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螞蟻森林中的環保、算計與爭吵|埃瑞璜⑥
一大早,小七就要開始收“能量”,并在自己的支付寶列表里,挨個“偷”好友的“能量”。等到收完能量,困意已經完全消除。
之所以要起大早,是因為前一天所有用戶步行產生的能量會在次日上午7:00~7:30這段時間集中成熟。
這么拼命收能量,小七能獲得什么?
往大里說,是為人類環保事業做貢獻,往小里說,就是種樹。小七在螞蟻森林上積攢足夠的能量,就可以兌換一棵“虛擬樹”,支付寶會在阿拉善等地區,真實種下一棵樹。

小何原本喜歡用現金付款。如果一定要在微信支付和支付寶之間選一個渠道,他會考慮哪個賬戶里余額多就用哪個付。但現在,他所有線下、線上消費都只用支付寶,為的是盡快收到足夠多的能量,來種一棵樟子松。
過了三小時,公司職員莊先生體內的生物鐘發出信號:該去上廁所了。莊先生起身走向衛生間,路上掏出手機,輕車熟路找到螞蟻森林入口,點進去,開始“偷一偷”朋友們的能量。
和身邊人不同,莊先生之前在國外留學,使用支付寶的機會相對較少,身邊也鮮少有同學投身螞蟻森林這項娛樂。因此,莊先生回國后才開始玩,就發現“有一些人永遠不可能超過了”。但他沒有放棄,因為他的目標是“超過所有名次跟我差不多,我可以超過的人”。

為環保種樹,這個聽起來并不純粹“利己”的理念,為什么會吸引這么多人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有什么樣的爭執、不滿與成就感?螞蟻森林又如何改變了用戶的線下社交方式?
引人入勝的螞蟻森林
“螞蟻森林”一開始是通過支付寶進入用戶的視野。最初一批用戶,幾乎都是支付寶的忠實用戶。在用支付寶付款時,他們發現,“螞蟻森林那個圖標一直跳出來”,接下來,“作為強迫癥患者,我每次都會把它點掉,點進去以后,我就開始玩了”。借助支付寶平臺,螞蟻森林獲得了首批用戶。“后來我發現,這挺有意思,也不花什么時間,只要有空,我就玩一玩”。
不花時間,成為很多用戶愿意玩螞蟻森林的原因。在我們的受訪者中,張老師是好友數量最多的一位。她有240位螞蟻森林好友,這也意味著,她偷能量需要點擊更多人頭。盡管如此,她在上午7:00~7:30之間,收能量、偷能量只需10分鐘左右,一天之內的其他時間,她偷一圈能量,只需40-60秒即可完成。因此,在公交車或地鐵上、上班休息間隙、等人的時候,她都能打開支付寶收一收能量。這些碎片化場景,是螞蟻森林最普遍的使用場景。
有時間玩是必備條件。要讓這項娛樂有長久活力,還得具備“好玩”的品質,這份趣味性,很大程度體現在螞蟻森林的排名設置上。四十年前,法國思想家福柯在談及學校教育時,提及學生之間根據成績、表現進行排名的機制,促使學生本應尋求的“集體拯救”,轉變為個體與個體之間持續的競爭。這一論述成立的證據,在螞蟻森林上也能看到:尋求排名的超越性,是一場從來沒有終點的競爭。

也有大批用戶玩螞蟻森林的動機是種樹。盡管種樹這件事對每個人的意義并不相同。小七覺得,這可以實現自己的成就感,感覺自己對社會“是個有用的人”。小何把種樹的意義上升到與不如意的生活對抗,他覺得,現代都市生活,大家都很“茍且”,而種樹是充滿理想情懷的一件事:“我的點滴努力可以改變別人的生活環境、改善世界,我很吃這種情懷。”
有時間,有競爭,真實做公益,成為很多用戶投入螞蟻森林的最重要原因。
爭執不休的螞蟻森林
小七、小何、小孫、莊先生還有張老師,他們看似只在不同空間里玩螞蟻森林,收自己的能量,種自己的樹,但他們實際上都在同一個“圈子里”:他們是彼此的支付寶好友。同為螞蟻森林著迷的他們,可以偷取彼此的能量。由此,殘酷的“戰爭”屢屢發生。
張老師每天清晨都在小七的能量球旁“蹲點”。系統顯示,小七的步行能量還有一分鐘成熟,張老師深吸一口氣,左手拇指和右手拇指齊上,在小七的能量球上輪流不停點擊。時間到,能量成熟,張老師有時能搶到一點,有時一點也搶不到。畢竟,屏幕的另一端,小七也守著自己的能量球連續點擊。
在現實生活中,他們是輔導員和學生的關系。小七遇到麻煩事,常常向張老師請教。而在螞蟻森林上進行如此激烈的競爭,僅僅因為他們是各自排行榜上的一二名。張老師坦言:“搶小七的能量對我來說最有利,因為我們倆就是第一、第二,雖然經常變動,但是只要他收得少,我收得多,我就可以逐漸穩固在第一的位置。”對張老師的策略,小七也心知肚明,她同樣緊盯著張老師的能量。

