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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步輦圖》錦袍說起,關于吐蕃文明的絲綢、金銀器與佛造像
傳為唐代閻立本所繪《步輦圖》其實有著吐蕃人使用絲綢的情況,從祿東贊身著的或是川蜀織造的“蕃客錦袍”。
事實上,西藏地區創造性地吸取周邊民族, 特別是中原地區文化精華而形成的吐蕃文明,成為中華文化體系頗具特色的代表。2019年7月3日起,展覽“絲綢之路上的文化交流:吐蕃時期藝術珍品展”在敦煌莫高窟對外開放?!芭炫刃侣劇す糯囆g”(www.thepapr.cn)經授權刊發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霍巍為展覽撰寫的文章,從絲綢、金銀器和佛教造像三方面探討“吐蕃與絲綢之路敦煌展”展出的文物所具有的歷史與藝術價值。
公元7世紀初,在我國西南邊疆的青藏高原興起了一個日益強盛的吐蕃部族,其首領松贊干布在征服了蘇毗、象雄等高原境內各族之后,最終完成了統一大業,建立起唐代地方性政權——吐蕃王朝。隨著吐蕃王朝勢力的不斷擴張,至公元9世紀下半葉,吐蕃王國的版圖一度空前遼闊,成為當時亞洲腹地與大唐王朝、阿拉伯帝國三足鼎立的強大勢力。在這個歷史時期,青藏高原和外部世界的聯系進一步加強,由高原內部朝向四面八方形成了多條與祖國內地和中亞、南亞等國家和地區相互連接的國際性通道,這些主干道又和大大小小的交通支線相互交織,形成為巨大的交通網絡,我們把這個縱橫于青藏高原的交通網絡稱之為“高原絲綢之路”。
“高原絲綢之路”的開通有著悠久的歷史,但其作為成熟的國際通道發揮其巨大作用的時代,正是吐蕃王朝時代。盡管青藏高原大部分地區自然條件嚴酷,對于人類的生存與拓殖充滿挑戰,但卻并未能阻擋生活在這片高原上的人們不斷發展進步的腳步。當歷史進入到吐蕃王朝之后,吐蕃人開始走出高原,不僅與中原唐王朝之間的經濟、文化交流日益緊密,和相鄰的南亞、中亞各國也發生了頻繁的往來,使得吐蕃的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面貌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吐蕃王朝的王室貴族們吸收了來自大唐、尼婆羅(今尼泊爾)和印度的佛教文化與藝術,又從大唐、波斯、粟特等地引進了金銀器、珠寶裝飾品的制作工藝,還與大唐和中亞、西亞地區通過賞賜、貿易獲取了各類絲、錦織物,極大地豐富了吐蕃的經濟生活與技術實力。
然而,隨著歲月的時光流逝,這個曾經威振亞洲腹地的高原王朝早已被湮滅在高原的歷史風塵之下,那些昨日的輝煌已經不復存在。今天,如果我們想要再最為真切地回顧這段歷史,撫摸它留下來的珍貴遺寶,這次“絲綢之路上的文化交流:吐蕃時期藝術珍品展”所展出的大量文物,堪稱吐蕃時代物質文明的精華薈萃,具有十分重要的歷史與藝術價值。
吐蕃貴族們的絲綢
絲綢,是中華民族對于世界文明做出的偉大貢獻之一,歷史上也曾是東西方文明交流的重要承載物,并由此產生了以“絲綢之路”指代這種不同文明之間交流活動及其途徑的歷史概念。
事實上吐蕃人始終沒有學會制作絲綢,這可能與西藏高原自然條件所限,無法提供絲的原料有很大關系。王堯先生曾經指出:“從歷史記載上看,吐蕃人始終沒有學會種桑、養蠶和繅絲織綢的技術,一直依靠唐朝饋贈、貿易或者通過戰爭手段去掠奪這種紡織品。”吐蕃人使用絲綢的情況,過去主要依據文獻材料和圖像資料來加以推定。如傳為唐代閻立本所繪《步輦圖》上,繪出唐貞觀十五年(641年)吐蕃使節祿東贊前往唐京都長安迎請文成公主入藏的場景,祿東贊身著圓領長袍,其上可以清楚的看到,在長袍的朱地上飾有聯珠立鳥紋。沈從文先生將這件長袍稱之為“小袖花錦袍”,認為其應即《唐六典》提到的川蜀織造的“蕃客錦袍”,系由唐代成都織錦工人每年織造二百件上貢,并專供唐政府贈予遠來長安使臣或作為特種禮品。姜伯勤先生則認為根據上面的圖案,可以認為“這是典型的薩珊風格的胡錦”。

