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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無師問鬼神:民初國語運動中吳稚暉扶乩問音韻考
1917年,主持“讀音統一會”數年的吳稚暉,去上海靈學會下設之盛德壇參與扶乩,問音韻問題,得到陸德明、江永、李登的三篇論音韻乩文。此三文在上海靈學會的機關刊物《靈學叢志》上發表之后,一時引起巨大社會的反響,靈學會認為此事為該會所做諸事中“惑人之力最大”者。鑒于吳稚暉的名氣很大,社會和政治地位亦高,靈學會極希望通過此事擴大靈學在社會上的影響力。而吳稚暉參與此事,最初可能是出于好奇,在扶乩過程中,雖對扶乩有所質疑,但也未嘗沒有驚訝與嘆服的態度,如他認為乩文“決非扶乩者所偽托,大約別有一物為祟”。但此事未經其允可而被公之于眾之后,吳稚暉異常惱怒,公開極力重申自己一貫提倡科學、反對鬼神之立場,與扶乩活動完全劃清界限。鑒于此事的社會影響很大,“足以使科學家信服”,當時提倡科學最力的雜志《新青年》遂刊發數篇“辟靈學”的文章,對此事加以批駁,其中尤以陳大齊、錢玄同的文章為代表。扶乩問音韻事件,對于一直堅持科學主義立場的吳稚暉而言,或只是一段小插曲,但這一事件卻是中國近現代思想史中科學與靈學論爭的標志性事件,也開啟了后來科玄論戰之先聲。
本文轉載自《上海文化》2019年第6期,原文注釋從略。

一、小引
以《新青年》為陣地的新文化學者,以“科學”與“民主”為號召,在確立科學權威的過程中,很重要的一項工作就是批判鬼神迷信,“辟靈學”便是其中的重要內容。先后參與到這一論辯中的學者有陳大齊、劉半農、錢玄同、陳獨秀、易白沙、劉叔雅、王星拱等人。此處所“辟”之對象,主要指的是上海靈學會所宣揚的“靈學”。上海靈學會在1917年成立,是在西方靈學研究(psychical research)的影響下成立的研究機構,該會出版會刊《靈學叢志》。上海靈學會所設的盛德壇,是以扶乩活動為主的一個乩壇。盛德壇的扶乩活動,最有名的大概是徐班侯靈魂照相和吳稚暉參與的扶乩問音韻事件了。徐班侯靈魂照相事件,是因傳統扶乩與現代新技術的結合而倍受社會關注,而扶乩問音韻學事件則是因為主角是著名人物吳稚暉而轟動一時。
陳大齊在《辟“靈學”》中提到,在上海靈學會之盛德壇,
某日“圣賢仙佛”臨壇時,各有題詩,周末諸子居然能作七絕詩,孟軻且能作大草。又李登講音韻,能知Esperanto(世界語)之發音,此真荒謬離奇之尤者也。答吳稚暉先生音韻三篇,該會中人自謂惑人之力最大,足以使科學家信服者。
上海靈學會及盛德壇進行過無數次的扶乩活動,而獨稱問音韻事件為“惑人之力最大,足以使科學家信服者”,可見這一事件在當時之影響。錢玄同在后來批駁靈學的文章中也提到,這一事件是盛德壇諸活動中“最別致”者:
