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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的一半︱中國是如何失去白掌長臂猿的
中國境內生存著6種長臂猿,但它們的數量加起來也不到1500只。這篇調查筆記說的是其中的白掌長臂猿。
它們分布在中國、老撾、緬甸、泰國、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六個國家。因為手、足是白色或者淡白色而被叫做白掌長臂猿,除此外,面部邊緣經面頰到下頜有一圈白毛形成的圓環,把臉部勾勒得十分醒目。
國際自然保護聯盟(IUCN)紅色名錄將白掌長臂猿被列為瀕危。但在中國可能已野外滅絕。
2007年,長臂猿保護聯盟召集了瑞士蘇黎世大學和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的科學家組成了一個科考隊,在云南南滾河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配合下,對分布于滇西北南滾河自然保護區內的白掌長臂猿進行了一次全面調查。調查范圍涵蓋了該物種20年前至今曾出現的所有地點。在這個地區,最后一次在野外看到白掌長臂猿是1988年,而最后一次聽到野生長臂猿的叫聲則在1992年。
經過兩個禮拜的實地考察,最后的結果是:生境喪失、森林極度退化以及獵殺等原因,白掌長臂猿已在該地區徹底消失。本文即是調查隊員,時任昆明動物研究所博士研究生,現中山大學教授、長臂猿保護組織云山保護創始人范朋飛當時的調查日記節選,從中能窺見中國是如何失去白掌長臂猿的。
“這種損失是十分悲慘的?!币煌瑓⑴c調查的人類學家托馬斯·蓋思曼(Thomas Geissmann)說,“該滅絕的中國動物群體是一個獨特的亞種,即所謂的‘云南白掌長臂猿’ ,還沒有在任何其他地方發現過。”蓋思曼現在的希望是,它們還可能存活在鄰近的緬甸。但直至目前為止,并沒有得到證實。

范朋飛認為,中國西南地區山脈密集交通不便,很多地區的生物多樣性本底信息極度缺乏,許多潛在長臂猿分布棲息地從未開展過系統調查,部分原始棲息地沒有有效的保護。任何一個還沒有記錄到的長臂猿分布區都具有重要的保護價值。未來,為這些保護區外的重要長臂猿棲息地建立必要的保護措施,是長臂猿種群數量增長的基本保障。
集結南滾河
我關掉了頭燈,和來自瑞士蘇黎世大學的長臂猿專家蓋思曼博士一起靜靜地坐在一棵大的倒木上。我伸出手指在眼前晃了晃,什么都看不見,這是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蓋思曼小聲地告訴我:范,如果你仔細看地面的落葉,可以看見一些微弱的熒光。等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我認真地看向地面,那些微弱的熒光逐漸清晰,甚至開始跳躍閃爍起來,像極了宮崎駿漫畫《幽靈公主》里出現的森林精靈。這是落葉上的微生物發出的熒光,只有在干擾很少光線極暗的情況下才能看見,大師一定親眼看到過這種絕美的場景。
我和蓋思曼小聲地交談,生怕驚擾到森林中可能存在的動物。天慢慢破曉,我逐漸能夠看清樹木的輪廓,然后又過了十多分鐘我能夠看清植物葉片的綠色。我拿出記錄本,記錄下這個時刻。在廣泛使用GPS獲得某個地點的日出日落時間之前,長臂猿研究人員通常記錄能夠看清綠色樹葉的時間來表示某個地點的黎明。森林里面慢慢熱鬧起來,各種各樣的小鳥在林間穿梭,發出嘰嘰喳喳的叫聲,但是此刻我對林間的小鳥沒有興趣。我們仔細傾聽,希望能聽到長臂猿嘹亮悠揚的叫聲。隨著時間接近中午,希望慢慢破滅。