從考古發現的實物材料來看,漢地絲綢傳入西藏高原有著久遠的歷史。展品中有迄今為止在西藏高原發現的最早的漢地絲綢殘片,系2006年發現于西藏阿里噶爾縣門士鄉古如甲木古墓葬。在該墓中出土了大量絲織物的殘塊,其中這塊較大的絲綢殘段上面有白虎、朱雀、對鳥等、神樹等對稱性的圖案和漢字“王”、“侯”等小篆字,畫面中一件漢式三足鼎的旁邊也有漢字“宜”字,時代約相當于中原東漢時代(2世紀左右)。與之類似的帶有漢字“胡王”的絲錦曾在西域一帶漢晉時代的墓葬中有過發現,一般被認為是中原官服作坊織造、賜予地方藩屬王侯的標志性物品。由此可以推測,西藏西部發現的這批早期絲綢很可能也具有同類性質。
近年來,在青海省都蘭縣熱水鄉也連續發掘出土了多處唐代吐蕃墓葬,其中出土有絲綢的殘片,品種包括錦、綾、羅、緙絲、平紋類織物等,據發掘者稱:“幾乎包括了目前已知的唐代所有的絲織品種?!北敬握钩隽似渲袃杉埰? 它們的性質很可能與衣物無關,而是用作其他物品上裝飾物。

本次展品中的一件織錦成衣,是迄今為止所能見到的為數極其罕見的吐蕃時代成衣。這是一件小孩的裙衣,衣長50.5㎝、下擺寬42㎝,兩袖之間寬40.5㎝,樣式為一件上衣下裙式樣的對襟短袖衫,衣服上衣為一帶有直領式衣領的左衽小衫,采用質地較為厚重的織物制成,織物上有精美的“聯珠紋大團窠對鳥”紋飾。衣物的下裙為素面青色織物,與上衣巧妙的組合在一起。與之同時收藏的還有小孩套襪一雙,系絳紅色絲織品制成,套襪上用暗花飾有聯珠團窠花紋、纏枝花鳥紋及人物紋樣等。與之類似的吐蕃織錦類小孩衣物,還曾在美國克里弗蘭藝術博物館收藏有一件。此件衣物系該館于1996年購入,形制也為一對襟小衫,衣領為直領式的小領,長袖,左衽,前襟共有三片相接而成。與這件小孩衣物同時被收藏的,還有一條絲織成的褲子,上面有暗花團花圖案,具有明顯的唐代絲綢風格,曾有學者對這兩件藏品作過介紹,認為其來源可能為粟特,后流傳至吐蕃。
令人注意的是,上述這兩件吐蕃衣物均為小孩的成衣,采用的樣式都是典型的唐裝,它們是出自吐蕃本民族的墓葬,還是吐蕃占領區下其他民族的墓葬?它們是兒童生前的服裝,還是專為兒童不幸夭折之后專門制作的葬服?或是出于某種特殊的喪葬習俗而制作的“冥服”?這些問題由于缺乏現場的考古背景,已經難以回答。但是,卻至少提供給我們一些重要的線索:一方面,這兩件衣物的式樣和所配的裙、襪都深受唐代中原服飾文化的影響,但另一方面衣料上的圖案紋飾,又都是當時“絲綢之路”沿線流行的“聯珠團窠對鳥紋”之類的西方圖案。帶有這種圖案的絲錦織物還被用于馬鞍之上,在吐蕃故地和西域也曾發現大量帶有此類“聯珠團窠紋”的對馬、對獸紋絲織殘片,反映出一個時代的審美意趣和流行風尚。

吐蕃系統金銀器
此次展品的一個大宗,是包括吐蕃系統金銀器在內的各種金銀制品(含鎏金制品)。美國學者薛愛華(Edward H. Schafer)在其名著《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又譯《唐代的外來文明》)一書中,曾對吐蕃金銀器給予了高度評價:“在對唐朝文化做出了貢獻的各國的工匠中,吐蕃人占有重要的地位。吐蕃的金器以其美觀、珍奇以及精良的工藝著稱于世,在吐蕃獻給唐朝的土貢和禮品的有關記載中,一次又一次地列舉了吐蕃的大型金制品。吐蕃的金飾工藝是中世紀的一大奇跡?!贝舜握钩龅慕疸y器中,有不少屬于吐蕃系統的金銀器,也有一些是與吐蕃大體處在同一時代的唐代中原、波斯、粟特系統的金銀器,可以參互比較。

