府,只能暫時忍著。
機會終于來了。
1947年8月底,解放軍占領了縣城,蔣集的小炮隊很害怕,分散躲了起來。付家人得到消息后,9月初的一個夜晚,威逼或鼓動佃戶及鄉民,組成幾千人的隊伍,扛著農具武器,帶著裝東西的,一路喊著:“搶了蔣集分光洋!”“搶蔣集,扛洋布;花衣裳,送媳婦。”還不斷的放槍或鳥銃,浩浩蕩蕩,開往蔣集。
蔣集商會聯席總堂馬秉章總執事、徐正福副總執事召集各分行商人們聚集在山西會館里,毫無對策。婦女老幼們瑟瑟顫顫,呼兒喚女,哭哭啼啼,背著大小包袱開始南逃。
付家隊伍正沿著河堤一路喊口號、放槍逐漸接近蔣集時,突然從史灌河里的船上下來一隊兵,“啪啪啪”三發照明彈騰空而起,大地瞬間如白晝一般。付家隊伍都是農民,哪見過這東西?照明彈一亮,哇啦一聲,扔下尖擔、鋤頭、鏤耙等“武器”和準備裝光洋、糧食、花布的袋子、笆斗、籮筐,抱頭鼠竄。付家的家丁往空中放槍阻擋,哪里能擋得住?
付家人一放槍,那隊軍人就沖了過來,他們也朝天開槍,啪啪啪啪,連梭的。大喝:“繳槍不殺!”家丁們立即腿軟跪到,沒跑遠的鄉民也跪倒一大片。
軍人一看,跪一地農民,只幾個人有槍,就繳了槍,問:“你們是什么人?要干什么?”所有的人都在哆嗦,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
一個軍人拉起一個穿綢布衫的家丁,那家丁結結巴巴的說:“沒想搶碼頭。東家帶著我們,是要去搶蔣集。”
“搶蔣集?那也是犯法!”
軍人是劉鄧大軍三縱的一部,他們從縣城裝運物資,順流而下,到劉鄧大軍設立的霍固縣三河鎮,接應那里的部隊,路過蔣集時,正趕上付狼巴子帶人搶蔣集,誤以為要搶他們的運輸船,這也恰好讓蔣集躲過了一劫。
付家兄弟磕頭求饒,答應再也不敢搶蔣集了,又捐給解放軍不少大米,解放軍這才警告一番,讓他們不許欺壓百姓,維持好地方治安,等待接受固始縣民主政府的管理。
三
蔣集盛產優質大麻,農民們收獲大麻后,捆成卷,漚制,曬干,堆成如檐牙高啄的古建筑一樣的麻垛。閑暇,抽一卷來剝。剝掉的麻皮如雪一樣的白,賣到鎮上的麻行里。麻行里的工人們把麻皮捋展、分級,打成長方體堅實的捆。蚌埠轉運公會的船給鎮上商鋪運來了各種工業品,到蔣集的碼頭卸下,再裝滿麻捆駛回蚌埠。
九月份,各家麻行都招聘短工。打麻捆的技術越熟練,工資越高。蔣集商會聯席總堂總執事馬秉章的麻行里新雇了四個幫手,北方人,捋麻、打捆技術非常熟練,人也老實,干活賣勁。新老員工合力,幾天功夫,就打了上百捆。
工人們把麻捆運到碼頭船上,又把從蚌埠運來的布匹等運到庫房。馬秉章對工人很好,一天勞累下來,總有酒肉等著他們。最后裝船完畢,馬老板讓工人們放開喝,于是,大家喝到爛醉如泥。
生意忙季,馬秉章與工人吃住都在商行里。半夜里,忽然一只槍口抵住了馬秉章的太陽穴,有個聲音命令道:“不許喊!” 馬秉章聽出來了,說話人是新來的短工之一柯崖頭。他問:“你們想要什么?”
柯崖頭說:“沒有兩萬大洋,沒有五十匹花洋布,五十匹咔嘰布,五十匹藍絲布,是不夠我們的工錢的。干活拿工錢,天經地義,是不是,馬東家?”
