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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香之瓣 | 章潔思:1994,我的北京之行
原創:章潔思

原文刊于《上海文學》2019年第7期
1994,我的北京之行
章潔思
1994年11月,為了父親的追思會,我和母親來到北京。
在北京的十天左右,我經歷了無數事。原本無意錄下,近日看到一檔有關詩人卞之琳的節目,往事重回,二十年前的情景一一縈繞。
東四東羅圈11號北樓2402室
我們手拿著這個地址讓中國作協的司機一路開到這里。
記得此處并不好找,司機轉了許久,才開進胡同,說:“大概就是這兒吧。”
我環顧左右,一邊是灰色的墻,另一邊是四五層的樓房,也是灰蒙蒙的。母親下車走進門洞,而我,因腿腳不便,仍坐在車上。
我在等待。
這之前,幾次問詢有關部門,說想在京時,看望父親的老朋友卞之琳、戈寶權,得到的回答居然是:他們活著還是死了,都不得而知。但最后經我們多方打聽,更拗不過母親的堅持,終于有了這一趟拜訪。我們都不能確定能否見到本人,所以我先在下面等。
等待許久,母親下來了。隨母親一同下來的,還有一位阿姨。她快步走到我面前,親熱地抱一抱我,直呼我的小名。母親在一旁告知,這位是戈寶權太太梁丕蘭,讓我稱她梁阿姨,并告訴我說,卞叔叔和戈叔叔都見到了,卞叔叔前不久剛摔過跤,把頭摔壞了。聽說我在樓下,執意要下來看我,被母親好歹勸住。而住在隔壁的戈叔叔躺在床上起不來,梁阿姨是一定要下來看我的。
總算完了母親的心愿。而那個時期,這兩位著名的作家居然仿佛被世人遺忘了。
卞叔叔當天送了一本書給我的母親,書名就是《卞之琳》,那是臺灣《中國現代作家選集》叢書中的一種,由“書林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贈書的字跡一如他的為人,規規整整。
之后,我與他通信,曾為了父親的辭世四十周年向他約稿。因為在舒乙先生的幫助下,《新文學史料》愿意給出幾個版面由我支配。他很快就給我回信:
南南:
很高興接到你的信,我現在手抖得幾乎完全不能寫字,但是我還是親筆跟你談幾句。上次你和你母親來看我,我因年前一次晚間在院門房處取報紙信件回樓,在三四層間犄角處摔倒磕破頭,流血不止,到醫院急診,幸尚未傷及顱骨,縫了六七針,以后家里人不讓我下樓,沒有能下樓來送別。
我一直還沒有寫過追念你父親的文字,只記得一年我到上海由巴老陪去你父親的墳頭敬過一束花。我一直想寫一點當年你父親坐鎮北海前門東側三座門十四號《文學季刊》編輯部的熱鬧情況,苦于記憶的頭緒亂了,現在你寫了二萬字的年譜,好,希望接我信后復印一份寄我,使我能核正一些細節。我精力不濟,想把大致情況,寫個千字文流水賬也罷。祝好,問候你們全家人。
之琳
6月18日
回信不由外文學所交,直接寫
郵編100010
北京東四東羅圈11號北樓2402室
又:如你寫的年譜已寄舒乙同志,請即函告他復印一份寄上列地址。
讀到他說手抖寫不成字(但仍給我回信),還有,信上那愈來愈小的字跡,我實在于心不忍。想像他的摔跤,那封閉在樓上的生活,我實在不忍心再請他寫稿。他信中提到當年三座門《文學季刊》的熱鬧情況,不知怎地,我眼前立刻呈現他怎樣興致勃勃,搖著那臺他從國外帶回的留聲機,和父親、巴金,三人圍攏著,看唱盤旋轉,聽西洋音樂;還有他們奔來忙去在那小小的院落里除草種地,當看見種子在土地發出細細的嫩芽,又怎樣地欣喜若狂!那時候,他們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熱血、抱負在胸中沸騰。卞叔叔雖然沉默寡言,但他喜歡音樂,內心充滿詩情。那時候,還有他暗戀的張充和時常來三座門找父親。見到心儀的女孩,他心中是不可能不激起漣漪的,一定幸福感滿滿。唉,只是一場暗戀,一場單戀,竟持續那么多年,由此可見卞叔叔的人品。
多少年過去了。妹妹去美國定居時,母親囑她有機會去看望在耶魯大學的張充和女士。那年正值我的外甥考取耶魯,妹妹一家三口就去拜訪。沒想到頭一次見面,充和姨就一把將我的外甥親熱地摟在懷里,反復仔細看,說是很像我的父親。之后,她與我妹妹熟若家人。相處久了,有一回妹妹問她:“你怎么嫁給外國人,一個人跑到這么遠的外國來?”她回答說:“國內沒人要我呀!”妹妹立即說:“卞之琳……”她回答:“他不算。”