吐蕃金銀器當中,最為精美的當數各類容器,常見的種類有持壺、瓶、杯、碗、盤等器型。其中的“持壺”,是典型的來源于西方的器型,本次展品中的多件金銀持壺均具有唐、波斯、粟特風格。從目前已知的考古材料來看,西亞、中亞一帶應是這種器物的發源地。在阿富汗國家博物館收藏的公元1世紀的陶器中,已經有這類帶有高手柄的持壺,它的基本形態是一側帶有鴨嘴狀的流,另一側附有高出壺體的手柄。中亞地區這種使用高手柄持壺的文化傳統流傳久遠,在其后的波斯薩珊和粟特系統的金銀器當中,這類持壺也大量出現,并且在器物表面還開始出現了許多裝飾性圖案。波斯薩珊王朝制作的金銀執壺上,常常會出現人物和植物紋樣的裝飾性圖案,這些人物有的是希臘神話中的愛神阿芙羅狄蒂(Aphrodite)和青年男子帕里斯(Paris),表現希臘神話中著名的“帕里斯裁判”。也有的是表現帕里斯和美女海倫(Helena)的故事,均帶有強烈的希臘化藝術的風格。

在中國現存的文物考古資料中,年代較早而且制作尤其精美的一件胡瓶是北周李賢墓中出土的一件具有中亞風格的鎏金銀瓶,造型與上面所介紹的中亞執壺相同,細長頸,鴨嘴狀流,環形單柄,高圈足,銀質表面鎏金,上面有一組六人圖案。關于這件銀瓶,我國考古學界對其進行過深入的研究,認為這是一件具有典型的波斯薩珊王朝金屬器風格的器物,嚴格而言也是典型的希臘、羅馬風格的仿制品,但是可能制作于中亞巴克特里亞地區,上面的這組人物可能反映的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故事場景。
唐代的文獻記載中,也將這種持壺稱為“胡瓶”,這種器物不僅是當時現實生活當中使用的常用器物,也是社會交際往來的重要物品。唐人盧綸在其《送張郎中還蜀歌》的詩中曾經這樣寫道:“垂楊不動雨紛紛,錦帳胡瓶爭送君,須臾醉起簫笳發,空見紅旌入白云?!庇纱丝梢姾坎粌H出現在為友人餞行的酒宴當中,同時還是送給離別友人的重要禮物。隋唐時期,胡瓶也作為朝廷賞賜給各類有功之臣的禮物。如唐太宗李世民為了表彰涼州都督李大亮治地有方的政績,就在詔書中明確寫道:“今賜卿胡瓶一枚,雖無千鎰之重,是朕自用之物?!保ā杜f唐書·李大亮傳》)由此可知上至皇帝,下到高級官員,胡瓶都是當時頗受喜愛的物品之一。
西域各國將“胡瓶”作為禮品在朝貢時奉獻給中原王朝的記載,文獻典籍中可以追溯到魏晉南北朝時期。例如前涼張軌時期(255年至314年),“西胡致金胡瓶,皆拂林作,奇狀,并人高,二枚”(《太平御覽》引《前涼錄》)。這里所說的“拂林”,或指東羅馬拜占庭帝國,可見西域的這些“西胡”人早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已經開始將這些來自西方的、如同真人般高大的奇異物品作為禮物朝貢給中原王朝。展品中一件行走在絲綢之路上的“胡商”形象陶俑,手中所持的也有一件這樣的胡瓶,可見其在絲路商貿中已成為具有標志性的器物。史書記載,在唐蕃交往當中,胡瓶還成為唐朝與吐蕃王朝之間友好往來的重器。
迄今為止,我們還沒有在田野考古中發現吐蕃金銀器中的持壺(胡瓶)實物,但青海郭里木出土的一批吐蕃時期木棺的棺板畫上,可以觀察到吐蕃人在宴飲場面中使用一種帶有高柄的酒壺。如在一號棺板畫上有一個射殺牦牛的場景,主要人物手執弓弩正在射殺一匹被用繩子綁在樹樁上的牦牛,他身穿著圖案華麗的長袍,長袍的衣襟和袖子上面有聯珠紋樣的絲綢鑲邊裝飾,頭纏高巾,站在一張方形的地毯上,身份地位高貴,很可能是前來參加喪禮活動的一位高級貴族。
展品中的金銀扳指杯,也稱為“帶把杯”,是另一類來自西方的器型,其特點是在杯把上都帶有橫平而較為寬大的指墊,在杯的環形把上加上這樣的指墊,既可以使手感舒適,又能幫助其他手指加力持重,增加持杯時的穩定度。這種器型在其東傳的過程中被唐、波斯、粟特、吐蕃系統的金銀器所不斷模仿和改造,在紋飾和造型上呈現出多彩多姿的樣態。