“錢都買了麻,是你們裝的船。”馬秉章說,“布有,你們知道庫房在哪,自己去拿吧,不夠還可以到家里布莊上拿。”
“你家在小炮隊隔壁,或許有什么機關連著小炮隊,我們怎敢去?庫里有多少布我們就拿多少。可今晚沒有兩萬大洋,你可能過不去。”
馬秉章冷笑:“我的命在你手里,你想把它賣給我,可你的要價太高,我買不起,那你就拿回去吧。”
柯崖頭想了想,說:“東家哭窮了,那好,我們給東家添點財。”
柯崖頭話音剛落,上來三個人,迅速反綁馬秉章,然后吊起來,在兩腳底下架起木材,點著,火苗直燎馬秉章的腳心。
馬秉章痛苦得大汗淋漓,說:“把我烤成熟肉也就六千多塊,只有我知道在哪里。你烤吧,我死了,錢反而保住了。”柯崖頭沒法,只好放下馬秉章。
銀元和布裝滿三輛獨輪車后,柯崖頭把馬秉章綁到柱子上,嘴里塞塊布,乘著夜色,揚長而去。
天沒亮,最先酒醒的長工發現了被綁在柱子上的馬秉章。鎮長來了,小炮隊來了。鎮長臉色鐵青,說:“必須破案!”
小炮隊隊長楊連營知道,土匪搶了自己的衣食父母,不破案這隊長也當不下去了。一個月后,小炮隊就逮住了柯崖頭。
四
破案過程是這樣的。
搶了馬秉章后,有三個人帶著分得的銀元和布匹,從史灌河乘船回北方了。柯崖頭沒有走,想再干一票。
小炮隊隊長楊連營放出十幾個隊員,裝成要飯的、挑貨郎擔的、戧刀磨剪子的、游方郎中、攬活木匠等,四面偵查。二十天過去了,毫無消息。
地主王梓任的圩子里來了個貨郎擔。一個十六七歲的漂亮女孩穿著嶄新的花洋布褂子,到貨郎挑跟前買東西。貨郎說,她要的東西今天賣完了,兩天后一定給她捎過來。
兩天后,王家圩子來了十幾個操各種手藝的人。這些人是楊連營和他的手下。他們抓了那個穿花洋布褂子的女孩,接著抓了王梓任的家丁頭子門小黑。三天后,抓了柯崖頭。
原來,那個穿花布褂子的女孩是地主王梓任家丫環棗花,是五六年前王梓任賑濟北方來的災民時收留的孤兒。那時她十來歲,家人都餓死了,跟著鄰人過了淮河,鄰居請求王梓任收留下她。現在已經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了,正與門小黑暗地里相愛。
柯崖頭在構思怎樣再來一票期間,化了裝,游竄到王家圩子。酒桌上,柯崖頭說自己手里有布。門小黑便讓棗花從他手里買了花洋布、藍絲布,小炮隊因此從門小黑手里抓住了柯崖頭。從案發到破案,歷時一個月。
柯崖頭很有種,腳底板都燒熟了,也只說有三個同伙,他們老家分了田地,回老家去了,就是不說落腳誰家,搶的東西藏哪兒了。
槍斃柯崖頭那天,人山人海。地點在山西會館東墻外土崗下,連會館里那兩棵三米粗的大白果樹(樹至今還在)上都爬滿了人。頭一槍打開了腦花,又從后心補一槍。大家散去后,有人看見柯崖頭居然還在動彈,報告了小炮隊,又去連補五槍,才不動了。
“柯崖頭人毒心狠,惡人命就是硬。”有個老先生說。
