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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宏圖︱托克維爾的心路歷程

在托克維爾看來,從人性本身來說,人們熱愛民主甚過熱愛自由,就是因為在民主社會里,人們將獲得平等,說到底,追求平等一直貫穿著歷史進程之中,從未曾停息。特別是在法國,更為激烈。托克維爾指出,“這種熱愛平等的激情,在人們的心中每天都在擴大其地位。人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指出,當代人對于平等的熱愛熾烈于和強大于對于自由的熱愛”。人們愛平等甚過愛自由。在平等之中,人們感受到大家彼此相同,身份平等,沒有了等級,沒有了壓迫,平等所帶來的好處每天都可以感受到,這是一種從物質到精神的快樂,哪怕沒有物質的享受,只要一想到平等心靈立刻就會感到慰籍。而自由所帶來的好處不像平等那樣直接和強烈,只有經過很長時間以后才能顯現出來,而且這種好處的來因,又經常不容易被人辨認出來。所以,對于大多數人來說,“他們追求平等的激情更為熱烈,沒有止境,更為持久,難以遏止。他們希望在自由之中享受平等,在不能如此的時候,也愿意在奴役之中享受平等”。
托克維爾所提出的命題并非只是理論上的推理,而是來自于他所處時代的現實,就在他身旁的第二帝國即可驗證,也許正是第二帝國的實際狀況才使他提出了這樣的命題。1851年路易·波拿巴發動武裝政變,1852年正式建立帝國,史稱“第二帝國”。“第二帝國”建立后,拿破侖三世大權獨攬,他握有全部的行政權,又與元老院和立法團集體行使立法權。他集政府、軍隊、司法等大權于一身,但又凌駕于議會之上,不對議會負責。他大權在握,聲稱其目的是“為社會福利、國家安寧與繁榮服務”。在第二帝國的專制統治下,沒有了新聞出版自由,凡是一切報刊須經政府預先批準,政府有權查禁一切出版物,公眾集會和結社也被取締,實施“治安法”,對持不同政見的黨派和團體進行嚴厲打擊,或判刑、軟禁,或驅逐、流放。從這里可以看出,人民哪里還有自由可言。然而就在這樣的專制統治下,法國的經濟卻有了快速發展,城市建設日新月異,人民生活水平也有了提高。

在此,讓我們用今日的現實來豐富和展開托克維爾的思想。放眼世界,被譽為世界經濟奇跡的“亞洲四小龍”的新加坡、韓國又何嘗不像法蘭西第二帝國那樣。新加坡總理李光耀自己也承認這個國家的集權性質,甚至認為這是他們的一個特色。正是運用集權式的方式實現資源配置,創造經濟奇跡,使國民生活水平有了快速和顯著的提高。在這些方面,連他們的領導人也認為他們已經做得非常出色。可是在經濟繁榮之際,他們為自由做了些什么。在新加坡,報紙、廣播、電視受到政府的嚴密控制,學校成為職業訓練和控制青年一代的場所,灌輸信念成為教育的一項功能。對于一個島國,一個把生存看得高于一切的社會來說,自由民主并不是必需的;同時,在新加坡還實行著許可證制度,無論是開辦銀行、出版報紙、開出租車,還是沿街叫賣,若無政府同意頒發許可證則根本不能進行。在這種集中的體制下,沒有了黨派的政治,只有一個行政管制的國家。國家的行政權力管轄著人民的一切方面,從政治生活到日常生活從物質消費到精神文化。如果說新加坡算作成功的話,其成功就在于:提供給人民以物質上的滿足,使他們放棄一切政府不愿給他們的東西,并且絕對服從政府。
