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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動畫縱火案背后:動畫產業的強大與脆弱

2019年7月18日上午10點30分前后,幾乎所有的“二次元”文化討論平臺都在第一時間得到了有關京都縱火案這一慘劇的信息,并以幾乎前所未有的熱度展開了討論。但作為一個也在圈群內摸爬滾打不少年頭的參與者,筆者衷心希望永遠沒有這樣的“盛況”。
對于許多并不太關注動畫的人來說,京都動畫公司或許是一個陌生的名詞,遠不如吉卜力那般令人印象深刻,但從圈內人的角度來說,它在過去的十余年間,幾乎代表了日本動畫番劇的最高水準,至少在鏡頭語言層面。現在,它的歷史極有可能面臨終結。火災發生近20小時后,大火才終于被撲滅。目前,此次火災已經導致至少33人死亡,是平成時代以來遇難人數最多的縱火案。
本文有兩個目的:其一自然是哀悼京都動畫公司在這次襲擊中的死難者,在此之外,也希望能夠通過對京都動畫和這一行業的現狀的闡釋,展現一些日本動畫的閃光點與艱難的處境,從而減少現實中很多人對日本動畫的誤解和偏見 。
京都動畫為何如此受歡迎
京都動畫被粉絲昵稱為京阿尼,主要從事電視動畫(番劇)和劇場版動畫(包括一部分動畫電影)的制作。這家公司創作的作品主要描述青年人的日常生活,唯美的背景和精致的畫面是最大的特色,代表作包括《涼宮春日的憂郁》、《輕音少女》等在本世紀擁有極高影響力的動畫系列,在青年動畫愛好者群體中擁有相當高的地位,其公司本部也是無數國內外動畫愛好者“圣地巡禮”的重要場所之一。不同于業界主流的追求產量和商業效益,京都動畫一直堅持著精雕細琢的創作原則,以每年一至兩部動畫番劇或劇場版的“低效率”,保證了作品在畫面、鏡頭語言層面的超高質量。也正因此,18日的慘劇在無數動畫迷看來,是日本動畫乃至人類動畫歷史上“最黑暗的時刻”,或許沒有之一。

京都動畫相比于其他公司在畫面上有明顯的領先,是源于其自身具有的五大核心優勢:原畫師水平更高、完善的人才培養機制、更為穩定的薪資待遇、更高的制作獨立性、團隊更為穩定。
京都動畫作為遠離東京首都圈的動畫公司,聚集了大量非首都圈動畫人才,其中部分畫師是不適應首都圈過于激烈的競爭和快節奏的生活,京都動畫相對穩定的組織模式對其具有很強的吸引力。聚攏了大批人才的直接結果,就是京都的許多原畫師擁有遠超其他公司同級別畫師的水平,相當一部分在京都擔任原畫師的創作者在離職之后,往往能夠迅速在首都圈動畫公司擔任作畫監督(比原畫師高一級)。京都動畫旗下設有京都動畫專門養成學校(京都アニメーションプロ養成塾),學校設“動畫制作(アニメーター)”、“美術·背景(美術?背景)”兩科,目前已招收27屆學生。學校的講師基本都是京都動畫的工作人員,比如木上益治、北之原孝將等業界享有盛譽的創作者,而畢業生中的相當一部分,留在了京都動畫。京都動畫還提供了穩定的薪資待遇,日本動畫原畫師的薪酬分為兩類,一類是首都圈的計件工資制,原畫師的收入主要取決于其完成的原畫數量;另一類則是京都動畫提供的固定工資制,原畫師沒有完成原畫的數量要求,可以在單張的畫面質量上投入更多精力。與固定工資相匹配的,是京都動畫業內最高的配套福利待遇,兩者相結合,使得京都的原畫師基本沒有后顧之憂。并且,京都動畫是業內罕見的極少將制作任務外包給中韓小公司的制作方。在京都動畫的制作過程中,從原畫繪制到背景、上色,幾乎都是由公司內部員工完成,因此從源頭規避了外包公司制作水平不足帶來的畫面質量缺陷。通過高薪資高福利,最大限度避免了上升困難帶來的人員流失問題,制作團隊的人員比較穩定,很少有變化。在長期共事之后,各部門工作人員彼此十分熟悉,非常有利于交流溝通。據京都動畫的監督石立太一在一次采訪中所說:“就京都來說,京都動畫對于作畫的這一部分,把所有和動畫有關的工作人員聚集到一起,隨時隨地可以進行交流,畫面怎么處理。也就是說整體的畫面有各部門同時協調產生最好的效果。”