五
柯崖頭以前是地主吳永德的兵。吳永德的爸爸誦經行善,吳永德卻好吃懶做。他爸爸把他送去縣城讀中學,他卻跑到國民黨部隊當兵去了,因為有些文化,還當了連副兼排長。在萊蕪跟解放軍打仗被俘虜,參加了解放軍。解放軍管的嚴,生活又苦,過了倆月,沒有打仗,他卻受傷了,解放軍給他幾塊洋錢,他就跑回來了,一路上還攏了十來個打散的弟兄。
吳永德和他帶來的這幫兵痞白天躲在圩子里喝酒賭博,晚上由吳永德帶著,出來貼票。
所謂貼票,就是看誰家殷實,寫封信,半夜里貼到這家人的門口,稱“送票”。帖子上寫著索要的錢財,指定送到某地方,不送就綁人。
半夜里,吳永德就帶著他的流氓弟兄,一路“倒簍子”。
倒簍子是個比喻。固始人抓黃鱔,把裝了蚯蚓或小青蛙的竹編籠子一頭堵緊,放到稻田里,黃鱔從籠子的另一端鉆進籠子,再也出不來了,第二天早上,取下封堵物,倒出黃鱔,叫“倒簍子”。
吳永德的倒簍子隊伍通常有二三十人,都帶著馬虎帽,只露兩眼,挎著盒子槍。其實,有的槍不過是木頭削的,或干脆就是一把掃帚包了黑布,掛在屁股上。哪家“黃鱔沒鉆簍子”——沒按帖子要求把東西送到指定地點——就綁架這家青壯年男主人,把他的手捆了,讓他跟在隊伍里,一路被打罵推攮。路過溝塘,把人推到水里,對著水面打幾槍。
固始是水鄉,鄉民的水性都很好,吳永德不會把繩子綁緊,槍也不打準,所以,沒聽說誰淹死了或被打死了。說白了,這幫土匪也就是嚇嚇不接帖子的人,好讓以后被貼票的人家不敢不“鉆簍”。
“吳永德下帖子——六親不認。”我小時候就聽到過這個歇后語,但不明就里,現在才知道,連他的二哥、親叔,都接到過他的帖子。吳永德曾說,誰的皮襖都暖和。”不過,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知道這股土匪的頭子是吳永德。
吳永德成了圩主,更加肆無忌憚,居然票貼到了有實力的地主王梓任門上了。王梓任不僅自己有五六個家丁,幾桿槍,還是付狼巴子家女婿,豈能把這股土匪當回事?王梓任沒有按帖子要求把光洋送到閘溝攔水壩,而是請來了付家人。付家丁多槍多,二十年多間,剿滅了六、七股大小明暗土匪。
付家老二帶十幾人槍與王梓任聯合,埋伏在閘溝。誰知,吳永德一伙軍事素養很高,發現了埋伏,就接了火。吳永德槍少但會打仗,付家人吃了虧,提出和談。吳永德的弟兄成了付家、王家的座上客,坐首席的就是柯崖頭。
吳永德當時不露面,付家想知道柯崖頭的東家是誰,柯崖頭帶人拂袖而起,付家人攔截,柯崖頭一個手下“呼哧”拉開對襟褂子,露出四顆拳頭一樣的手榴彈,付家人才退回到江湖規矩畫成的圈子里,再也不提此事。
我少時與小伙伴用牛糞、朽棺材板在河灘上燒炸過的橢圓型手榴彈,目的是得到它頂端傘狀銅帽賣錢,大人們說這是柯崖頭丟棄的,或許是附會,那時我以為柯崖頭是一個丫頭,很不解,一個小女孩子,玩手榴彈干嘛?