展出的金銀器中有一組吐蕃銀瓶,其中的這件銀瓶最具吐蕃文化色彩,銀瓶上的主體紋飾為三組兩兩交頸站立的立鳥,其中一組頭上有冠,一組頭上有角,一組口中吐出長舌,各組之間有花草紋樣相間隔,銀瓶腹部飾三只帶翼的神獸,站立于花草之間,似分別為翼馬、翼龍、翼獅的形象。瑞士藏學家阿米·海勒(Amy Heller)博士對此研究認為:“瓶腹上的異獸圖案,以及瓶腹上半部的成對交頸異獸,都是吐蕃王朝時期典型的藏族藝術紋飾,溯其源流,則是受到喜歡用聯珠圈內飾成對的異獸、異禽為主體、以花葉紋或心形紋為間紋的粟特織物紋樣的影響。交頸或相對的動物造型在藏族稱為‘托架’(thogs-lcags)的銅合金鑄造的護身符中也可屢屢見到。”與之類似的銀瓶還有一件收藏于美國克里弗蘭藝術博物館內,該瓶上部飾四鳥紋,腹有一方印,上飾一蹲伏動物,似為獅子。銀瓶的腹部共有四組圖案,似為一人面鳥身人像、一獅、二龍(?),其中一龍似為二龍交尾形狀。其中人面鳥身像頭上戴有三花寶冠,身穿交領長袍,衣襟上可以觀察到飾圓形紋,身下生出兩翼,足為鳥足,尾巴下垂,站立于一朵盛開的花朵之上。阿米·海勒博士認為,在和早期吐蕃贊普有關的遠古傳說中,藏族先人皆為半人半鳥的異人,人首鳥身,指趾帶蹼,乘帶翼巨獸而行。而這件銀器上面的紋飾恰好提供了這種異人異獸的具體圖例。

這次展出的吐蕃金銀器當中,還有近年來在西藏阿里地區考古出土的幾件黃金面具,它一方面反映了這個區域獨特的喪葬習俗,同時也證明西藏西部與南亞和中亞之間的文化交流與聯系。近年來,各國考古學家分別在喜馬拉雅地區的中段、西段地區也發現了類似的黃金面具,如在尼泊爾穆斯塘地區薩木宗墓地、印度北方邦馬拉里墓地均有出土,其年代大多集中在公元1-2世紀前后,只有尼泊爾薩木宗墓葬出土者年代較晚,為公元4-5世紀。它們具有的共同特征為:均利用黃金薄片采用捶揲法制成,面具大多固定在紡織物上,其上多用色彩勾畫出五官和胡須線條,裝飾在死者面部。與之具有可比性的考古資料在歐亞大陸北非、西亞、中亞等廣闊的范圍內也有發現,而其中最為接近的是中亞地區出土的黃金面具。如吉爾吉斯坦薩石(Shamsy)墓地、扎拉克杰拜(Dzallak Dzebe)墓地、新疆昭蘇波馬墓地(公元1-5世紀)中出土的黃金面具,均系黃金捶揲而成,上面有五官凸起,雙眼鏤空,鑲有寶石,無論從制作方式還是從形態上觀察,都與喜馬拉雅地區出土的這幾件黃金面具十分接近。仝濤先生認為,這表明西藏西部很可能是通過新疆的絲綢之路建立起與中亞和歐亞草原文化之間的互動與交流,從西藏阿里出土黃金面具的墓葬中伴出有箱式木棺、陶器、木器等隨葬器物觀察,的確與新疆南疆地區漢晉時代墓葬出土的同類物品具有相似的特點,所以這個結論是可以成立的。
用黃金捶拓、剪切而成的各類金銀(含鎏金)飾片,也是展品的一個重要特色。這些金銀飾片大多帶有小孔,有的出土時附著有殘木片,有的在底部貼有絹片,有的孔內殘存有銅釘,有的帶有銅銹,表明其原來均系裝飾固定在其他質地器物上的金銀飾片。飾片上的動物與植物圖案造型優美,流行鑲嵌各種寶石和綠松石的工藝,紋飾的排列方式采用縱列式、橫列式、獨列式、四方連續式等不同的式樣,變化極為豐富,其中尤其以連續的忍冬紋、立鳥(鳳)紋、獅、狼、大角羊等紋樣最具特色,體現出吐蕃金銀裝飾工藝的特點。