當為數眾多的業內精英以合理的組織形式共同完成一部作品,且工期和資金都十分充裕時,沒有外界壓力的他們能夠充分專注于對作品本身的雕琢。相比于首都圈的激烈競爭,遠離紛爭的他們也能夠在相對穩定的生活中保有最初投身動畫時的追求,尤其是在藝術性層面的追求。京都動畫之所以能夠始終在業界擁有“劇場版級別作畫”的口碑,和廣大創作者對動畫在藝術層面的追求是分不開的。
京都特色:炫技而又妥帖的細節刻畫與技巧運用
單純以動畫所用原畫數量的張數論,部分財力雄厚的公司如A1-Picture(后簡稱A1)或許能夠和京都并駕齊驅甚至猶有過之。就像2019年1月由A1出品的動畫《輝夜大小姐想讓我告白》中第三集的ED片段,由于A1的母公司Aniplex株式會社是作品的第一投資方,他們獲得了足夠的資金和權限,因此使用了超過2000張原畫,用于完成劇中女性角色藤原千花的個人獨舞。在不足兩分鐘的時長內,作品消耗的原畫數量甚至比大多數作品一集20分鐘的消耗量更高。但盡管如此,觀眾同樣只會感慨于A1的資金充裕,感慨于這段ED的流暢和細膩,而并不會對它的制作予以太高的評價,尤其是同樣經費充足畫面優秀的正片部分,這與2018年鋪天蓋地頌揚《紫羅蘭永恒花園》制作水平的場景堪稱天壤之別。
造成這一現象的主要原因,是A1在這段內容中過于直白的炫技色彩。文學形式如詩歌,文化形式如電影,炫技都是其中極為正常的組成部分,在動畫中也是一樣,但炫技不應當成為主體,而應當是一段言之有物的內容中的“加分項”。在這一方面,A1的做法顯然是不成功的,他們順利地讓這段ED走紅,不論是在中國還是日本,都有大量的觀眾對此表示喜愛,并有為數眾多的粉絲圍繞這一ED展開二次創作,但這并沒有順利帶動作品的人氣提升。在近期公布的銷量數據中,《輝夜大小姐想讓我告白》的動畫首卷銷量僅僅略高于被眾多觀眾批評畫面質量差的《五等分的新娘》。
京都動畫在這方面與A1存在一定的類似性,但京都在大多數情況下更好地把控了炫技的度,盡管也有批評之聲,但總體是正面評價。從制作風格上講,京都新生代制作團隊以女性為主,整體特點體現于細膩——作畫的細膩精致、情感的細微刻畫。相比于其他公司經常使用的大幅度的語言、動作描寫,京都動畫更善于從神態和“小動作”著手,并兼以環境的側面描寫,在完成人物形象立體化的過程中有著極為明顯的優勢。

以《冰菓》為例,男女主人公折木奉太郎與千反田愛瑠的初見畫面,京都用了一個極為高難度的“折木視角的慢速旋轉推進鏡頭”,從作畫到演出都很難把控,而這段鏡頭在當時卻沒有任何一幀出現畫面崩壞的現象,因此成為了京都動畫的經典片段。這段鏡頭可以看作炫技與推進劇情的完美結合,一方面將畫面的質量提升了一個檔次,另一方面不顯得刻意而突兀,與前后的故事內容、環境氣氛結合得十分巧妙。
這種炫技與敘事相輔相成的推進手法,部分得益于京都內部的一項原則:上到制作團隊的監督,下到劇本、作畫團隊中每一個人,都必須完完整整把原作小說或者原作游戲瀏覽一遍,只有對原作的劇情有著完整熟絡的了解,才能充分復述人物的動作以及表情。這樣的創作原則在其他的動畫制作公司,幾乎是不可想象的,相比于其他動畫制作公司快餐化的制作模式(以JC.STAFF為代表),京都動畫的“慢工出細活”和對作品類似藝術品的精雕細琢,以及自上而下統一的匠人精神,都是業界極為缺少的。
不過,京都式的細致并非在所有作品身上都能夠取得成功,與《冰菓》相對的反面案例,出現在《紫羅蘭永恒花園》中。《紫羅蘭永恒花園》受限于原作質量的低下,劇情主線難以填充足夠的片長,因此京都動畫選擇了增加人物對話、行為和環境描寫的手法,放緩敘事節奏,運用高質量的細節描寫和環境描寫以及鏡頭的切換博取認同。這部作品的作畫十分精致,僅角色頭發的繪制就頗見功力,但在與音樂和對話的搭配上,卻往往顯得用力過猛,明顯簡單直接的劇情,卻包含了一種“擔心觀眾無法理解所以要拉長敘事”的深層含義,成為了過度渲染,原本作為加分項的多重技巧和精致畫面反倒成為了部分觀眾眼中的次要因素和減分項。