柯崖頭成了付家客人后,在付家學習捋麻、打麻捆技術,然后到馬秉章馬總堂家打短工。后來的故事,前面已經敘述過了。
六
付狼巴子家搶蔣集時,解放軍讓他們等待接受固始縣愛國民主政府來管理,但民主政府一時沒有來,他們退到大別山里了。
1947年底,蔣集鎮來了一位穿長衫的商人,帶著兩個隨從,住到了徐正福家。后來大家都管這個商人叫“翟政委”。
翟政委沒有讓徐正福給他租店鋪,而是讓他幫忙去找一個最窮的又正直誠實的人來做朋友。徐正福推薦了他麻行里工人祝長安。
祝長安原是付狼巴子家佃戶,正直有骨氣,與付家四兄弟中的一個還是拜把子兄弟。他租的田靠近史灌河支流月亮河,很肥沃,但易受淹。有一年漲大水,月亮河河水倒灌,淹了房屋、稻田。水退后,付家幫助他重新建了兩間土墻稻草頂房,又借給他幾擔稻。第二年豐收了,付家收了租,但一次收兩年的,這叫“絕收不絕租”,又收了貸,結果,祝長安的稻子所剩無幾,到秋天就沒糧食吃了。他到鎮上給人幫工,他的妻子帶著孩子抬著一個木盆到荒遠野溝塘里翻菱角,曬干,碾出菱角粉,做粥活命。
有一天,母子到天黑也沒有回來,祝長安趕緊找。付家也發動佃戶村民幫助到處找,但沒找到。兩天后,有人在閘溝里看到了漂在水面上一大一小兩具尸體,判斷應是孩子掉溝里了,媽媽去救,結果都沒能上來。祝長安悲痛欲絕。付家人認為他沒糧食不跟付家說,導致人人都知道付家佃戶靠翻菱角過日子,還淹死了母子倆,讓付家很丟面子,就解除了租契,收回了田地。祝長安只好到鎮上投奔弟弟祝長平,給各家麻行幫忙。兩年后,祝長安又結了婚,有個兒子。翟政委來的時候,祝長安正在徐正福家幫工。
翟政委與祝長安談了兩個晚上,最后要祝長安幫忙找兩個跟他一樣正直誠實的窮人。祝長安找來了兩個窮人,翟政委招待了他們,讓他們分別再找兩個正直誠實的窮人來。這樣沒多久,翟政委身邊就有了一幫子聽他講課的窮人。
其中一個來自王家圩子的窮人推薦了王德涵,地主王梓任的兒子。那窮人稱王德涵作少爺。他說,少爺跟他爹合不來,他爹欺壓了哪個窮人,少爺就會背地里去賠錢賠物,替他爹道歉賠不是。誰家沒吃的了,少爺會主動送去稻谷。過了年,他學徐善人,挨家給佃戶拜年,叔長伯短,問寒問暖。少爺還讓他爹媽以長輩的身份勸付家幾個表哥別做喪天害理的事了,說世道就要變了。
翟政委托他請來了王德涵。王德涵不過是一個20來歲的學生,卻與翟政委一見如故。他們談了一晚上,翟政委請王德涵留下幫他建立農籌會,還說新中國即將建立,正需要王德涵這樣的人才,希望王德涵能留下來,見證歷史變革。王德涵真的住了下來,十天八天也不回一次王家圩子。
王德涵本在羅集中學讀書,1946年初,蚌埠轉運公會在蚌埠創辦江淮中學,蔣集子弟有前去入學的權利。江淮中學學費便宜,一年交十二袋面粉就行。許多在外讀書的蔣集子弟回來前去蚌埠投考。但插班生入學要測試古今中外知識,王德涵是極少被錄取的學生之一。一年后,王德涵在同學的鼓動下,一起到上海報考大學,因為喜歡歷史,報了光華大學歷史系,沒有考上。學校允許他為旁聽生,明年再考。此時正放假在家。
上海物價漲得很快,又到處都在打仗,王梓任不打算讓獨子回上海讀書了,就默認王德涵留在蔣集幫助翟政委。
七
這些聽課的窮人有不少后來被派到興隆集、橋溝集、徐集、洪家埠、李店等周邊鄉村,用翟政委的方法,建立農籌會。
翟政委對王德涵很信任,凡到南霍固縣民主政府(金寨)、潢川、霍固縣民主政府(霍邱)、蚌埠等地的公私差事,都讓王德涵帶個警衛去辦。蔣集到所屬鄉村的通信則交給祝長安。
祝長安把信送到對方,對方要付錢。一般是一塊銀元。銀元上戳有符號,帶回來給翟政委看,看后鑿平符號,銀元就歸祝長安所有,畢竟他要養家糊口。