近來看見上海《時報》上登有廣告說,有《靈學叢志》出版。此志為上海一個乩壇叫做什么“盛德壇”的機關報。其中所列的題目,都是些關于妖精魔鬼的東西。最別致的,有吳稚暉先生去問音韻之學,竟有陸德明、江永、李登三人降壇,大談其音韻。我看了這廣告,覺得實在奇怪得很,因此花了三角大洋,買他一本來看,究竟是怎樣一回怪事。
扶乩問音韻事件,因借助了吳稚暉的名氣,而在當時造成了極大的影響,靈學會希望以此來提升靈學研究的社會認可度,而科學派的學者卻意識到這一事件對于傳播科學十分不利,遂發起“辟靈學”運動對靈學進行批駁。
二、吳稚暉問音韻始末
1917年10月15日,吳稚暉向盛德壇問詢有關音韻學的問題,當晚陸德明降乩,進行回復。吳稚暉緣何會向乩壇問音韻問題,這要從他參與讀音統一會開始說起。
吳稚暉與讀音統一會
民國初造,要建構一個統一的民族國家,語言的統一是件很重要的事,雖然此前已經有統一語音、文字的嘗試,但尚未形成官方性的政策。所以,南京臨時政府甫一遷京,蔡元培主持的教育部即于七月召集教育會議,八月通過《采用注音字母案》,十二月制定《讀音統一會章程》,吳稚暉被聘為讀音統一會主任。讀音統一會于1913年2月15日正式召開,該會目標是確定法定國音,核定音素,采定注音字母。對于方言系統復雜的中國來說,這是頗為復雜的任務。正因為所涉及問題復雜,意見多有分歧,進展并不順利,從讀音統一會成立之初有關地域代表擇選問題的爭論就可見一斑。后來漸至于出現因意見分歧而爭執、吵架竟至于打架、代表退席等事件。無奈之中,吳稚暉也選擇了辭職。交代這一背景是在說明,此事因是初創,難度極大,吳稚暉盡管殫精竭慮,但遭遇的困難還是極大的。外界對于國音統一問題極為關注,這也給吳稚暉增添了不少的壓力。
在讀音統一會之后,吳稚暉也一直在參與國語運動的工作。面對許多困難,他的壓力是巨大的。如蔡元培在1918年1月14日寫給吳稚暉的信中曾催促他說:
教育部中甚希望大著《切音字典》早日完畢,因國語研究會現正積集[極]進行,欲借此以記住國語。而陳頌平即主任此事者,故頌平曾函詢于先生,聞先生復函,頗責其迫促,渠甚惶恐,又囑弟從旁一詢,未知此字典究竟何時可成?
這說明吳稚暉的工作一直在繼續,而且壓力未曾稍減。《靈學叢志》分析吳稚暉參與扶乩之事的原因,也談到這一點:
吳君為讀音統一會編著簡字,于立母定韻煞費苦心,搜集古今韻書,研求思索,數載于茲。今所叩問,蓋系求諸現存書籍中而不可得其征實者也,今命陸氏答之。
一種合理的推測是,吳稚暉數年來投入到讀音統一運動之中,殫精竭慮,但遇到重重困難,外在的壓力很大,學理上的困難也所在多有。在內憂外困,遭遇極大精神壓力的情況下,“病急亂投醫”,人間無師問鬼神,去參與扶乩,也算是合乎情理的。或者說,他根本不相信扶乩,但出于好奇,就自己所關切的事問一下,看看“鬼神”如何作答,純屬作為一種消遣,也是合理的解釋。
第一次:陸德明降乩
1917年10月15日晚,盛德壇開壇,由陸德明降乩回答吳稚暉所提的問題。當晚,吳稚暉并未到乩壇,他所提之問題,是由陳仲英提前帶到盛德壇的。吳稚暉的問題是:
周顒沈約未分四聲以前,韻集之宮商角徵羽,如何分配?崔光五韻詩,如何押韻?請西晉呂靜或南齊周顒,必皆可得。或請前賢通韻學者宣示。
陸德明降乩后所宣示的乩文如下:
四聲之說,古來無之,起于六朝,后之騷墨,奉為圭臬。原天地之籟,本具自然,發于喉者謂之宮,發于齶者謂之角音,發于舌者謂之徵音,發于齒者謂之商音,發于唇者謂之羽音。然古來傳者各異,其說或不盡同。沈氏初創,當時天子尚疑之,不見信用,猶存古法。周漢時之長言、短言,輕讀、重讀,即四聲之起原也。后世浸淫其說,變本加厲,而古意以亡。司馬九宮反鈕,神珙三十六母,更屬支離。幸陳第、顧炎武、戴震、段玉裁、朱駿聲輩,維持古韻,不致失墜。然諸書中廣韻集韻,尚覺近古,分類亦詳,無后世等韻之穿鑿,而開合收送,廣狹洪細,等次儼然,猶古音之幾希矣。
陸德明之乩文,是在16日翌晨送給吳稚暉的。吳對于乩文雖表示“心服”,但“惟于彼所疑問之主要,尚未能滿意”。錢玄同也指出了此篇乩文是答非所問,特別是后半部分:
更是“七支八搭”,胡說一陣子昏話。吳稚暉先生問的是“呂靜韻集之‘宮商角徵羽’如何分配”,與三十六字母等有什么相干?更和明清以來的古音韻學家有什么相干?況且清朝的古音學家,有大發明的像江永、孔廣森、王念孫諸人,都不敘,忽然拉近一個碌碌因人的朱駿聲,這也可笑得狠。這種“纏夾二先生”,真是“少有少見”。
既是答非所問,吳稚暉還是希望能請到呂靜、周顒,“并欲知崔氏五韻詩之押韻法也”。但欲請之人,并非一定會請到:
呂周二人之靈魂是否至今存在,崔氏之著作是否為有價值而能至今保存于靈魂界者,此皆當然之問題,非可漫然致疑者也。
這是靈學會的一個基本觀點,即死去之人的靈魂存在時間之長短,與此人生前的成就和道德直接相關。如丁福保在那篇“扶持‘靈學’最為有功”、“可謂‘靈學’之精義”的文章《我理想中之鬼說》中談到:
人之功德學問,其淺深至不一矣,及死后或上升碧落或下入黃泉,悉視其生前功德學問之深淺而定其位置,無絲毫徼幸于其間也。人有最高之功德學問者,其靈魂如百煉精鋼,其鬼亦有偉大之體力。卑視塵世,無一當其意者。所以不入輪回,雖經歷數千年,而靈爽常在也。
盛德壇這樣的提醒,是提醒說并非所有的死去之鬼魂都能降乩,是否降乩要看其生前成就如何,靈魂是否因此得以存在至今。若按照無神論的觀點看,這可能是乩壇爭取主動權的一種說辭,即乩壇能決定何者能降乩,如此一來,也能掌握著扶乩結果的解釋權了。
第二次:江永降乩
10月16日晚,江永臨壇,宣示頗為詳盡。而且還把吳稚暉現場口頭所談之問題答出,令“吳君神色頓現信仰之狀態”。
江永之乩文較之陸德明之乩文篇幅較長,所涉及的問題也多,如論音之清濁:“呂律相成,而萬音以生。音本人之性情,以表其意,而宣其蘊。其清者為陽,發而舒;其濁者為陰,斂而郁。”又如論音、韻之不同,“蓋古人之音,本于自然;后人之韻,起于人為。”似為一些音韻知識之雜糅,而無特出之觀點。
錢玄同評論此文時說,“江永的音韻篇,滿紙胡言亂話,完全在那邊說夢話。”詳細列舉數條荒謬文字,“略懂音韻之學的人看了,必為之皺眉搖頭也”。