正如十九世紀英國的一位思想家威廉·邁考爾援引歷史上的德國為例所說:在德國的專制統治下,人民呼吁要求自由,而政府的回答是,我們不能給你自由,不是因為我們不愿給你們自由,而是因為我們害怕你們一旦擁有了你從未有過的自由,這將會給你們帶來危害。但是,我們將會給你們自由的結果,至少我們認為的那些有價值的自由的結果,那就是我們將給你們物質上的舒適和滿足,即教育、藝術、博物館和各種書籍等。那就是說,當我們審察了這些之后,發現這些內容將不會危害我們的統治。我們將是你們的父親,非常迫切地渴望增加你們的福利,我們成為你們統治者的目的是為了什么,還不就是為了增加你們那些各種各樣的快樂?……與此同時,專制政府也看到了他們不能夠在像以往那樣統治這些無知的奴隸了,如果他們仍想維持他們的帝國,他們必須適時和審勢地改變環境。所以他們開始進行教育改革,但他們并不是教授個體性的內容,因為如果那樣做,他們的權力將很快就會被終結,而是教育全民族抹殺其個體性。他們逐漸形成了這一觀點,所有人都要有相同的思想和相同的特性。因此,開始強迫這些臣民在學校里按照同一時間作息,接受相同的訓練,學習相同的課程,閱讀一樣的書籍,追求一樣的學習目標。很多年青人也許會反抗,但沒有用,他們只能被迫服從。然而政府也未曾排斥一切對美感的追求,但只給予經過政府選擇的教授內容。于是,人們丟失了所有的趣味,而只是追求殘暴性的快感和孩童般的樂趣。于是,人們成為了奴隸,因為不知道也學習不到其他的知識,而政府所作的這一切就是為了延長其統治。
其實,這種政府不愿給人民的,就是托克維爾所說的自由,一種人人具有的天賦權利。也如威廉·邁考爾所表達的,德國人民卻說,我渴望更多的自由,我們要求的不是替代自由的物品,而是自由本身。因此,在這樣的一個物質生活得到高度滿足,同時也被政府管制得溫順服貼失去自由的國家對于每一個人來說其好處何在,其對社會發展的意義又何在呢?托克維爾說道:如果有一個當局總是忙于照看我是否在寧靜地享受我的愉快,總是走到前面去為我的道路清除所有的危險而不讓我想一想會有什么麻煩,如果這個保護我不受旅途上最小的荊棘傷害的當局也是我的自由和生命的絕對的主人,那么對于我究竟有什么好處呢?在這個全能的政府面前,每個人以自由為代價換來了物質的豐裕。可以說,這是一種現實的選擇,但絕不是每個個體生命應有的理想狀態。
當世界都在贊譽新加坡時,同處于亞洲的菲律賓卻遭到世界輿論激烈抨擊。的確,馬科斯同李光耀一樣,都在實行著集權式專制統治,也都同樣致力于本國經濟的發展。馬科斯上臺之后,指責社會的不公平,認為少數人的財富就像少數人的權力一樣,是對窮人的暴虐。他要進行一次“民主革命”,建立起一個按照人類的集體目標調控財產的新社會,要使每一個公民有三頓豐盛的飯菜,有住所,有足夠的公共交通,子女能入學,家庭享有醫療保健等。但遺憾的是,由于種種原因,菲律賓的經濟沒有成功,而新加坡卻成功了。于是,人們也就批評馬科斯的專制統治,卻對李光耀的治國之才贊美有加。儼然忘記了新加坡同菲律賓一樣,實行的都是集權統治。這樣鮮明的兩個國家的發展以及世人的價值評判的取向不也就昭示著托克維爾早已寫下的結論:人們愿意在奴役中享用平等。
新加坡的發展果然就是成功的發展,它將提供作為后發者的榜樣和模式。站在托克維爾的立場來看,這不能算是理想的發展。用專制統治來交換經濟的發展,以失去自由來換取物質的滿足絕不能成為社會發展的普遍模式和理想。如同托克維爾批判第二帝國的專制統治一樣,如果托克維爾活到今天,也會奮起批判新加坡的發展模式,無論任何國家和社會首先都要把實現和保證人的自由作為首要的前提條件,如果沒有了自由,也不可能有社會的真正進步和發展。無法想象可以忍受專制統治來換取物質利益的滿足。托克維爾曾給人們指明了如何在這兩者之間進行選擇:“如果在民主制的統治與獨裁者的枷鎖之間將不存在任何中間選擇,難道我們會不選擇前者而自愿地服從于后者嗎?如果我們必須最終達到一種完全平等的狀態,我們通過自由而不是獨裁者使我們自己變得平等難道不是更好嗎?”