張老師與小七的小爭執,可以看做螞蟻森林好友間“戰爭”的集中爆發。因著各種各樣的故事,用戶們還會鬧一些小脾氣。小孫曾經跟朋友一塊出國旅游,他們同住Airbnb,玩的不亦樂乎。前一天行程太辛苦,小孫第二天睡得沉,錯過收能量,醒來一看,一個屋子里的朋友早把他的能量“偷光”。“我發現這個的時候有點生氣,但也只能跟他們抱怨抱怨。”小孫如是說。
就在小七、小孫、張老師因為“偷能量”而和朋友爭吵時,小何正在和自己的伴侶爭吵,不為能量多少,而是為了能量背后的故事。小何發現自己伴侶昨天的走路能量非常多,但根據伴侶的描述,她昨天只是很常規地去上班,沒有特別去什么地方。螞蟻森林潛藏的隱私泄露風險成為部分用戶的憂慮。

莊先生則對螞蟻森林的規則不滿。螞蟻森林里規定,乘地鐵可以獲得能量,支付國際稅務也有能量。但是,他所生活的城市,既沒有地鐵也沒有國際稅務的交易。他很困惑,因此致電客服:“為什么坐地鐵有能量?我們這里沒地鐵,那是不是不公平?為什么這個能量方案這么不公平?”面對來勢洶洶的質問,客服只好禮貌應對。但螞蟻森林要根本解決莊先生的問題,要么是改變游戲規則,要么給莊先生所在的城市建地鐵。
改變生活方式的螞蟻森林
螞蟻森林用戶們早起、暴走、爭吵,他們最后能種出什么樹?把這個問題拋向所有用戶,大概有七成人會回答:梭梭樹。經由螞蟻森林,很多人認識了這種樹。有人認真地問:“這字怎么念?我一直都叫它’俊俊樹’來著。”

大多數螞蟻森林用戶種下的第一棵樹,都是梭梭樹。這是螞蟻森林最早推出的樹種。種一棵梭梭樹需要17900克能量,是所有樹種中所需能量最少的。在梭梭樹之后,“螞蟻森林”相繼推出了沙柳、花棒、沙棘、樟子松、胡楊等樹種。其中,需要146210克能量的樟子松,推出之初就引來了用戶嘩然。種一棵樟子松相當于種8棵梭梭樹。一些用戶覺得,自己距樟子松這個偉大目標太遠,因此放棄了。另一些用戶,本著“要種就種最難的”的精神,向樟子松發起沖擊。
小何正是如此。他出差到過內蒙古、甘肅等地,見過真正的梭梭樹。“我覺得那梭梭樹不像樹,像路邊的一棵野草,很小很矮。但是樟子松,你可以想象,它就是一棵參天大樹。”為了種樟子松,小何對螞蟻森林的規則進行深入研究。他發現,支付寶線下掃支付碼,可以獲得5克能量,每天上限50克。于是,他和朋友相約,每天互相掃對方的付款二維碼,掃十筆,掙滿這部分能量。

他還發現,用支付寶繳納水電煤費,既輕松能量又多,繳納一次,不論金額多少,能獲得296克能量。每月上限十次,但同一個賬號給同一個水電煤戶頭繳費只能算一次。于是,他通過豆瓣的“螞蟻森林小組”,順利找到“互電群”。每月月初,他都要和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們“互電”,給彼此家中的水電煤繳費。這樣,只要給十個不同的戶頭繳款,即可輕松拿滿這筆能量。多管齊下的小何,一點點種出他的樟子松。“我是一個很少發朋友圈的人,但是種出來樟子松的時候,我發過一條朋友圈,因為那個真的是我連續一年多努力的成果。”小何至今清楚記得當時的成就感、欣慰感。
在這棵“珍貴的樟子松”后,小何與很多人一樣陷入困境:最難的已經種出來了,再種一棵又要很長時間持續投入,想想有點怕,但又一時半會離不開這個游戲。

然而,新的問題還在不斷產生。種下“虛擬樹”后,支付寶什么時候才會兌現真實樹?這個問題也困惑無數心系樟子松的用戶。在問答平臺知乎上,幾乎每隔幾個月都會有人提問:“螞蟻森林是不是不種樹了?已經好久沒看到他們種樹了?”張老師也同樣擔憂,自己的樹還會不會種下,因為以往已經種下的樹,會告知用戶“已種植”,但她的樟子松在虛擬世界已種下一年多,都還沒有種植。緩慢的種樹效率,也打擊了張老師的種樹熱情:“我現在不太想玩了,因為我在網上種好那么久,他們都還沒給我種。”
不論繼續努力還是不再努力,螞蟻森林給他們日常生活留下的印轍依然存在。盡管夜已深沉,剛過午夜十二點沒多久,張老師還是打開了螞蟻森林。因為前一天一些朋友沒收完的能量,第二天可以再“偷”一次。這里的“第二天”就是從午夜十二點算起。雖然不多,但聊勝于無,在張老師放下手機縮進被窩的六小時后,小七的鬧鐘會再次響起,新的一天又開始了,能量大戰繼續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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