按照美國學者羅伯特·麥基的觀點:“有好故事就可能有一部好影片,如果故事不能成立,那么影片必將是災難。 ”對于動畫而言,這個理論同樣適用。在一部動畫作品中,最基本的一項是內容,精致的畫面、細致的刻畫都是精彩內容基礎上的補充和提高。一部內容精彩的動畫,搭配好的畫面和細節描寫,可以成為優秀的乃至經典的動畫作品,甚至會被觀眾稱為“藝術品”。但畫面再精美,若無有力的劇情支撐,也會顯得十分蒼白。
日本動畫行業的生產方式和商業模式
區別于好萊塢電影工業的流水線制作模式,也不同于美國動畫同行的“大制作”,現代日本動畫自手冢治蟲奠基以來,一直以低成本、手工制作為特色,以2D動畫為核心,借助大量的原畫師(基層創作者)以一種相對“原始”的方式進行制作。這一制作方式帶來的結果,就是每一家動畫公司都需要為數眾多的畫師,同時由于企業營收相對較低和市場競爭較為激烈的原因,大部分動畫公司的工作環境是頗為擁擠的,基層從業者的工作、生活狀況長期以來都不夠理想。對于基層從業者而言,這一現象的直接結果,就是除京都動畫公司以外的大多數動畫制作公司都并不設置最低工資,而是以原畫張數為單位進行計件工資的計算,作品質量在追求數量的過程中難以保障,畫師的工資收入也頗不穩定。
此外,動畫公司在面對諸如火災等惡性事件時,有一大先天的劣勢:因為動畫制作需要的海量原畫幾乎都是由畫師在紙張上完成創作的,所以每一家動畫公司都在工作場所囤積了大量的紙張,此次縱火案之所以造成了如此巨大的損失,也與此脫不開干系。
當前的日本動畫業界基層從業者,承受著低收入、高工作強度(以原畫師為例,收入多為按原畫張數收費),在今天之后,或許還要承擔著生命安全遭受威脅的風險,本就是在相當程度上依靠興趣和熱愛維持的他們,是否還能夠承受呢?這是令人擔憂的。須知,日本動畫在具體的生產方面以及勞動者的具體生存狀況方面,早已達不到我們今天這個時代在技術和待遇上的標準,需要做的是做出改變,而不是讓他們在這樣的極端狀況之下走向滅亡。
商業模式方面,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EVA》(《新世紀福音戰士》)面世以來,一種名為“制作委員會”的制度逐漸興盛,一方面推動了行業的繁榮,一方面成為了作品質量不斷下降的原因之一。對這一制度簡單加以概括,是“風險分擔”,由多個企業或個人出資參與制作,避免由單一動畫公司投資帶來的巨大風險(小公司難以承受動畫銷量極低帶來的損失),也減少了動畫制作公司可能的收益。這一制度的關鍵,是服務于資本,在減少動畫制作公司投入及收益的同時,不斷削減其文化與商業話語權,直至成為資本的賺錢工具。
以這一制度的產生為界,動畫制作公司的身份發生了變化:此前的動畫公司是直接與動畫觀眾建立聯系,自身出資制作動畫,通過觀眾購買BD來收回成本和盈利,并可通過向其他公司出售版權的方式獲取更多利潤(如出售給玩具公司)。在制作委員會制度不斷發展之后,動畫制作公司在制作委員會(投資方)中的地位不斷降低,許多公司甚至不再參與出資,而是成為收取制作費用的純粹制作方(JC.STAFF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例)。對于后者而言,動畫的實際質量往往不由他們決定,而是由資方提供的制作費用與預設工期決定,但在觀眾看來,動畫制作公司的身份并未發生上述的變化,因此動畫質量下降帶來的口碑危機,往往也是由制作公司來承受的。
在這次縱火案之后,許多討論平臺都有類似這樣半調侃性質的言論:偌大一個JC社擺在那,你燒京都做什么?JC社就是一個典型的制作委員會制度犧牲品,作為一家大型動畫制作公司,它卻基本失去了動畫制作上的主動權與制作過程中的話語權,僅僅是作為動畫生產流水線中承擔“制作”這一直接任務的環節,而它卻承受著許多資方本應承受的抨擊與謾罵。造成這一現象的主要原因,便是大多數觀眾(尤其是非資深觀眾)并不關注業界的整體結構,在信息獲取上不夠全面且十分滯后。公眾是否具有辨別力呢?如費斯克所說,具有。但這種辨別力是否足夠呢?在這一點上筆者認為遠不足夠,至少在規避片面和追求時效性方面是如此。