當晚在錄畢全文后,乩書云:“前錄恐多訛字,試一讀之。”于是:
時俞君即圈句一過,再讀一遍。將疑處摘錄別紙,復習扶乩逐條隨答,誤者正之,其不誤者即解釋之。
或許是修改解釋花費不少時間,在當晚扶乩結束撤壇時,“司誥司諭示:以后每至八時三刻,即當撤壇,非有特別緣因,不得過限。”
第三次:李登降乩
10月17日,乩壇之“值壇使者”宣示:
主壇圣諭,音韻之起自皇唐,渺兮穆兮,深邃奧微,當其嫻玩,惟淑之是謨。惟念爾好茲念茲,爰命李氏降壇,續宣音韻篇三,以資考研。倘能虔誠以求,爾必能成乃事,遂乃志。
盛德壇的“主壇”為孟子,“李氏”,為李登。乩壇常有此類的“預告”,雖然乩壇之“衛使者述李氏明后當到”,“眾弟子書一紙,問陸氏、江氏、李氏之名。”乩書云:“唐陸德明,清江永,唐李登,治五方元音字母,以為是,則共錄之,以自勉勗,以資征驗。”
10月21日晚,吳稚暉來到乩壇,“欲叩請李氏宣示音韻篇三”,當時呂祖(呂洞賓)正在臨壇,眾人認為李氏當日未必即到,但馬上乩書云李氏已到。
不論是預告還是乩文,都提到李登是唐代人,但這是個常識性的錯誤。李登是曹魏時人,怪不得錢玄同諷刺說,“想來這是另外一個李登,不是那做《聲類》的李登。”
《李氏音韻篇》中,爭議最多的是其中竟然有外文字母,如錢玄同開列盛德壇的幾大滑稽“帳”,其中一條就是:“有一個講音韻的李登,會寫西洋的字母和日本的假名。”乩書中竟然還提到了世界新語、英法德奧(美附于英)、日韓滿蒙回藏、希斐尼基古文、暹羅、天方、阿剌伯、阿第安、蘇門答拉、爪哇等文。
在《靈學叢志》第一卷第二期的《記載》欄中,雜志特加按語加以解釋,稱外文字母音表是請一位外國乩仙“侯氏”所造,而非李登所作:
“旋宮之義明矣”句下,有旁注云:“報侯士到司譯通翻”八字。知已[以]下音表所列各國字母,當系侯氏所作,而經司譯通翻者,編第一期時,偶不經意認為李氏本篇內之文字。今重加推究,知侯氏造列音表,其余說明等文,或系司譯自述其意。或特奉主壇之諭如此云云,當非李氏所作也。
此處“侯氏”,乃是一歐洲人,10月22日乩書云:“昨日侯士歸國后,道及此處設壇扶鸞,研究學術,當蒙法哲允來一游。”可見,所言“侯士”是外國人。乩壇還特別聲明,乩壇并無懂西文者:“在壇職員中無嫻西文者,時適有某報記者在壇參觀,代錄數字,亦不能成句。”近現代的乩壇,較之古代非常重要的一個新特點,便是出現了許多外來的乩仙。蘇格拉底、托爾斯泰等人,經常出現在中國的乩壇中,如一次乩仙臨壇,人問其名,答曰:“《幾何原本》作者是也”。十分有趣!
三、扶乩前后吳稚暉態度之變化
首次參與扶乩時
吳稚暉雖是科學主義的支持者,但盛德壇開壇之后,他曾多次參與,在1917年9月到10月間,他至少三次參與扶乩,分別是9月17日、10月16日、21日。
9月17日,俞復、丁蕓軒二人扶乩,請已死去十年的友人杜孟兼臨壇,杜生前住在鴻興坊,死后停柩于上海錫金公所。吳稚暉或是第一次參與,俞復也或是為了提高吳稚暉的興趣,在請問之時專門向杜孟兼問道:
君習英文,能寫英文句與老友吳君面談否?