……
北京醫院
追思會前,為了看望父親的老友,不止一次去了北京醫院。
這是臨行前,巴老反復關照的。他怕我們人生地不熟,還吩咐在京的馬宗融之子陪伴我們前去。
在北京醫院見到昏睡中的冰心姑,聽說我們到來,她睜開眼,說了句:“靳以是我弟弟,我很愛他!”也去看望了夏衍,又去看了父親最早的老朋友曹禺。一見到我們,聽說父親的追思會要在北京開,他急得在屋里轉圈,不停地說:“我現在出不了醫院,怎么辦?怎么辦?”最后讓陪護他的小白拿出紙筆,要寫幾句話。他先用毛筆寫,寫了一半,又要用鋼筆寫,仍然寫了大半張,無法寫下去了;后來決定口述,讓我記錄。他在屋里來回踱步,我埋頭坐在書桌前……很快口述完畢,我念了一遍給他聽,他點頭簽字,這才坐下來,與母親敘舊。
然而,最難以忘懷的是陳荒煤叔叔。
荒煤叔的病房在一樓一隅,門口貼著“重病謝絕探望”的字樣,非常安靜肅穆。我和母親止步門前,那張紙條令我揪心,站了一會兒,我很快離開了。母親沒走,我知道她還想爭取進去看看。但我不一樣,我不喜歡強人所難,尤其是重病者,我更不忍打攪。我已快走到醫院大門,母親才匆匆趕來。她先是埋怨我怎么走得那么快,說是荒煤叔聽說是我們探望,他立即招呼母親進去,聽說我也去了,說要看看我;但母親出來,早已看不到我的人影。
他躺在病床上,對我們問長問短,對父親的深切情誼溢于言表。母親告辭后,我們還沒有回到住處,他的一封親筆信已經送達。至今回想,淚水又旋在眼眶。
以下是信的全文:
肅瓊女士:
我因病住院,不能參加會議,感到非常遺憾!
靳以先生是我尊敬的老作家、老編輯、老主編。我1934年在《文學季刊》第三期發表的短篇小說《災難中的人群》就是經巴老寄給靳以,由他決定發表的。以后來信約我再為《水星》月刊寫一篇短篇小說,我就此趕寫了一篇短篇小說《劉麻木》寄去。他還來信鼓勵我,認為人物形象生動,希望我繼續寫作,我這個二十一歲的小青年也就從此開始了我的小說創作生涯!
靳以在編輯《文學季刊》《水星》《文季月刊》《收獲》時,不僅自己創作了不少優秀的作品,還要看大量的稿子,他在發現、關心、培育青年作家方面作了大量的工作!他對三十年代和建國初期新文學運動的發展是作出了巨大貢獻的。這也是我們每一個文學工作者應有的崇高品德,應當學習的楷模!
所以我把靳以當作我的老朋友——其實他是我尊敬的一位老師!所以我雖然年逾八十,但仍然深深懷念這位可尊敬的、為人親切忠厚、熱衷中國新文學運動的老師!
祝紀念會圓滿成功!
并祝您健康長壽,全家安康!
陳荒煤
1994.11.11
“什師可學”
這是那幾天發生在北京醫院的另一個故事,我把它單列出來是因為父親生前與趙樸初并無什么交往,而我,也是第一次見他。
手里是一幅寶貴的字:“什師可學”。在樸老的病房,我第一次聽到“鳩摩羅什”的名字,并榮幸得到趙樸初先生的賜字:“什師可學”。
之前,我并不認識趙樸初先生。會前,父親的老朋友周而復叔建議我請樸老為父親寫一幅字,我回答說:“我不認識他,怎么辦?”而復叔說:“我可以為你寫一封信,你帶去他不就認識你了!他現在正在北京醫院住院。”我正好要到北京醫院看望好幾位父親的老友,就這樣鼓足勇氣去了。
之所以說“鼓足勇氣”,是因為我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更不要說去“求字”。樸老的病房離電梯很近,我站在門口,誠惶誠恐。只見一位老太太向我走來(后來得知是樸老的夫人),問清我的來意后,誠摯地對我說:樸老正要外出開會,他實在沒有空,對不起了。我也知道自己太唐突,所以立刻轉身離開了。過了幾天,因為還要看望父親的舊友,所以又去北京醫院。記得那天看完父親的朋友,站在電梯前等候電梯時,忽見趙夫人在不遠處向我招手,而后又走到我身邊,讓我去見樸老,并對我說:今天樸老是有空的。不知是否因為我拄拐杖的樣子讓她動了惻隱之心,所以她給我這樣一份機緣。
我跟著她走進病室,只見慈眉善目的樸老坐在一張小桌子前,待我自我介紹后,他一口答應為父親寫字,接下來便親切地問詢我的工作、生活等等情況。當他得知我在上海譯文出版社做英文編輯,便說要講一個故事給我聽。于是,我就聽到了這位東晉時后秦的高僧,中國古代與玄奘、真諦齊名的佛經翻譯家鳩摩羅什的名字。
講完故事,他又請夫人拿出筆墨,在我的小本子上,寫下了“什師可學”四個大字,并落下名款,鈐上印章。
這真是意外的驚喜。
