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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在陌生的法國遭遇搶劫

2019-07-12 09:15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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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 曾笑離

故事時間:2008年

故事地點:巴黎    

一        

周五傍晚,天還沒有全黑,我收拾家中的舊衣物,放到包中,準備拿去教堂捐獻。    

為節省去地鐵的路程,我選擇了一條小路。街上沒什么人,幾幢小樓寂靜地聳立著,亮著幾窗孤單的燈火。樓中間夾著大片的草地,路邊只有幾盞昏暗的路燈。      

身后冒出一個人,飛快地貼近我,搶過我手中的包,又迅速向前跑去。我依稀看到他穿著黑帽衫和黑色帽子,像一只黑色的大熊。       

事出突然,我來不及反應,本能地追出幾步。用我知道的為數不多的法語沖著對方喊:“還給我,里面是垃圾!”       

對方回頭,沖我喊了一句:“謝謝!”轉頭跑遠。     

幾分鐘后,恐懼襲來,我感覺到自己四肢冰冷,渾身發抖,轉身艱難回到家里,抱著被子縮到床角哭泣。   

一小時后,我才想到要報警。打給警局后,一個黑人警察來到家中,問了我案發時間、地點等情況,并告知我第二天做筆錄。他讓我描述下搶匪的樣貌時,我腦海里只有一個黑人的背影,黑帽衫,黑帽子。    

那年,我26歲,在巴黎東部一所大學學習材料力學。此前,我在湖北山村一個普通農家長大,父母開一家養雞場,家境寬裕,但村子里重男輕女,奶奶對我沒什么好臉色,父母只希望弟弟能出息。而我,他們覺得讀個職高,找份穩定工作就行。        

我堅持要上學,去外面看更大的世界。高考,我順利考上武漢的一所二本院校,畢業后,面試進了一家公司。我以為自己就此能在大都市扎根下來,但在公司里,因為我只是個做雜活的助理,學歷低,常受到周圍人的鄙夷。        

工作兩年后,部門里來了個金發碧眼的法國人,叫埃里克,是從總部過來做短期項目的。        

不同于其他同事,他待人謙和溫柔,總會幫我很多事情。一次聊天中,他建議我去法國深造,即便是我這種已工作的人也可以讀碩士,而且法國高校大多免學費,還會有許多補助。       

我對他口中的法國產生了強烈的向往,自由與平等深深觸動了我心靈最深處的那根弦。        

我決心去法國留學。        

申請期間,我白天上班,晚上和周末有空時,我會穿過大半個武漢去學法語和準備材料,有時還得擠出時間聯系留學機構,恨不得一分鐘掰成兩半用。最終,我被一所大學錄取了,并向單位提出辭職。       

我滿懷期待地踏入法國,但沒過多久,我才意識到法國和別人口中的并不一樣。       

比如,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作為一個發達國家,這里的治安居然可以這么糟糕,在家門口都被搶劫。我住在巴黎東邊的T市,每月不到200歐元的房租。算不上貧民窟,但周圍的鄰居都不太富有。    

從警察局回來,我越想越后怕。萬幸這個黑人只是搶了我的包,沒有做出更過分的舉動。        

這件事最直接的后果,讓我對黑人產生了恐懼。他們高高壯壯的,眼睛總直勾勾盯著人,讓人發毛。因為街區有很多黑人居住,出門時,我不敢和他們對視,那條小路也不敢再走。        

過了幾個月,一次在學校寫論文后,已是深夜。快到家時,我注意到路邊有幾個抽煙的白人青年,胳膊布滿文身,穿著帶金屬釘的黑色皮背心,流里流氣的,嘀嘀咕咕不知道說些什么。        

我低著頭快速走過,想盡快回家。但我聽得到,身后有人跟了上來。       

警覺的我迅速往前跑,沒跑出兩步,后腦勺被一個鈍器痛打,整個人摔倒在地,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尖叫。   

我感到血順著臉頰流下來,模模糊糊中看到那兩個人獰笑著向我走來。同時,遠處仿佛有人叫嚷著向這邊跑,隨后,我就暈過去了。      

二        

再醒來是在醫院里,我躺在病床上,天花板上亮著刺眼的白燈,邊上圍著醫生護士,有警察,還有個黑人青年。        

警察說著法語,嘰里咕嚕地問我,我只覺得頭痛,思維一團亂麻,只想睡過去。        

過一會兒,來了一個華裔律師,是警察請過來幫做中文翻譯的。        

律師告訴我,那一晚我被幾個白人混混襲擊了,恰好一個黑人和他的朋友在附近,見義勇為救下了我。之后有人報了警,白人跑了,黑人們和警察把我送到醫院。        

黑人青年被留下來,和我一起做口供。我看到他時,他安安靜靜地坐在等候區的椅子上,牛仔褲,黑夾克,頭戴棒球帽,手上還纏著繃帶,估計是扭打時受的傷。他注意到我后,黑黝黝的臉上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很是燦爛。        

做完口供和準備出院時,那個黑人小哥熱心地說他也要回家了,保護我一起回去。

想到上次的搶劫事件,我心里隱隱還是有些怕黑人,但眼前的這個人,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剛做完口供,我心里多少有些底,加上他看起來真的友善,我決定和他一起走。        