十分有趣的是,俞復請問之后,“乩書‘余’字,下接西字母,不甚能辨識。”以西文應對,算是對俞復的回應。
杜孟兼降壇之后,玉英真人、玉鼎真人先后降壇。玉鼎真人乩書曰:
人間萬事皆非真,吾存吾性保令名;與世無尤物無競,有為有守獨行吟。
“獨行吟”三字三易而成,看到此,吳稚暉或覺得鬼神作詩亦有躊躇之態,故“在旁匿笑”。在乩壇竊笑,是不敬重鬼神的表現,是為乩壇最為忌諱之行為,乩仙常常就此教訓眾人之心中不虔誠。吳稚暉的匿笑,惹來玉鼎真人的回應:
吾詩本隨意湊成,以試扶手,且多扶不出。只可將就,不值大雅一笑也。俟扶手純熟,或普鵑來滬,當有文字候教,吾去。
此中所提“普鵑”,指的是盛德壇的主要創辦人楊光熙之子楊瑞麟。楊因事返無錫,因扶手生疏,不能盡興表達,而導致“諸仙失去”再加上有參與者內心不誠,就更讓乩仙不悅。
劉半農曾對這一細節評說道:
真人何其如此虛心,又何其如此老臉!想亦“扶手太生”,臨場恍惚,致將擬就之詞句忘卻,再三修改,始能勉強“湊成”耳!
乩壇對于內心不誠、或故意搗亂的參與者十分在意,許多時候乩仙未能如預期降乩,往往歸于有不誠心的參與者。乩仙的體系中,還有專門負責紀律的機構“秉鉞部司律司”,經常諭示提醒:“凡叩問參觀,均宜恪守壇規,不得心存誹訕。”所以,玉鼎真人離去之后,土地臨壇,乩書云:
往往神臨為喧聲所擾,扶手又生,致不成文句。以后務宜靜肅,并不可以立于案之兩頭。今日玉英真人即因此不能續行宣示,只得去也。
從吳稚暉第一次參與扶乩之事可看出,他對鬼神臨壇之事或不太相信,至少沒有抱有十分虔誠、崇信的態度。
三次問音韻時
但在第一次問音韻問題之后,吳稚暉的態度就開始發生了變化。10月15日陸德明臨壇,吳稚暉并不在場,次日吳稚暉到壇,“謂乩上能出此種文字,實已對之心服。”10月16日是江永臨壇,吳稚暉全程參與:
是日吳君在壇候示,至終篇后方去。乩書至宮隆居閭時,吳君神色頓現信仰之狀態,蓋其問題中并未及此,全系答其口也。
吳稚暉在江永臨壇之前,與眾人交流一些問題,“龂龂告人”,而這些問題并未寫入他向乩仙請問的問題之中。但扶乩中卻出現了對于他口頭所言問題的答復,“蓋其龂龂所辨者,神聽已及之矣”,遂引起了吳稚暉的驚異和信仰。
盡管這些按語多出于俞復之手,而俞復對于扶乩崇信頗深,故文字或多有渲染之詞。但是吳稚暉的態度有所變化,大體還是可信的。
問音韻事公之于眾后
但扶乩之事后不久,吳稚暉給俞復寫信,其中曰:
鬼神之勢大張,國家之運告終,其預兆乎?弟甘心常隨畜道以入輪回,不忍見科學不昌,使我家土壁蟲張目。
盡管提倡科學是吳稚暉一貫的態度,但對于扶乩的態度緣何在極短的時間內發生了變化,還是很令人疑惑的。
吳稚暉參與扶乩,并問音韻之事,很快就在社會上傳播起來。蔡元培1918年1月14日給吳稚暉的信中,專門問及此事:
康心孚見告:上海有一乩壇,曾為先生請得江艮庭先生(或是江慎修先生之誤)之魂剖解許多音韻上疑義,先生已深信之,而康心孚之弟又曾在壇中與其父交談,均確否?
