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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錄偵探 | 灰色的回憶不能抗衡現(xiàn)在的生動
歷史給人唯一的教訓,就是人們從未在歷史中吸取過任何教訓。
——這個充滿了邏輯魅力和戲劇色彩的句子,在中文世界里被杜牧的《阿房宮賦》完美詮釋著: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
在中國政治話語系統(tǒng)里,“以史為鑒”是首要的政治正確。但是,如果我們檢視“歷史給人的唯一教訓,就是人們從未在歷史中吸取過任何教訓”最初的形態(tài),或許要說,以杜牧《阿房宮賦》的史觀來詮釋這句話,并不正確。相反,這個句子的原創(chuàng)者想要表達的觀點,恰恰與“以史為鑒”背道而馳。他說這句話的初衷,并沒有要讓人吸取歷史教訓的意思,也絲毫沒有這句話“靜態(tài)展示”狀態(tài)下所傳遞的那種無奈感。
最早說這句話的人是黑格爾,這句話源自他《歷史哲學》的緒論部分。
黑格爾為《歷史哲學》所寫的這篇緒論,可謂金句迭出,“仆人眼中無英雄,但是那不是因為英雄不是英雄,而是因為仆從就是仆從”即出自緒論之“哲學的歷史”。就在“哲學的歷史”前一節(jié),即“反省的歷史”里,有我們想要找的這句話。查看書中原句及其上下文(以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3月版王造時譯本為例),黑格爾究竟想要表達些什么不難洞悉——
人們常從歷史中希望求得的道德的教訓,因為歷史家治史常常要給人以道德的教訓。不消說得,賢良方正的實例足以提高人類的心靈,又可以做兒童的道德教材,來灌輸善良的品質(zhì)。但是各民族和國家的命運,它們的利益、情況和糾紛復雜,卻又當別論了。人們慣以歷史上的教訓,特別介紹給各君主、各政治家、各民族國家。但是經(jīng)驗和歷史所昭示我們的,卻是各民族和各政府沒有從歷史方面學到什么,也沒有依據(jù)歷史上演繹出來的法則行事。每個時代都有它特殊的環(huán)境,都具有一種個別的情況,使它的舉動行事,不得不全由自己來考慮、自己來決定。當重大事變紛乘交迫的時候,一般的籠統(tǒng)的法則,毫無裨益。回憶過去的同樣情形,也是徒勞無功。一個灰色的回憶不能抗衡“現(xiàn)在”的生動和自由。
古人不見今時月,古月又憑何照今人?顯然,黑格爾不贊成“現(xiàn)在之人行事要問道歷史”,認為這徒勞無功、毫無裨益,因為由歷史演繹出的法則是籠統(tǒng)的、灰色的、普遍的,而現(xiàn)在的人所面對的變局是具體的、生動的、特殊的。所以,經(jīng)世濟民的君主或政治家,想從歷史經(jīng)驗中提取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藥房,無異于刻舟求劍。這就是所謂“以史為鑒”不成立的理由。
基于此,黑格爾最初所使用的句式與此后廣為流傳的句式,修辭上的微妙差異便顯現(xiàn)出來。同樣是歷史所給予人們的,黑格爾說的是“經(jīng)驗”,而流行版本是“教訓”。一詞之差,不僅關(guān)乎遣詞造句,更涉及現(xiàn)實中人對待歷史的姿態(tài)。

值得一提的是,這句名言出現(xiàn)于《歷史哲學》緒論之“反省的歷史”一節(jié)。而“反省的歷史”,與當事人、親歷者所著述(講述)的“原始的歷史”相區(qū)別,是指人們研究過去的、過往的事。黑格爾認為,對于那個“遙遠的世界”,人們思接千載的精神活動,天然便具有了“現(xiàn)在”的屬性。至于對歷史的反省是否真有生氣和興趣,取決于著史者自己的精神。因此,對歷史的反省是實驗性的?!绻X得黑格爾的表述過于繞口,我們不妨做一個簡單化的理解,他想表達的意思,非常接近于克羅齊所說的“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
憑當下的旨趣解讀“遙遠的世界”,既有可能是高度抽象的,也有可能是極度隨意的,更有可能的是將客觀史實作道德化處理。以此來審視《阿房宮賦》,杜牧用阿房宮的建與毀來總結(jié)秦代的興與亡,道德力量著實充沛,但真說到點子上了嗎?未必。退而言之,即便杜牧對秦亡的總結(jié)真是一語中的,此等歷史教訓能否觀照“利益、情況和糾紛”截然不同的唐代?恐怕還得打一個大大的問號。