我們聊了一路。他的名字是繼堯姆,就住在社區附近,那天和朋友恰巧看到我被欺負,就跑過去救我。他還打趣說,如果知道我是中國人,就可能不救了,因為中國人都會功夫。       

繼堯姆很盡責,一直把我安全地護送到樓下,還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說隨時可以打給他。這一路上,他說話都特意放慢語速,怕我聽不懂。        

由于住得近,我和繼堯姆經常能碰到。他很熱心,行為舉止也紳士,看到我拿著重物,都會主動幫我拿,我有時也會邀請他喝咖啡作為回饋。一來二去,我們成了朋友。搶劫留下來的陰影,也在和他的交往中漸漸淡去。        

某種意義上來說,繼堯姆是我在法國的第一個朋友。我法語不太好,性格靦腆,年齡也大,不善于和別人打交道。在學校里,和同學交流僅限于上課和寫論文的時候。而中國同學,多是交換生,這些人抱團很緊,相比法國人來說,加入他們更為困難。好幾次,我都后悔自己當初為什么那么倉促地做了決定,一個姑娘背井離鄉跑到法國,孤獨又無助。        

繼堯姆的出現多少緩解了我的孤單。他能歌善舞,待人熱情。在他的介紹下,我也認識了不少黑人朋友。他們和繼堯姆一樣,熱情又開放,在同一個社區,老遠看到我都會跑過來打招呼。        

一次,我受邀參加他們的轟趴——在樓頂的露臺上燒烤。除了我,來的人都是當地的黑人朋友。空曠的樓頂上,擺了舊桌椅、舊沙發,桌上有滿當當的啤酒零食。有人帶了個超大的錄音機,大家一起伴隨著音樂熱舞,還有人敲著小手鼓,彈著吉他和某種非洲特有的小琴,非常熱鬧,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在此之前,我也參加過幾次白人同學組織的轟趴相比來說就乏味得多。基本就是找間公寓,放些舒緩的音樂,大家一起喝啤酒聊天。        

我克服了對黑人的恐懼。繼堯姆和他的黑人伙伴交流起來臟話連篇,連黑鬼(Nigger)這種詞都是他們的日常用語。和我說話時,可能是怕嚇到我,都很規矩。        

后面,黑人朋友們開始抽煙,還問我抽不抽,我禮貌謝絕了。        

這時有個黑人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問,“菲,要不要來點藥?”        

“什么藥?”我天真地問。        

他晃了晃手里的煙盒,“大麻。”       

“啊?真的大麻啊?”我覺得有些難以置信,畢竟在法國,抽大麻也是犯法的。        

“是的,還有別的藥,如果你喜歡的話。”他笑得有些古怪,我忽然覺得有些害怕。        

繼堯姆突然過來,一把摟住那個小黑的肩旁,半玩笑半認真地說:“朱利安,她不喜歡這些,你小子滾一邊去,別把我們的好姑娘帶壞了。”        

朱利安沖他比了個中指,嘴里罵罵咧咧的。繼堯姆笑著踹他一腳,過一會,他扭頭去找別人抽煙去了。        

我借口天晚了要回家了,拉著他一起。        

路上我問他,“你們嗑藥啊,不是犯法的么?”他聳聳肩,表示很多法國人抽大麻。       

“你也抽?”        

“是的,抽過幾次,還有別的藥,這沒什么,很正常。”        

我認真地看著他,“答應我,以后不許抽了,會死人的。在中國,每個人都知道這玩意的危害,這些都是毒品,販賣超過五十克是要被判死刑的。”        

他滿不在乎,但看著我堅持的眼神,還是點點頭,算是答應。        

一次見面,他說漏了嘴,將自己抽大麻的事說了出來。我扭頭就走,很長一段時間內,我拒絕和他說話。過了一陣,他主動找我道歉,并不是為抽大麻,而是因為自己沒有遵守承諾。        

我并不是真想和繼堯姆絕交,看他如此真誠地表示歉意,順勢就和好了。        

三        

到圣誕節,正趕上寒假,因為經濟拮據,我沒有買回國的機票,打算一個人在法國。        

繼堯姆看我一個人,熱情地邀我到他家做客。這是我第一次在黑人家庭做客。按他的說法,這算是共享上帝的賜福。        

繼堯姆的媽媽是個胖胖的黑人大嬸。一進門大嬸就給了一個溫暖的擁抱,在廚房一邊做飯還一邊和我東拉西扯,感嘆我一個女孩自己在國外不容易。她的熱情令我恍惚,有種中國媽媽的感覺。        

他家一共有七個孩子,繼堯姆是老三,最小的一個才三歲。        

這在法國相當常見,一是黑人的文化鼓勵多生育,二是在法國,生孩子是享有高昂政府補助的,基本上生到三個以上一家就可以衣食無憂,而七個的補助更是高額。這也能解釋為什么很多法國白人不喜歡黑人,他們不工作卻占據了極大的社會資源。繼堯姆告訴我,他們家最開始是從阿爾及利亞偷渡來的法國,但沒被警察抓住。后來法國當局有了一次大赦,他的父母也就加入了法國籍。他說的時候,好像在敘述個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而我聽到這些,則是目瞪口呆。        