蔡元培還在信末叮囑“請便中詳示為幸”,可見對此事之關切。《靈學叢志》第一期也是在1918年1月出版的,蔡元培此時應該尚未見到刊物。
據錢玄同的文章看,吳稚暉應該是回復了蔡元培的信:
我還看見吳先生給蔡孑民先生的信,信中有此音韻三篇陳義敷淺,僅可供場屋中對策之用,與音韻之學相去尚遠之說。(此約舉其意,非直錄吳君原信之語)
信中所說“僅可供場屋中對策之用”,或可用錢玄同同篇文章的一段話來說明:
記得十五年前,我遇見一位“孝廉公”,他說,他鄉試時,答過一個“句股”題目。其實他于句股之學從未研究,瞎七搭八,畫了幾個圓的、三角的圖,填上些“甲乙丙丁”的字,又瞎做了幾句說明的話,連他自己也看不懂。現在這位江慎修先生的音韻之學,若和那位先生的句股之學相比,一個是十六兩,一個便是一斤。
吳稚暉的大意是說,乩文雖貌似在談論音韻,但卻是不懂裝懂的胡言亂語,并非是真正的學問。
吳稚暉在蔡元培寫信之日的四天后(1918年1月28日)即去蔡元培處,“詳示”其事,當時在場者還有錢玄同、李石曾等。錢玄同當日的日記記錄了吳稚暉與他們交流了參與扶乩的事,此則日記對于理解吳稚暉對扶乩的態度,以及吳稚暉在扶乩之事公之于眾之前后態度的變化,提供了最為關鍵的信息:
今日在蔡先生處見到吳稚暉先生,他說近來在某乩壇談音韻之學,忽有李登、陸德明、江永降壇,此事吳先生因與提倡科學甚有阻礙,本欲秘而不宣,無如為信者載諸報章,因此吳先生深為憤恨。吳先生以此扶乩者全不懂音韻之學,因謂此怪物固非李、陸諸古人,然亦決非扶乩者所偽托,大約別有一物為祟。李石曾先生則謂此事在科學上或亦可解,不必委諸渺茫無稽之怪物。
大概的情形是,吳稚暉對于扶乩問音韻之事,雖不盡相信,但還是抱有一些鬼神使然的態度,認為“大約別有一物為祟”。但參與扶乩之事,和他些許有點相信的態度,與他一貫的科學立場是悖離的,他“本欲秘而不宣”,不想為外界所知。但俞復等人卻將此事作為宣揚上海靈學會和盛德壇最好的素材,這讓吳稚暉“深為憤恨”,非常生氣,所以才在給俞復的信中堅決地表述自己的立場:“甘心常隨畜道以入輪回,不忍見科學不昌。”
俞復與吳稚暉是舊交,彼此非常熟識,俞復認為吳的態度在消息公開前后發生的轉變,并非完全是因為不相信鬼神與扶乩,而是因為礙于科學勢力獨勝的局面,從于時代風尚而恥言鬼神:
今之學者,恥言鬼神二字。一若言之即自儕于巫覡之倫,為科學家所失笑。
俞復且專門提到,吳稚暉之所以反對扶乩,是因為其某個親戚能扶乩,但吳稚暉對之頗為厭惡,惡其人,遂惡其行事,因此對扶乩亦無甚好感了:
君有戚某,鄙人也,形狀穢惡,人以土壁蟲目之,亦能扶乩,逐役于偽道一流。君素惡其人,故并其所為亦輕蔑之。
俞復說,對于有“科學”基礎的乩學來說,并不能因為某人某事而失其價值:
乩學不能因君家某而永墮其價格,真理不久霾,得時而大昌,運會之盛,其不遠乎?