與其他草原游牧民族一樣,吐蕃人對馬、牛、羊、鹿等各種動物紋飾顯然十分偏愛。在大量的金銀飾片上,這些動物形象常常作為最為顯著的主紋出現在圖案當中,它們或者昂首挺立,或者揚蹄奔騰,雄健威武,形象十分生動鮮活,充滿著靈動感。一個尤其值得注意的特點在于,在這些動物原型的基礎之上,吐蕃人對其加以了大膽的藝術夸張,許多動物都在其肩部裝飾以粗短的雙層或多層羽翼,成為傳說中的翼馬、翼羊等“有翼神獸”。在歐亞草原文化中曾經流行大量有翼神獸的形象,吐蕃金銀器中這類有翼神獸的來源,有可能是來自于中亞或北方的草原文化的影響。此外,在這些神奇動物當中,獨角獸、多枝狀的大角鹿、頭尾相接、卷伏成團狀的各類動物形象,也和歐亞草原流行的“斯基泰藝術風格”中的動物造型十分相似。動物紋中的立鳥紋、奔馳的鹿、獅、羊以及大量出現的聯珠紋樣,都可以在西亞、中亞藝術中找到其淵源。

金銀飾片中最具獨特性的兩組圖案是比較完整的一組立鳥與一組迦陵頻迦鳥的銀鎏金飾片,立鳥的造型生動活躍,迦陵頻迦鳥均為人身鳥足,頭戴寶冠,兩翼向外擴展,站立于橢圓形的小毯之上,手中各持樂器作吹奏狀。由于在飾片上殘留有小孔和絲線的殘段,推測其用途可能是縫綴在某類織物(如氈帳、幡幢等)之上使用??紤]到迦陵頻迦鳥的宗教文化背景,甚至還可以進一步推測這類金銀飾片是否也使用于某種宗教儀式之中。除大量動物形象之外,金銀飾片中還出現了吐蕃騎士、貴族、神祗等人物和神靈的形象。

與吐蕃騎士的形象可以相互襯托的,是吐蕃的馬具,這也是此次展品中的另一個亮點。在此次展出的吐蕃金銀器中出現的這些吐蕃騎手形象,以及用黃金和絲綢加以裝飾的寶鞍,正是高原騎馬民族這種意氣風發的情懷最為真實的寫照。
佛教造像
公元7世紀上半葉,在吐蕃王朝立國之初,便從東方的大唐王朝和西方的尼婆羅王國同時引入了佛教及其佛教藝術。佛教傳入西藏的時間,按照西藏佛教史籍的記載,幾乎無一例外地都說是在松贊干布以前五輩,即拉托托日聶贊時期,約在公元5世紀。但是,佛教大規模地、正式的傳入西藏,學術界一般認為應該是從公元7世紀松贊干布建立統一的吐蕃王朝時期算起。西藏佛教藝術的起源和發展,也應與佛教的傳入同步發展。
松贊干布時期(公元617—650年),可能是西藏佛教藝術的興起階段。這個時期,由于松贊干布與尼婆羅赤尊公主和唐朝文成公主的聯姻,佛教從天竺和漢地兩個方向傳入西藏。兩公主的進藏,分別由尼泊爾和中原內地帶去大量的佛教經典、營造工藝以及大批的匠師。史籍記載在松贊干布時期,佛教藝術已經開始在高原傳播,佛教寺廟開始在吐蕃興建,除著名的拉薩大昭寺、小昭寺外,當時在吐蕃中部還建了四座大寺稱為“四如寺”,四如寺之外建立了“四厭勝寺”,四厭勝寺之外又建立了四“再厭勝寺”,其目的在于“制服藏地鬼怪,鎮伏四方”。吐蕃王朝時期還在拉薩的藥王山下開鑿了第一座佛教石窟寺——札拉路浦石窟,為了裝飾這些寺廟和石窟,大批來自大唐和天竺的工匠開始在高原興起壁畫繪制、造像、建塔等工程。據稱大昭寺內當時便繪有八佛子、無量光佛、救八難度母、觀世音、七世間佛、五種姓佛以及吉祥天女等壁畫,這些壁畫中所繪制的神靈都為松贊干布本人所敬奉 。
松贊干布去世之后的兩代贊普因忙于內部平亂和對外征戰,無力顧及發展佛教。直到公元8世紀中葉,赤德祖贊(704—755年在位)死后,其子赤松德贊(755—797年在位)即位,再度大力發展佛教,隨著佛教勢力的興盛,西藏佛教藝術方開始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時期。從公元8世紀中葉到9世紀初,在赤松德贊和赤熱巴巾(即赤祖德贊,815—838年在位)時期,吐蕃王室大力扶植佛教,廣建佛寺,并迎請印度著名僧人寂護和蓮花生大師進藏,興建了西藏佛教史上第一座剃度僧人出家的寺院——桑耶寺,在雪域高原各地也相繼出現了佛寺、佛塔、佛教造像和繪畫等諸多佛教藝術品。
公元9世紀末,吐蕃王國滅亡,在經歷了西藏佛教史上的所謂“黑暗時期”之后,公元10世紀以西藏阿里古格王國為中心,佛教得以再次復興,并漸次進入“后弘期佛教”發展階段,佛教藝術與南亞、中亞地區的交流進一步擴展,出現了新的格局。這個時期的佛教藝術風格更為多樣,題材更為廣泛,表現方式更為豐富,流傳也更為久遠。