中國的歷史學家,在總結(jié)歷史規(guī)律時,一般傾向于“天不變,道亦不變”,一種價值判斷重于技術(shù)分析的思維模式。然而,歷史就像黑格爾所言,“每個時代都有它特殊的環(huán)境,都具有一種個別的情況”。秦朝的“道”應付不了唐代的國情,唐代的“道”也無法解決宋代的變局,而在政事紛乘交迫的明代想求“道”于宋更是所托非人。
“理論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樹常青”,歌德的名言,在黑格爾對歷史的反省中可以找到強有力的呼應。人們不吸取歷史教訓,并不說明他們是冥頑不化的兒童,而是因為他們有具體的、生動的、特殊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而現(xiàn)實的就是合乎理性的。理性,是黑格爾歷史觀的核心概念,它才是躲在時間之帷后面的終極操盤手。
理性操盤的歷史,“以史為鑒”或反之,都是理性的體現(xiàn)。無論是否吸取歷史教訓,黑格爾站在理性的立場,都不會表露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態(tài)度,他(它)是無動于衷的。
那么,黑格爾在《歷史哲學》中的理性表達,在轉(zhuǎn)換為當代流行的句式時,何以會呈現(xiàn)出那種高度戲劇化的無奈感?拜劇作家蕭伯納所賜。
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在中文網(wǎng)絡(luò)里,源自黑格爾的名言,偶爾會被掛在蕭伯納的名下。蕭伯納的確重復過黑格爾的名言,只不過,蕭伯納的話被斷章取義了?!爸腔垡Z”(Brainy Quote)網(wǎng)站完整收錄了蕭伯納的話:黑格爾說“歷史給我們的教訓是人們從未在歷史中吸取過任何教訓”,他說得對。(Hegel was right when he said that we learn from history that man can never learn anything from history.)
不難發(fā)現(xiàn),蕭伯納所言,在此后的傳播中被隱去了“轉(zhuǎn)述黑格爾”這個重要的情節(jié),黑格爾名言遂成“蕭伯納名言”。更重要的是,蕭伯納在轉(zhuǎn)述黑格爾名言時,隱去了原句的前言后語。隱去敘事背景的黑格爾名言,被孤零零地展示時,讀者難免會望文生義地認為:黑格爾在哀嘆人類不在歷史中吸取教訓。
也許,這是語言在傳播中所必然遭遇的狀況。而蕭伯納語言特有的詼諧和幽默,加持了這個句子的情緒力度。當人類對宿命、對不可抗拒的力量產(chǎn)生無力感,玩世不恭便油然而生。蕭伯納的語言,證明了這個定律。在他的名言集,除了這個轉(zhuǎn)述黑格爾的句子,還有一句類似的:如果歷史重演,并且意外總是發(fā)生,那么人類從經(jīng)驗中習得的是多么無能為力。(If history repeats itself, and the unexpected always happens, how incapable must Man be of learning from experience.)這個句子與轉(zhuǎn)述黑格爾的句子,一樣油腔滑調(diào),一樣滿是犬儒的味道。它的另一重價值,是解釋了人類何以會思考吸取歷史教訓的問題。因為歷史總是在重演,也就是杜牧在《阿房宮賦》所表達的: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
事實上,經(jīng)過蕭伯納的轉(zhuǎn)述后,黑格爾名言所表達的意思、所發(fā)揮的功效,就被錨定為用來解釋“歷史(悲劇)何以會重演”。二戰(zhàn)何以會重演一戰(zhàn)的悲劇?因為人們沒有從一戰(zhàn)的歷史中吸取教訓;國足為何重蹈覆轍?因為他們沒有從上一次黑色三分鐘里吸取教訓……
但真是如此嗎?最早說這句話的黑格爾肯定不認可。哪怕人被同一塊石頭絆倒十次,每一次倒下都不是機械的重復。相反,有時候歷史一再重演,恰恰是因為人類過于自覺地從歷史中吸取教訓。俄狄浦斯王的悲劇,即是一例。
理性地看待歷史,如果吸取歷史教訓是人們規(guī)避歷史錯誤的唯一路徑,那么歷史必然墮入預定論的窠臼。但人類的發(fā)展又怎會如此刻板?每一種現(xiàn)實都是生動的,與之相比,歷史的教訓無論多么深刻,都是灰色的。這是黑格爾想表達的,他說得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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