在我的生命中,曾經遇到過幾位博學的長者,那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那些長者,真有“聽其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之感。這個“博學”,絕不是表面文章,而是實實在在的學問。樸老是佛學界的大學問家,有幸坐在他的對面聆聽他講述故事,真是我一生的造化。
他的夫人在一邊告訴我,樸老就是愿意跟年輕人在一起。家里總是聚攏著眾多的年輕人。后來我與兒時好友重逢,她在北京念大學,因為改了名字,所以多年聯系不上,她也是當年聚在樸老家的年輕人之一。她送給我一本《南小栓胡同一號》(樸老的住址),是那些年輕人在樸老逝世二周年編寫的一本紀念集。我讀到“前言”中趙夫人寫的話:“樸老的朋友老、中、青都有。老年人固然談得來,青年人也愿和他談,甚至六七歲的范澄志也可以和他玩得很開心。直到他晚年住院療養期間,只要當年這些年輕人去看他,他就非常高興。而且一談起話來往往就忘卻了時間和疲勞。”
那天樸老和我這個首次遇見的“年輕人”確實談了很久,他完全不像住院的病人。此后,我雖然沒有學習“什師”埋頭翻譯,但是我開始寫作,并圍繞父親所在年代做了許多研究整理工作。退休以后,也沒有停下。
每當看見小本子上“什師可學”這四個大字,北京醫院與樸老相對而談的一幕。栩栩如在眼前,這樣的機會真是可遇不可求!
那幾位形影不離坐在一起的與會者
剛到北京,父親的復旦學生,當年的“得意門生”詩人鄒荻帆就來造訪。他與母親多年不見,見面時便互相唏噓感嘆。他指著我對我說,小時候常來抱我。那是什么年代啊!必定是在抗戰時期的重慶郊外,內遷的復旦大學。讀過他們好幾個人的回憶文章,除了鄒荻帆,還有姚奔、冀汸等,他們講述黃桷樹,講述那兒的小橋,講述父親為他們簽字擔保貸金入校,講述打早飯時為防稀飯燙傷,父親給他們頂在頭上的“稀飯”大衣,講述父親親手煮紅燒牛肉給他們打牙祭,講述父親安排他們的文章發表,當然,講述最多的還是他們無比熱愛的詩,他們辦的《詩墾地》。
這次為紀念父親,鄒荻帆寫了充滿深情的長詩《紅燭之歌》。因為當年父親的散文《紅燭》,就是首先貼在學生們辦的壁報《文藝墾地》上的。
就這樣,他與母親交談甚久。之后話鋒忽然一轉,談及將要召開的追思會。在問清楚參會的人員后,他提出綠原的名字,說是后者很希望能夠參加。一時間,母親和我都有點愣了。
綠原,很有名的名字,那是胡風案給予的印象。
但是,我們卻不熟悉,不知道他也曾是父親的學生。
那天,在會上,很顯眼的,有幾位與會者一直形影不離坐在一起,他們是:綠原、許覺民、牛漢……(鄒荻帆沒有參加,他去外地開會了,他請他的夫人高思永來會上朗讀了他的長詩。)
綠原先生作了長長的發言。令我吃驚的是,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我到重慶復旦,首先是投奔靳以先生來的;沒想到靳以先生已被解聘,到福建去了,于是,我就投奔了胡風先生。”
他的發言對父親充滿崇敬,充滿感激;句句真切,發自內心。
他提到自己的處女作由父親發表在《國民公報》副刊《文群》上的興奮,父親給他親筆回信,那信末的一句話他記了一輩子:“相信生活會教育你。”他說,“這句貌似平淡的話,對于我幾十年的坎坷生涯,實在產生過近乎預言的警惕作用。”
尤其提到被征調中美合作所那一段,當他不想去報到,欲回復旦繼續求學之際,父親得知他已被暗令通緝,且通緝令已到達學校,于是立即讓冀汸火速告知。這樣,他才離開復旦,逃脫追捕。他說,否則,他的后半生便難以想像了。
發言中,他幾次淚下,也感動了在座的許多人。
最后,他說:“由于各種不同的原因,出席人數不算多……但氣氛反而顯得親切而溫暖。我不禁動情地談了以上幾件往事,并擅自代表未能從外地蒞會的老友冀汸和曾卓,向先生遙致遲到的悼念。”
那是1994年11月的一天,室外下著鵝毛大雪,室內卻有“一盞燈,在心里,又紅,又亮,又熱,烤我寒冷的心”(牛漢語)。
那是父親點的燈,燈還亮著。
(本文全題為“1994,我的北京之行——兼懷卞之琳、陳荒煤、趙樸初、鄒荻帆、綠原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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