但是,時至今日,能夠保存和流傳至今的西藏早期佛教藝術品已經十分罕見。因此,此次展品中一批佛教藝術珍品,可以讓我們窺見來自不同地區佛教藝術的源流其及對藏傳佛教藝術的影響。例如,從展品中幾尊立佛金銅像從衣飾特點上看,身著緊帖軀體的大衣,體態修長,衣紋線條畢顯,具有印度西北部斯瓦特地區和克什米爾造像的特點。而另外幾尊金銅佛坐像頭戴寶冠,身上飾有繁復的纓絡和寶釧,體態更為豐腴,和流行于印度東北部的波羅王朝時期的佛教造像藝術風格多具相似之處。

展品中的《鑲銀銅彌勒坐佛、二菩薩及若干皇室供養人造像》,堪稱此次金銅佛像之中的“鎮展之寶”。這組銅像的主尊坐于高起的兩層蓮臺之上,臺座的基部飾有獅頭。主尊頭戴三葉冠,冠緣有凸起的聯珠紋,兩耳旁有下垂至肩的耳飾和飾帶,衣飾上飾以聯珠三角紋。主尊兩旁各有一尊站立的菩薩,也是頭戴寶冠,身披條帛,下體有飄飛的衣帶相纏繞。在臺座的下層另有三尊小像,或站或坐,根據臺座基部刻出的銘文推測,這三尊小像很可能是王室供養人的形象。這組造像布局華麗排場,佛像的造型和裝飾具有西北印度查謨—克什米爾或者吉爾吉特一帶的風格,無論是從設計布局還是鑄造工藝上都極為精美,體現出不凡的皇家氣派。
總之,本次展出的各類展品集中了吐蕃王朝的眾多精美文物,也匯聚了來自大唐王朝、南亞印度、中亞波斯與粟特等多種文明的結晶,給我們揭示出這個高原王國與外部世界之間緊密的聯系,用事實證明橫貫歐亞大陸的絲綢之路當中,由高原各部族所創立并在吐蕃王朝時期達到鼎盛的“高原絲綢之路”,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從而為觀眾開啟了一扇以往一直未曾打開的大門,讓人們可以從中領略到雪域高原與藍天白云、雪山草地共生共存的歷史文化的無限風光。
最后,還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此次展出得到美國友好人士湯姆·普利茲克(Tom Pritzker)家族的大力贊助與支持。在過去的歲月里,他們在中國國家文物局、西藏自治區文物局的全面領導和協調之下,還多次資助了我國西藏自治區阿里地區的文物保護與考古工作。筆者曾經多次與他們同行阿里進行田野考察,共同經歷了無數艱難險阻,但卻總能化險為夷。此次他們與敦煌研究院共襄盛舉,成功舉辦這次“絲綢之路上的文化交流:吐蕃時期藝術珍品展”,也再次體現了中美兩國人民之間源遠流長的友好情誼,值得永為紀念。
(本文作者系四川大學教授,標題為編者所加,原文標題《吐蕃王朝的遺寶與“高原絲綢之路”》,文章有所刪減,此處省略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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