不僅僅是作品的“質量”,在選題和具體的創作上,近年來的日本商業動畫也有著走向風格化和同質化的趨勢。電視文化研究表明,“節目安排的同質化是不可避免的(因為是有利可圖的),這意味著把同一種經濟商品盡可能賣給更多不同的觀眾。 ”這與日本動畫行業的現狀,顯然有著一定的相似之處。
值得一提的是,京都動畫是近年來少有的仍保持對動畫制作的絕對話語權的企業,并且幾乎都是獨自構成制作委員會,以這種新型的制度為軀殼,踐行著大約三十年前的生產模式(即便這家公司獨立創作的時間只有十余年)。在動畫發展史上,京都動畫尚且屬于新銳,但對于今天的動畫行業來說,它堪稱一個標志,雖然它也面臨著擺脫資本之后的諸多困境。可惜的是,面臨著這樣巨大的打擊,這一標志極有可能在短期內崩塌。
為什么無數動畫愛好者會對京都動畫遭受的巨大打擊有如此劇烈的反應呢?一方面是對這家動畫公司的喜愛,另一方面也有著對這家公司在今天這個環境之下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的認識。在主流商業動畫的制作水平不斷下降的今天,每一個能夠提供優質動畫的公司相比于上世紀七十到九十年代,其相對重要性都是在不斷提高的。京都動畫面臨的困境其實也是諸多觀眾面臨的困境:沒有了京都,他們就失去了觀看優質動畫的一個重要途徑,而這種途徑本就已經不多了。缺乏選擇,這也是焦慮的一個重要成因。
御宅族與“二次元宅”在其文化語境中的處境
總體而言,御宅族在日本和“二次元宅”在中國的環境與動畫產業的現狀是相似的:看似相當興盛,實則危機四伏。
御宅族脫離宮崎勤事件帶來的惡果不足二十年,社會整體雖不再以單純的敵視態度看待,但其社群整體仍存在相當明顯的污名化現象,在諸多日本國內的影視作品中,“宅”仍是被冷嘲熱諷的一個群體。
而在我國,“二次元宅”作為一個社群的相對規模,也就是在青年中的占比實際上并不算很高,不過因為龐大的人口基數帶來的絕對數量,使得他們仍然能夠在網絡上擁有一席之地,依托B站等幾個平臺,這一社群不可謂不興盛。但因為政策環境等原因,這一文化場域并非風平浪靜;與此同時,曾經的野蠻生長也為這種文化形式及其受眾帶來了許多負面的影響。
中日兩國對于“二次元”的公眾態度可以說是比較類似的,相對保守且掌握社會話語權的中年群體對其抱有相當的警惕,并往往將投入其中的子女的行為視作“不務正業”。日本因為御宅族系文化長達四十余年的發展,已有相當程度的好轉,國內由于多種原因的同時存在,情況較為復雜。以此次事件為例,一些網絡平臺上,仍會有對遭遇襲擊的京都動畫大加嘲諷乃至為襲擊行為叫好的言論。大眾的冷漠和不自覺的排斥,對于這種文化和這個社群而言,定然是不利的,特別是在多數人未加了解就已經先入為主的情況下。縱火發生后,相對于事件本身的慘烈程度,粉絲群體之外的表達同情者可謂寥寥。試想,發生這樣事件的如果不是一個動畫公司,而是一家電影公司、一個工廠、乃至一個住宅樓,文化社群之外的“多數人”是否還會持有這般冷漠的態度呢?
京都動畫是這種文化形式在公眾中印象的一個縮影,它強大,但同樣非常的脆弱。它的強大建立在擁有數量龐大的擁躉之上,大眾的冷漠和有限的生存空間則使它無比脆弱 。作為動畫愛好者,筆者自然是祈禱京都動畫能夠減少損失,但這更多的算是“粉絲行為”。其實,并不需要大眾、知識分子和官方話語友好乃至偏愛地看待動畫, 費斯克式的大眾文化贊美與阿多諾式的文化工業批判,在某種程度上都流于片面。我們只需要保持一種理性、客觀的態度,經過調查研究而得出相關的結論,就事論事不及其他,僅此而已。我們期待的并不是大眾的感同身受,而是以一種相對“公平”的態度去認識這種文化和評判這類事件。
最后的最后,愿一切惡性事件遠離我們今日的社會,愿每一個社會成員都能夠對“貌似與我無關”的事物多一些關切。Pray For Kyoa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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