有一天,付家老三帶人在路上攔住了祝長安,問他去哪兒。祝長安答要挑麻到興隆集。
“別說瞎話了!你給共產黨跑腳,當我們不知道呢?”家丁從麻皮里搜出一個信封,付老三點著火燒了,說:“我也不看說的是啥屁話,今天你也別送了,干啥不是吃飯?我們給你。”付老三令祝長安接了八塊錢,挑上麻皮,回蔣集,祝長安只好照辦。
祝長安把送信被付家攔截的事告訴了老翟,老翟已知道付狼巴子的厲害,就讓祝長安負責東線。
1948年春,翟政委讓祝長安到霍固縣的陳集、朱集然后拐到東北徐集送信,囑他完成任務后原路返回。祝長安到徐集后,覺得原路返回太遠,就與徐集農協會副主席范廣運結伴,直接回蔣集。
黃昏,他們路過付集,遠遠的見有人在路上晃悠。范廣運下到月亮河邊,低頭洗臉,順手把文件塞進淤泥里。上來的時候,他看到付家人已經把祝長安綁了。家丁們仔細搜查了范廣運,沒有發現什么,就放了他。臨走,祝長安對他說:“快到蔣集了,我們有緣搭一路伴,現在分別吧。這是我的兄弟,沒事的。”
原來,祝長安看到了付家人攔路,想到自己跟他們家拜過把子,沒當回事。結果,付家人在他身上搜出了徐集黨組織給老翟的信,立即綁了他。
范廣運回去跟翟政委作了匯報。他們都不知道祝長安身上有封信,也認為沒事。誰知,第三天一早,付家人來鎮上通知祝長安弟弟、妻子去收尸。
付家人把祝長安吊在空庫房里,嘴塞上,用刀子在背上、臂上、胸前、兩腿,各割了一塊肉,血滴啊滴啊,一天一夜,才斷了氣。
翟政委請徐正福幫助找人去抬尸體。祝長安為人仗義,朋友不少,他弟弟也是好人,許多人爭著要陪祝長安妻子孩子去。老翟怕付家會斬草除根,就讓祝長安弟弟祝長平領著人去了。到了付集,付家人問:“他老婆孩子怎么沒來?”有人答:“他老婆哭暈死過去了,孩子還小。”“他弟弟來了沒有?”大家一看付家不認識祝長平,趕緊說:“沒來,叫他來,他不敢來。”
大家抬著祝長安尸體,一路小跑回到蔣集。翟政委看著祝長安的尸體,流著淚,說:“要讓付家十條命來償!”徐正福出面,給祝長安辦了喪事。
八
1948年底,蔣集鎮公所門前掛起了“固始縣蔣集區民主政府”的牌子。
翟政委調去開封,解放軍的高營長調來當書記兼區長。王德涵被任命為文書,徐正福被任命為財糧助理員。老翟走時,帶了兩個警衛和祝長平。
區政府成立了民兵營,除了小炮隊解散上交的槍,縣里又發下來許多槍,民兵營有一百多人槍,比小炮隊實力大得多。
區民主政府發布告示,令轄區內地主,凡是有槍的,一律上交政府,由民兵營收管。
民兵營下轄五個民兵連和直屬民兵連,蔣集區所轄40多個鄉(小鄉)都成立了民兵排,分屬五個民兵連。
地主紛紛上交槍彈,單付家上交的槍彈就推來了十幾車。
張圩子地主張德清有兩支盒子槍,沒有交,被人舉報,區里派直屬民兵連連長門小黑帶人連夜抓過來。第二天,在山西會館里公審。張德清全身那個臟啊!全是群眾吐的唾沫、痰,民兵都不愿意架他。
張德清是 “畜生地主”。不管是誰家的女兒媳婦,只要他看上,在圩子里追一百圈也要強奸人家。追上了,如抗拒,就掏出盒子槍朝天打一槍,嚇得女孩子任由其擺布。有個外鄉嫁過來的新媳婦,硬是被張德清攆到圩溝里,沒救上來,淹死了。他有三孫子,才十六七歲,也跟他爺爺有樣學樣,經常逼奸婦女。說來也怪,他的兩個兒子卻都老實,沒有民憤。張德清三個孫子,終生光棍。
張德清被五花大綁,帶到會館東墻外土崗邊,門小黑讓他轉過來看看群眾,忽然“啪”的一槍,子彈從張德清襠里穿過,生殖器被打得稀爛,張德清當即疼得趴倒,扭曲成一團。高區長問:“怎么回事?”門小黑說:“報告區長,不小心,走火了。”高區長看到張德清痛苦的樣子,說:“趕緊補一槍吧,別讓他遭罪了。”“是!區長。”門小黑取彈夾,壓子彈,上彈夾,又讓民兵勸群眾往兩邊閃開一點,磨蹭了好一陣子,才補上爆頭槍。