吳稚暉一生主張科學甚力,對于鬼神之態度還是非常明確的。參與扶乩期間的態度,因為是俞復的轉述,與事實當有所出入,即便如其所言,有信服之態,當也是特殊情景下的一種驚異反應而已。但其“別有一物為祟”的說法,因是錢玄同的轉述,大概是可信的,這一說法表明,吳稚暉對于鬼神的存在,大概也非是一種決絕的無神論態度。加上中國傳統文化中鬼神信仰的普遍存在,許多知識分子都崇信鬼神之存在,吳稚暉表現出的些微的信仰態度,似乎也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表現。科學與靈學、迷信之間的關系非常復雜,決非無神論者所認為的那樣涇渭分明,在中國近現代的語境中尤為如此。吳稚暉的態度變化,提示了這一問題的復雜性。
四、科學派之“辟靈學”
作為中國近現代思想史中提倡科學最力的知識分子之一,吳稚暉扶乩問音韻之事公開之后,在社會中影響甚大,這引起了科學派的學者們重視:
對于吳先生此番舉動,約有兩派議論:一派是頭腦清楚的人,說:“怎么吳稚暉也信起扶乩來了!他從前做《新世紀》、《上下古今談》的思想見識到那[哪]里去了?”一派是昏頭昏腦的人,說:“你看!吳稚暉都相信扶乩了,可見鬼神之事是的確有的,是應該相信的。”前一派的議論,不過損吳先生個人的價值,后一派的議論,為害于青年前途者甚大;本志以誘導青年為唯一之天職,不可不有所矯正。
作為吳稚暉的好友,且為《新青年》的主將,頗知內情的錢玄同在批駁乩文的同時,也為吳稚暉進行開脫:
惟吳稚暉先生實為極端提倡科學,排斥邪說之人,這回因為被朋友所拉動了一點好奇心,遂致那個什么“盛德壇”上發現這三篇講音韻的怪文章。
真正對扶乩問音韻問題進行深入的學理分析的是陳大齊。
《新青年》中對于靈學批判最有力量的文章是陳大齊的《辟“靈學”》。陳大齊是中國現代心理學的先驅,1917年,陳大齊在蔡元培支持下,創建了中國第一個心理實驗室。在《辟“靈學”》中,陳大齊首先梳理的概念是“有意作偽”與“無意作偽”。扶乩無疑是一種“作偽”,只是有“有意”和“無意”之別。有意作偽者是“奸民”,無意作偽者是“愚民”。對于有意作偽,在學術上并無討論的必要,只能依靠揭露其作偽行為,并請執法部門來處置。而無意作偽,是該文論說的重點。
陳大齊主要利用的是弗洛伊德學派的下意識理論來解釋扶乩。在他看來,無意作偽“在現今心理學視之純屬扶者之變態心理現象,精神病者優為之,固不待‘圣賢仙佛’之降臨也。”對于一些無意作偽的扶者來說,情況或許真的是手并未主動發出動作,而乩能自動(automatic action),而其實乃是“扶者之無意識的筋肉動作耳”。陳大齊舉出西方與扶乩類似的活動Planchette,經過實驗,這種自動書寫活動是源于扶者之無意識運動,絕非圣賢仙佛之力所致。在《辟“靈學”》和《心靈現象論》的著述中,陳大齊舉出許多例子加以說明這種下意識行為。
信奉靈學的人或認為,扶乩所得之文,往往超出了扶者之能力,非扶者所能作,尤其是答吳稚暉音韻三文,“扶者毫無小學知識,即欲偽造,亦斷無偽造之實力耳。扶者意識之我尚不能作,乃謂扶者下意識之我為之。試問扶者下意識之我何由能作此文耶?”。靈學派的觀點是,若謂扶者作偽,前提是扶者能有此作偽之能力,但實際上扶者并無相關知識,下意識能作文,也是需要意識之中有相關知識的,若全無一點知識,則下意識也難以作出文章來。如此一來,扶乩則只能是“圣賢仙佛”之作用于扶者之手。這一論點頗能受到普通人的認可,對于維護靈學派的主張是十分重要的,所以陳大齊說:
此種見解實為創造“靈學”之大護符,而亦常人不敢絕對排斥“靈學”之一大原因。
但陳大齊根據心理學理論指出,意識不能為之事,下意識未必不能為之:
