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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成時代︱日本報紙還能活多久 ?
我在日本的頭幾年,興趣主要集中在兩件事上:一是研究媒體法,二是嘗試辦媒體。前者是主業,后者是副業,不過這個副業占據了我大量的時間。那幾年,我參與創辦了《中國留學生》、《中國經濟時報》,以及《日中醫學交流》等平面媒體。時值日本報業風起云涌——據日本新聞協會調查,1997年日本報紙的發行量多達5377萬份,我也算躬逢其盛吧。
與別的國家相比,日本報業有幾個顯著特點:一是發行數量巨大;二是各報直接發行,銷售網覆蓋全國;再就是主要報紙都屬于“高級大眾報”,不像歐美報業那樣“高級報”與“大眾報”涇渭分明。
在紙媒式微的今天,日本仍有一百多份報紙“活著”,其中三分之一還分“朝刊”“夕刊”兩個版本,最大的《讀賣新聞》日發行近千萬份。日本人可謂世界上最愛讀報的民族,許多家庭訂閱兩份報紙,一份全國性報刊,一份本地報刊。據2008年的一項調查,九成的日本人有每天讀報的習慣。
上世紀90年代,國內周報、都市報崛起,中國報業協會派出不少訪日團。我在中國報業協會與日本新聞協會之間牽線搭橋,做過不少促進雙方交流的項目。當時國內報業處于急速擴張的時期,許多地方缺報紙輪轉機、新聞紙張乃至油墨,雙方的交流主要集中在經營和管理上。對于盛極一時的日本報業,國內媒體十分向往。
在日本,報紙屬于私營產業,面向市場自負盈虧。國家既不“擁有”報紙,也不資助它們,更沒有立場對其內容指手畫腳。紙媒過半的收入來自銷售,讀者即衣食父母,因而日本報紙的發行和服務也是直接面向讀者的。在日本,95%報紙由送報員直接送到訂戶家里,風雨無阻。吃早飯讀早刊,是許多日本人生活的一部分,日復一日,他們漸漸養成對鉛字、對紙張的執著。
高質量的發行和服務,被認為是日本報紙留住讀者的一個主要原因。而我認為,報紙最好的服務來自真實。日本報紙的客觀性記錄良好。這源于戰后憲法所保障的“新聞自由”,1947年日本憲法禁止任何形式的新聞審查。在這之上,報紙“客觀”“中立”之原則才成為可能。與歐美媒體不同,日本報紙在呈現事實的同時,與政治保持著距離。政客們不直接插手媒體,記者們也不會轉而從政。訂戶很少因為政治立場去訂閱某一份報紙的,因為這些報紙的社論差別并不大。在去年的一項調查中,報紙的可信度評分達68.7分(滿分100分),明顯優于網絡新媒體的51.4分。
不過,危機也是顯而易見的。在平成時代,紙媒經歷了一個走向巔峰而后滑落的過程。去年日本報紙日發行3990萬份,雖然大大超出全球水平,但較二十年前的峰值已萎縮約1/4。前面說過,日本報紙的營收主要靠賣報,發行量的萎縮,意味著發行商收益減少,據統計,在2003-2013年的十年間,日本報業的銷售總額下降了約4580億日元(約合人民幣291億元)。在平成世代后期,為爭奪日益下降的訂戶,平面媒體之間彼此攻擊已經成為常態。
日本報紙賴以生存的商業模式出現了裂痕,而這種裂痕隨著“團塊世代”的老去,將日益明顯。所謂“團塊世代”出生于戰后不久,從小養成閱讀報紙的習慣,是報紙最忠實的讀者。這些人現在都已超過70歲,據統計,日本男性的“健康壽命”為71歲,女性74歲,往后他們或進入老人院,或逐漸精力不濟而無法閱讀,到那時,報紙訂閱的解約風潮就會到來。
成長于網絡時代的年輕人對報紙并不執著,他們甚至也不看電視。網絡沖浪才是他們的日常,二三十歲的日本人九成以上是網民。而根據新聞通信調查會去年的一項調查,在日本,通過手機或電腦瀏覽新聞的人數已經超過報紙早刊的讀者。
就我個人而言,閱讀報紙的時間也越來越少。這不僅僅是時間問題,而是說報紙已經不是不可取代的信息來源,過去那些只有通過讀報、看電視才能獲取的消息,現在上網就可以輕易得到,甚至都不需要專業的新聞機構來提供。
在我剛到日本的1990年代初,日本主流媒體常常幾天沒有一條中國的消息,仿佛地球上不存在“中國”這個國家。我和幾位同道之所以創辦《中國留學生報》和《中國經濟時報》,正是想填補這個空白。前者面向“中國留學生”這個小眾群體,用中日兩種語言出版;后者則面向日本讀者,用日文發行。后來,這兩份報紙雙雙消失在網絡時代的門口,找不到新的定位,以及缺乏采編力量,是停刊的主要原因。