翟政委調到開封,仍然惦記祝長安的事。縣里暗中抓了一個付家家丁,一審,才知道付家不僅殘害了祝長安,還勾結土匪柯崖頭搶劫,攔阻交通員活埋,把到蔣集聽翟政委講課的佃戶沉塘等等,罪行累累。
付家四兄弟和全部家丁,被押往縣城。五天后,付家人的尸體陸續從蔣集經過,抬往付集。
路邊玩耍的孩子們很好奇,過一個數一個。數尸的孩子里有我的父親。
九
王梓任也被槍斃了,是門小黑私自帶民兵抓的。門小黑向高區長多次提出抓王梓任,區長看在王德涵的關系上,一直說等等。門小黑實在等不及了。
門小黑把王梓任帶到閘溝。他請附近圩子里的人來看。來了很多人,包括我姥爺,他抱著我母親。
1949年2月的閘溝還結著冰。門小黑把王梓任綁成秫秸捆狀,用繩子拴著腳,砸破冰,把他塞進水里,拉著走,不等憋死再拉上來。拉上來全身是泥,門小黑說:“東家身上太臟了,不體面,給他洗一洗吧。”民兵們就拿起舀糞勺,把早已準備好的人糞尿澆到王梓任身上,如此反復,王梓任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門小黑為什么這么恨他的前東家呢?
柯崖頭被槍斃以后,王梓任就不信任門小黑了。因為王梓任這才知道門小黑與棗花在戀愛,他自己原本準備娶美麗的棗花做妾。他讓一個長工盯著門小黑。
1948年六月初,長工把王梓任帶到庫房。破門一看,門小黑與棗花都沒穿衣服,摟在一起。
王梓任讓長工帶人把門小黑和棗花綁了,塞進竹籠里,抬起兩個籠子,來到閘溝。此時,已是黃昏。王梓任讓人在攔水壩上弄來兩塊石頭,綁到籠子底下。在圍觀鄉民的注目下,門小黑與棗花被沉入閘溝的碧水之下。
棗花穿的,是門小黑給她做的藍絲布褂子。
第二天早上,王梓任讓人來撈籠子,棗花已經死了,但門小黑的籠子卻是空的。
棗花和她的藍絲布褂子被埋進了墳里,門小黑的尸體卻不知弄哪去了,王梓任坐臥不安。
告密的長工當上了護院家丁頭兒,挎著盒子槍,十分威風。
閘溝清清如鏡。但據說,從此以后,到了中午,如鏡的水面上會突然冒出盆大的水花,然后浮出一件藍絲布褂子。鄉親們說那是棗花的冤魂。
事實上,有個沉籠子的長工是門小黑的兄弟。他拉開了綁門小黑手的繩頭,又塞給他一把小刀。門小黑水性好,割開籠子門,迅速潛到幾米遠的蒲草里。
門小黑逃到蔣集,找到徐正福,徐正福把他引薦給了翟政委,翟政委把門小黑藏在身邊。
王德涵從蚌埠辦差回來,翟政委把他爹沉人的事告訴了他。王德涵沉默良久,嘆了一口氣,從此再也不回家了。
十
再后來,門小黑帶人殺了沉棗花的兩個長工。當了幾個月家丁頭的告密長工躲在親戚家,門小黑追去,一槍爆頭。這親戚是徐集鄉農民協會主席,大怒,堅決要求槍斃門小黑,說他打死三個雇農,濫殺無辜。最后形成決議,大家簽字同意。
門小黑被槍斃前,請求徐正福把他的尸體帶回蔣集,埋到閘溝坎上。徐正福答應了他。
我站在閘溝邊上,看著靜靜的水面,又掃視兩岸斜坡。在世道聚變的最后三年里,蔣集小鎮與她腳下的山河一起動蕩,凡人的命運如同螢火,在時代驚濤里忽明忽滅,地主貧農,概莫能外。生命的明滅之間,演繹出了一部人間奇劇,劇本埋在門小黑的墳里,但那墳卻不見了蹤影,水面上更看不到藍絲布褂子。
或許,在徐善人的幫助下,門小黑和棗花早已經團圓了,他們正過著快樂的日子,沒有必要在這邊留下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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