蓋意識之我統領身心,終日營營,以經營切己之事為專職。其有與一身利害不甚密切之事,有時雖映于吾目接于吾耳,吾視之不見、聽之不聞者有之,或雖一時聞見而知之,及時過境遷,遺忘凈盡,不稍留痕跡者有之。下意識之我則不然。以清閑之身處無事之位,得從容閑暇以觀察意識我所視為不切己之事物。故意識之我所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者,下意識之我得見之聞之,或意識之我所既經遺忘不稍留痕跡者,下意識之我得牢記之,且經驗當時之情形無絲毫之異。
落實到扶乩問音韻事件上,雖不知扶者是否有小學知識,即使假定扶者沒有任何小學知識,也是可以解釋為何能扶出音韻學的文章來的:
其扶者有小學智識與否,非吾所敢斷言,今假定扶者絕無小學智識,于平常精神狀態斷不能作此種文字。然安保扶者不嘗寓目于音韻之文,意識之我雖忘之,而下意識之我猶憶之耶。人之不解音韻者,平時偶見音韻之文,或以不能盡明之故,或雖能解,以無關于己,便恝然置之。此蓋事理之常,故其意識之我毫不解音韻,斷不能作音韻之文。然其下意識之我與意識大異,或于意識之我不留意時,嘗留意于他人案頭音韻之書,或意識之我偶讀音韻之文,覺無味而欲舍者,下意識之我以極濃之興味歡迎之,一字一句深入記憶,遇有表現之機會,便牽合各處所得材料,作成音韻之文,以自驚驚人。
巫師在進行巫術活動中,進入到一種“入神”(trance)狀態,在這一狀態下,巫師的意識處于“輕度或部分的催眠狀態”,而“平時所沒有意識到的處于潛意識下的思考或知識便被喚醒,有時甚至會刺激出隱藏的知性。”乩手的狀態頗類似于此,在入神的狀態下,許多潛藏的認知被發散了出來。
就盛德壇來說,乩手的問題十分重要,盛德壇早期最為重要的乩手為楊瑞麟,若換為其他人扶乩,則效果甚差。如《靈學叢刊》關于1917年8月22日晚的記載:
乩自十八日起,均由楊君瑞麟兄弟同扶,今日適有事他適,由楊君宇青俞君仲還試扶久不出字。……少頃,瑞麟到,即與俞君合扶。
俞復后來經常練習,逐漸也成為重要的乩手,如1917年8月25日乩書云:“俞君之手,亦已練熟,可為值壇弟子。”但楊瑞麟還是最為重要的乩手,在他因事離滬返回無錫后,乩壇經常因為乩手的問題而扶不出內容。有一次俞復叩問練習到何時才能成熟,乩書示曰:
眾弟子誠心,人人要扶鬼神論,須發起請瑞麟來滬,駐壇教練半月,成文句,方可赴錫。今日實無妙手,真真難扶。望速速飛請瑞麟到此,即日可出文句。
此后多次提到因為扶手太生疏,而鬼神難以暢言。在吳稚暉問音韻時,主要的扶者應是俞復。俞復為光緒二十年之舉人,傳統學養深厚,對于音韻學這種“小學”,當有一些基礎。由他而扶出音韻文章,應當是毫不奇怪的。
吳稚暉或因好奇一時興起去扶乩請問音韻問題,但此事卻被上海靈學會以《靈學叢刊》為平臺大肆渲染,借此來提升靈學的影響力。科學派的學者看到此事在社會上影響甚大,遂以《新青年》為平臺展開“辟靈學”的批判活動,以此為倡導科學掃清障礙。扶乩問音韻事件遂成為了靈學派和科學派論爭的核心。吳稚暉扶乩問音韻事件,對于一直堅持科學主義立場的吳稚暉而言,或是一段小插曲,但卻是中國近現代思想史中科學與靈學論爭的標志性事件。
【作者簡介】王宏超: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副教授,近年主要研究中國近現代美學的起源、中國近現代社會中的扶乩文化、巫術與中國審美文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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