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各位游戲玩家朋友，暑假又來了，你的小學生隊友已上線，你的積分還好嗎？想想關(guān)在空調(diào)房里對著一方小小的手機屏幕“吃雞”、打“農(nóng)藥”的少年們，不免有點為他們感到遺憾。生在這個電腦兒童時代，他們注定不能體會到街機的快樂。

街機，顧名思義，即街上玩的游戲機。商場電玩城里的游戲機不行，把游戲機擱街上也不行，得是八九十年代沾著街道塵土和少年人汗水的游戲機。

那時的游戲廳是專屬于少年們的娛樂場合，更是社交場合。很難想到今天能有什么場所可代替游戲廳的地位。90后逃課去網(wǎng)吧集體開黑都即將成為上古傳說了，80后的游戲廳更是早已遠去，永不回返。一起遠去的，還有專屬于一代人的青春。

80后作家陸源在他的半自傳體小說《童年獸》中還原了那個一代少年人的娛樂圣殿。

以下內(nèi)容摘自陸源長篇小說新作《童年獸》（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

陸源

當年的盛況只屬于我們這一代。事實上，早在電子游戲廳一夜之間被網(wǎng)吧替換以前，它們一直是少年人的圣地，是青春城邦的雄偉神殿和繁榮廣場。今天的繼任者與之相較，無論內(nèi)容、形式、氛圍，乃至社交禮儀，均有極大差別。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電子游戲廳，集娛樂、健身、學習、競賽、閑扯、泡妞、談判、交易以及打架斗毆于一體。除了老板，我們統(tǒng)統(tǒng)站著而不是坐著開展上述活動，這是電子游戲廳與網(wǎng)吧最大的不同，也是最本質(zhì)的不同。從站改為坐，好比從狩獵改為農(nóng)耕，文明形態(tài)隨之劇變。所以說那是一個電子游戲的洪荒時期，是電子游戲思想交流史的嬰兒階段。那個年代稚氣未脫，痔瘡還沒有大面積爆發(fā)，我們也還沒有太過深入電子游戲的黑暗森林，不像如今，年輕人在其間居住、謀生、養(yǎng)育子女、命歸黃泉。那個年代的電子游戲尚不注重哲學思考，我們是這片天地的上古先民，蒙昧而單純，逍遙度過一個又一個打打鬧鬧的星期三下午。那個年代的孩子成群結(jié)隊，站在塵土飛揚的街道旁邊，死命搓弄一臺臺似要散架又始終屹立不倒的大家伙。正因為如此，我們將這些整合了投幣器、顯示屏、操縱板和諸多電子元件的木頭箱子稱為街機。哦，街機，你積攢了多少學生哥的熱乎勁兒呀！你是我們叢林法則的發(fā)源地，在你歡快的陪伴下，我們精神飽滿地實踐著弱肉強食的大自然黃金律。我們被偷、遭搶、挨揍，我們癡心不改，我們卷土重來，不為任何事情，只為嘗上一口街機的醉人美酒……