恍然間,我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黑人家庭。不一會兒,繼堯姆一家對我的信任和坦率讓我覺得大為感動。        

飯桌上,他們對中國的話題格外有興趣,一直問個不停。他們非常容易開心,隨便說點什么,都能讓他們開懷笑個不停。是我很少在巴黎見到的肆意大笑。        

豐盛的圣誕大餐,掛彩帶的圣誕樹,孩子們的歡聲笑語,這些一點點感染了我,讓我有種家的感覺。        

四        

晚餐過后,繼堯姆背個大包送我回家。        

路上,我跟他說:“謝謝你繼堯姆,讓我過了個最好的圣誕節。”他說:“也謝謝你。”        

我問他謝我什么,他看著我說:“所有一切。接下來我想和你說一個秘密,請你答應我不要生氣。”        

他小心地強調幾遍,希望我不要生氣,見我答應,他摘下身上的大包,遞給我。        

“給你。”        

我打開包,滿腦子的稀奇古怪全都消散了:里面放著的竟然是另一個包,是我之前被搶的那個包。        

“你從哪里找到的?該不會是你朋友搶的我吧?”我吃驚之余,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不是,就是我干的,你沒認出我。”        

一瞬間,我覺得仿佛一瓢涼水從頭澆下,全身的汗毛都炸起來了,身上開始發抖。        

“我想向你道歉,真的非常抱歉,我做了一件非常非常壞的事情。”        

繼堯姆說,這是他第一次做這種事情。他之前一直聽說,中國人很有錢還膽小,出了事情也不敢報警。那天,朱利安等人說繼堯姆膽子小,肯定不敢搶我的包。一股慫恿和沖動之下,繼堯姆對我下了手。        

搶完后,繼堯姆躲了起來。打開包發現,除了舊衣服,就是教堂的捐獻紙條和宣傳冊。那一瞬間,他突然害怕,發覺自己非常邪惡。        

“我搶了一個人要捐給上帝的衣服,我搶了貧窮的孩子身上的衣服,上帝一定會懲罰我的。”        

在法國,經常有信徒在街上或者敲門傳教,贈送免費的圣經小冊子。我其實并不信教,最開始只是和他們聊天,當作練習法語的一個途徑,卻漸漸受他們感染,也多少變得虔誠。        

“那你后來救了我也不是意外么?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我渾身發冷,咬牙問道。        

“我不敢,也不知道該怎么說……你可以原諒我么?”繼堯姆說得斷斷續續,他開始低著頭,不敢正視我。漸漸他又抬起頭,眼睛紅起來了。        

“我不知道。”我轉身往回走。        

他試圖拉住我,我甩開了他,“我想一個人靜靜。”        

“你要是不能原諒我就報警抓我吧。”我聽到他遠遠喊了一句。        

轉過身的時候,我眼里不由自主地充滿淚水,樓道里的燈變得模糊昏黃。我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會流淚,憤怒?委屈?害怕?或許兼而有之。        

到家里,只記得抱著被子哭了許久后,抬起頭從窗戶里往外看,他還在那里。        

五        

我在家思前想后,最后還是決定原諒他。我想,他只是個不小心做了壞事的好人。        

過了幾天,我把我的決定告訴他,感覺他松了一口氣,說了好幾次謝謝你和感謝上帝。        

接著,他陪我一起去教堂重新做了捐獻。一路上,我都沒怎么說話,當那些舊衣服進入捐獻箱的時候,這件事情才算塵埃落定。我和他的關系也恢復正常。        

一次,我們聊到之后的打算,我說自己準備回國,遲疑了一下,我又說,“希望你能不抽大麻不嗑藥,有穩定的工作,能照顧家庭,能不靠失業保險和政府補助過日子的。”繼堯姆低下頭。        

繼堯姆并沒有穩定工作,偶爾打些零工,更多時間是和他那些朋友打球玩音樂。而且由于法國給予豐厚的多子補助,他的家庭生活并不困難。        

怕傷害他的自尊,我又說:“當然,你有你自己的生活和想法,這并不影響我們還會是好朋友,我只是想說......”        

“我懂得,沒關系,你說得很對。”繼堯姆沒讓我說完,反而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畢業后,我回國工作。即便如此,我還和法國朋友們保持著郵件聯系。一天,我忽然接到了繼堯姆的電話。        

“最近怎么樣?”他問我。        

“挺好的啊,你呢。”        

繼堯姆說,“我現在進入一所大學學習了。就是你之前在的那所大學。你知道的,我只有個技工文憑,還是需要多努力。”        

接著他告訴我,朱利安因為感染艾滋病而死。在法國,特別是黑人和阿拉伯人聚集的地區,不單治安混亂,抽大麻吃補助混日子是那里的常態,像朱利安那樣娛樂至死的人并不少見。但繼堯姆,卻幸運地走了出來。        

“如果不是你當時那么說,我可能就是他們之中的一個了。”        

*本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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