托克維爾一生憂心的是在通向平等的道路上人民不僅忘卻了自由,相反卻建造了一個無限權威性的政府。在托克維爾看來,任何社會都需要有一個公共權力來負責管理社會的公共事務,但這不是一個有著無限權威的公共權力,并且任何人都無權去行使無限權威。一旦這種權力變成了“無限的”,那就意味著自由受到摧殘,人民的權利受到侵害。他說:“我本人認為,無限權威是一個壞而危險的東西。在我看來,不管任何人,都無力行使無限權威。我只承認上帝可以擁有無限權威而不致造成危險,因為上帝的智慧和公正始終是與它的權力相等的。人世間沒有一個權威因其本身值得尊重或因其擁有的權利不可侵犯,而使我愿意承認它可以任意行動而不受監督,和隨便發號施令而無人抵制。當我看到任何一個權威被授以決定一切的權利和能力時,不管人們把這個權威稱做人民還是國王,或者稱做民主政府還是貴族政府,或者這個權威是在君主國行使還是在共和國行使,我都要說:這是給暴政播下了種子,而且我將設法離開那里,到別的法制下生活。”托克維爾的話多么發人深醒,在托克維爾指明的道路上,一個民族又該如何去選擇?
實際上,自由并非不能帶來物質上的繁榮和滿足,只是有時候暫時使人不能享受這類福利。如果你是追求自由的話,絕不會在為物質的享受而拋棄自由。恰恰相反,一旦人們僅僅只是為著物質的滿足而去追求自由的時候,那就只會導致奴役。這就是歷史的悖論,但也是一種歷史的法則。按照托克維爾的說法,人們在追求自由的過程中決不應附加任何功利性的目的,追求自由就是為了自由本身,為了自由,你可以甘于清貧。相反,如果你心存雜念,留戀沉溺于物質利益的享受,那么你只配受到奴役。對每個人來說,這種選擇與追求不啻是對心靈的洗禮,價值取向的重構和人格力量的突顯。當我們在探尋和質問一個民族如何進行選擇的時候,我們是否捫心自問,我們自己是否有勇氣與良知去選擇和追求自由。
托克維爾曾充滿激情地說:“我也不相信真正的對自由的熱愛是由于人們只見到自由帶來的物質利益;因為這種看法常常使人模糊。的的確確,對于那些善于保持自由的人,自由久而久之總會帶來富裕、福利,而且常常帶來財富;但有時候,它暫時使人不能享受這類福利;在另一些時候,只有專制能使人得到短暫的滿足。在自由中只欣賞這些好處的人,從未長久保持自由。”“多少世代中,有些人的心一直緊緊依戀著自由,使他們依戀的是自由的誘惑力、自由本身的魅力,與自由的物質利益無關;這就是在上帝和法律的唯一統治下,能無拘無束地言論、行動、呼吸的快樂。誰在自由中尋求自由本身以外的其它東西,誰就只配受奴役。”“某些民族越過千難萬險頑強地追求自由。他們熱愛自由,并不是因為自由給他們什么物質利益;他們把自由本身看作一種寶貴而必需的幸福,若失去自由,任何其它東西都不能使他們得到寬慰;若嘗到自由,他們就會寵辱皆忘。另一些民族在繁榮昌盛中對自由感到厭倦,他們任憑別人從他們手中奪走自由,唯恐稍一反抗,就會損害自由賜與他們的那些福利。這些人要保持自由還缺少什么呢?什么?就是對自由的愛好。”從這里,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托克維爾追求自由的心路歷程,以及給現世人們的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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