好幾個晚上，我溜出宿舍樓，與馮小蠻結(jié)伴去找大胖子。他家位于一個凌亂凋敗的社區(qū)。我們按圖索驥，繞過低矮密集的屋舍和雜物堆，爬上老舊昏黑的樓梯，直達頂層，然后在不停閃爍的燈泡底下拍打墻頭的電鈴。這個隨時會分崩離析的裝置沒引發(fā)任何動靜。我和馮小蠻頂住了各種不祥預感，杵在即將鬧鬼的廊道里驅(qū)趕飛蚊，久久等候。大門打開小半，我們看到一個滿頭銀發(fā)的瞎眼老太婆，佝僂著身子，沖著夜訪者陰笑。馮小蠻嚇得撒腿就跑。這時屋內(nèi)傳出大胖子的喊聲：“快進來！”原來那是少年人的奶奶。我們閃進他狹小的臥室，迅速掩好房門，倒在架子床上呼呼直喘，如釋重負。大胖子繼續(xù)打游戲。他背對著我和馮小蠻，盤腿而坐，好像一坨牛屎，披著人皮的巨大牛屎……喔唷，十六位的世嘉五代機，上檔次啊，霸氣啊！盡管它如今已淪為老古董，已幾近絕跡，當初卻讓七大洲四大洋的孩子迷戀至深，既是我們無師自通的公用語言，也是我們相互交流所共享的集體經(jīng)驗，更是我們屢遭詬病、飽受非議的統(tǒng)一標簽。我們的情感與思想紛紛乞靈于這批經(jīng)典的黑色魔盒，這份瑰寶，以期升華嬗變，達到天涯若比鄰的大同境界，到那時一個群星璀璨的人類新紀元必將來臨。而大胖子堪稱我們這一代的先知，超凡入圣！除了詛咒毫無益處的學校關(guān)門大吉，除了千百遍預言無窮無盡的星期天，他在塵世間一無所好。馮小蠻呢，不消說，是個半神，破壞力相當于八級地震！只可惜手握權(quán)力的大人有眼無珠，把如此卓異的天才當成了害群之馬，把他們的奇思妙想當成了狗尿雞糞，先橫加批判，再打入冷宮。可憎啊！可恥啊！可悲啊！賢者蒙塵，愚人逞威，我心中凄楚。然而大胖子隱藏在暗處等待歷史的車輪。他已聽見世嘉五代機吹響的進攻號角。自從覺悟之后，這個體重超過兩百斤的少年每天吃四頓飯，睡十個鐘頭，時刻保持充沛的體力，好迎接無從逆料、難以抵擋的命運泥石流，它可能轉(zhuǎn)瞬即至，也可能姍姍來遲……大胖子將自己的房間視為躲避凡俗紛擾的洞窟，里面塞滿了游戲卡、游戲機及其數(shù)據(jù)線和變壓器。型號各異、規(guī)格千差萬別的設(shè)備如潮水般涌向床底，涌進衣柜，涌出陽臺……我這才注意到，電視機周圍，七彩斑斕的漫畫書從墻腳一直往上摞，直逼天花板。馮小蠻想從底部抽出一兩冊瞧瞧，胖子急忙沖過去，不顧一切地撲向書推，防止他造成雪崩式的災(zāi)難，否則趕來營救的消防員將從紙山下挖出三具尸體，三具還沒長陰毛的可憐尸體。這樣的死法無疑很蹊蹺，很發(fā)人深省……我們開始載入一款風格拙樸而又讓你欲罷不能的角色扮演游戲。哦，世嘉株式會社的最新力作！哦，世嘉，好一根中流砥柱！電玩業(yè)的金薔薇！各國少年的親爸爸！……大胖子最喜歡身材嬌小的卡通少女……來吧，沒關(guān)系，別害羞！顯然，善解人意的游戲開發(fā)商十分重視大胖子這類潛伏的變態(tài)，處心積慮地滿足他們陰暗的欲求。我寧愿選擇豐腴健美的少婦。馮小蠻則對肌肉男有著無可理喻的執(zhí)念，他本人卻瘦得皮包骨，簡直是一具蒙著一層白帆布的骷髏架子。好了，進入游戲……異乎尋常的沉默……完美的旋律在我們耳旁響徹，光怪陸離的場景撲面而來……哈利路亞，無聲的贊頌和感恩在空氣中縈繞，回環(huán)著飄向電子游戲天堂里發(fā)狂擺弄操縱桿的老花眼上帝……哦，風云激蕩，乾坤顛倒！哦，黑暗籠罩！哦，曙光乍現(xiàn)！我們打穿十八層地獄，我們瓦解恐怖的星際政權(quán)，我們掃盡妖氛，抱得美人歸！暢快啊！爽啊！我們目不轉(zhuǎn)睛，我們?nèi)褙炞ⅲ颜麄€世界拋到了九霄云外……

“陽少丸，”大胖子的祖母從門外探進一顆扁頭，“該睡覺啦！”

沒人搭理她。老太太摸回客廳，倒在沙發(fā)上，好似伏牛山深處一條沒長鱗片的大花魚。時間已經(jīng)消失，無蹤無影，完全不存在……但是，當它重新接入我們的意識回路，重新在我們腦袋里叮哐叮哐敲個不停，像一座催命的破鐘，吵得你毛發(fā)盡豎……馮小蠻一蹦三尺高！他扯著嗓子連聲慘呼，驚醒了外面陽少丸的奶奶，瞎眼老太婆原先在打瞌睡，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鼾響。她大概以為發(fā)生了什么災(zāi)禍，滾到地板上胡喊亂叫。大胖子一邊咒罵一邊惡狠狠沖出房門。不好，陽少丸要揍他奶奶！禽獸不如啊！喪盡天良的人倫慘劇！快住手！懸崖勒馬呀！我們不敢再看。誰知一轉(zhuǎn)眼，大胖子又笑嘻嘻地摟抱老太太，撫摸老太太，哄她回屋休息。我和馮小蠻顧不上欣賞祖孫倆相親相愛的好戲，立即飛奔下樓，跑過狗吠陣陣的偏街陋巷，跑過筆直的經(jīng)路緯路，跑過大風里搖曳不定的樹枝組成的幽暗拱頂。光影如在湖水中滉漾，根本搞不清眼下是幾點鐘。省體委家屬區(qū)的大門外，我們看見一個身影，頭上長著一根獨角……越來越近，獨角似乎在召喚馮小蠻，我發(fā)覺少年的表情已僵住，眼睛失去了正常人的色澤……哎呀，不對！那東西不是一根獨角，而是一綹植根于耳朵上方的長發(fā)，馮教練平日用來遮蓋他光亮的禿頂，此刻它被風吹開，四十五度角向上掀動，猶如一道凝固的黑色閃電，象征著怒火，預示著懲罰！……我們的下場可想而知，毋庸贅述。馮小蠻從此再也不被允許晚上出門，因為他豈止是沒有按時回家，更讓父親等了大半宿，反復上樓撒了八泡尿，還差點兒去報警。本人同樣遭到禁足。馮教練讓一名滿臉奸相的職業(yè)四段負責管束我。除了玩玩四國軍棋，夜里只好寫信看書。順便說一句，那位長著老鼠須、目放寒光的職業(yè)四段表面上很兇惡，其實非常善良、溫厚、寬容……下四國軍棋時，他奚落對手的方式千篇一律：“我讓你贏！贏啊？迎風流淚吧！哇哈哈哈……”這家伙算什么職業(yè)四段啊，分明是個施虐狂，當然，是個非常善良、溫厚、寬容的施虐狂。此人姓甚名誰，有過什么事跡，我統(tǒng)統(tǒng)不記得了，但只要一想到他，就不禁想到迎風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