1995年被稱為日本的“因特網元年”,那一年,傳統媒體開始進入網絡,媒體表現更趨多元。1997年,日本報紙的發行量達到巔峰,此后逐年萎縮。人們籠統地將此歸因為網絡時代的沖擊,其實對于不同的報紙,阿喀琉斯之踵并不相同。對于西方主流媒體來說,廣告流失是個致命的打擊,但日本報紙的主要收入并不靠廣告。日本報紙缺失欠奉的,我認為是深度信息,是只有專業媒體能夠提供的調查性報道,這種缺憾一直都有,但只是在網絡時代才令日本報紙加速貶值。
“無國界記者”組織今年4月發布了全球180個國家和地區的媒體自由度,日本僅列67位,排在“七國集團”的最后。為什么會這樣?上文說過,日本憲法保障新聞自由,這與七國集團的其他國家一樣,不同的是,日本存在一套“記者俱樂部”體制。
“記者俱樂部”是日本各級政府部門及商業會社為媒體設立的排他性組織,只有俱樂部成員才能獲得政府及有關會社提供的第一手信息和數據。全日本有幾百個這樣的記者俱樂部,從首相府到東京證券交易所都設有專門的“記者室”。通過俱樂部,記者和所謂權威消息人士之間形成了一種互惠互利的“非對抗性”關系——記者輕易獲得投喂而不必窮追猛打掘地三尺,消息人士調控信息發布進而實現輿論管理。
這種制度一直受到國外詬病,認為它在事實上造成了媒體的“自我審查”。日本報紙充斥著來自記者俱樂部的各種消息,鮮少有深度的調查性報道,甚至批評性的報道也不多。上文說過,日本報紙不講假話,但真實不等于真相,后者往往隱藏在碎片化的事實之下,有待記者的挖掘。媒體對于民主社會之所以重要,原因在于它為民眾的政治參與建構了信息基礎,只有在充分知情的情況下,人民的自治才成為可能。可惜日本報紙并無這樣的自覺。
《紐約時報》前駐日分社社長馬丁?法克勒(Martin Fackler)注意到,媒體頗受日本應屆畢業生的追捧,原因是工資高,待遇堪比銀行、證券公司和貿易商社。這樣的“發心”讓日本記者更像是“工薪族”,與來自基層的美國記者不同,他們缺乏職業的激情和質問權貴的自信。
眼下安倍晉三已經成為日本任期最長的首相之一,這部分是拜媒體所賜。日本各大報都有“首相動靜”的欄目,報道首相行蹤,從中不難發現,幾乎所有主要媒體的負責人都是安倍的座上賓。有人統計,2012年回任首相以來,安倍與媒體人共進晚餐的次數大為增加。今天的日本媒體對安倍政府的批評少之又少。“我與其說是對控制媒體的安倍政權擔憂”,馬丁?法克勒感嘆道,“不如說是對日本媒體如此輕易就范感到擔憂。”
進入2010年代,日本報紙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當然,它們也不會坐以待斃。許多報紙推出網絡版,并以十分低廉的價格提供給訂戶。此外還有各種針對特定人群的策劃和促銷,比如推出面向女性的專題,或是給年輕人的“學生訂閱價”,以吸引更多訂戶和讀者。不過,逐年下降的銷量說明這些辦法并不奏效,起碼不足以扭轉頹勢。也許,日本報紙是時候考慮一種在記者俱樂部之外的報道策略了。
東京巨蛋體育館附近,有座叫“后樂寮”的留學生宿舍,玄關及地面均鑲綠色琉璃瓦磚,古意盎然。這里原是“滿洲國留日學生會館”,幾經流變成為日中友好會館的留學生宿舍。我記得我住的房間是104,那里也曾是《中國留學生》報的編輯部。
近三十年過去,我參與創辦的三份媒體只有《日中醫學交流》雜志存活下來,聽說發展良好。或許,昨天的“大眾”已經崩潰,人們不再在同一個時間讀同一份報紙,而今的媒體,必須滿足無數口味變異的“小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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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迪,系日本杏林大學綜合政策學部及研究生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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