這是2007年11月瑞士蘇黎世大學和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組織的一次聯合調查。地點位于云南西南部的南滾河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這里曾經是白掌長臂猿和西黑冠長臂猿的分布區。上世紀60年代南滾河兩岸1500米海拔以下的溝谷雨林中大約生活著200只白掌長臂猿,而北部的耿馬大山則是西黑冠長臂猿的家園。不幸的是,受棲息地喪失和打獵的影響,南滾河保護區內的長臂猿種群數量不斷下降,到1990年代,保護區內的長臂猿僅剩2、3群,不足10只。
中國的兩位科學家馬世來和王應祥根據毛色和長短差異認為云南西南部的白掌長臂猿是一個獨特的亞種:白掌長臂猿云南亞種,而云南西南部的孟連、西盟和滄源是這一亞種已知的唯一分布區。到上世紀90年代,南滾河以外的白掌長臂猿種群已經消失無蹤,南滾河成為了白掌長臂猿云南亞種最后的避難所。為了調查這一亞種的種群數量,以便采取更加有針對性的保護措施,在長臂猿保護聯盟的資助下,蘇黎世和昆明動物所聯合組織了這次野外考察。我的導師蔣學龍是這次考察的中方負責人。
11月2日中方人員與蘇黎世人員到達滄源。這是一個佤族自治縣,佤族占全縣人口80%以上,主要使用佤語。當天下午,我們參觀了保護區一個小小的標本館,里面陳列著80年代獵殺的虎皮(可能是南滾河最后的一只虎)和半張白掌長臂猿皮。雖然沒有手腳和臉部等主要的識別特征,但這張皮的顏色為黃褐色,毛發很長,確實和白掌長臂猿的其它亞種有一定的差異。
11月3日我們對所有參加調查的隊員,保護區職工、護林員進行了調查方法的統一培訓。保護區的王智勝曾經參與過1988年為期一個月的南滾河長臂猿調查,有豐富的經驗,是最了解南滾河白掌長臂猿的人。1992年,他自己在南朗寨、西冷河上游、帕崩山和供給山等地各進行了5天的調查,其中在南朗寨和帕崩山聽到了長臂猿叫聲。于是我們決定分成兩個野外調查小組分別對南朗和帕崩山進行重點調查。
回到最后發現長臂猿的地方
11月4日,調查開始了。
隊員吃完午飯徒步上山。剛開始大家有說有笑,快50歲的蓋思曼開心的像個孩子,又蹦又跳,不時學一下長臂猿的叫聲,把整個隊伍都逗笑。遇到一棵藤本植物,他學長臂猿一樣蕩到藤子上去,結果藤子一松,他一屁股跌在地上,大家都笑了。他爬起來拍拍手說,我就是想讓你們開心一點,長臂猿不會有我那么笨拙。
走了五六個小時,天色漸暗,隊伍越來越疲乏,但是沒有扎營的跡象。蓋思曼和隊友用德語在討論什么,然后他用英語告訴我,我們必須到1992年最后發現長臂猿的那個點去扎營。我用普通話轉告王德智,他又用佤語和向導們商量路線。我拿出地形圖反復比對,然后討論每一個可能的宿營地。一個簡單的問題居然要切換四種語言進行商量,可想而知效率多么低下。討論的結果是按原計劃繼續前進,到達1992年最后發現長臂猿的地點宿營。
我們沿著山坡不斷爬上爬下,森林里的光線越來越暗。由于背夫沒有想到會走夜路,都沒有帶手電,只能夾雜在有手電和頭燈的調查隊伍之間前進,天黑后隊伍前進速度更慢了。順著山坡往山上不斷前進,水流聲越來越小。隊伍里面有人提出不能再往山上走了,否則沒有水做飯。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再次經過4種語言的討論,隊伍一致同意先去河邊做飯。
黑暗的森林里完全看不到道路,大家只能順著水聲往下走。接近河邊的時候坡度越來越大,土壤越來越濕滑,有些地方根本沒法走路,只能坐到地上滑下去。一群浩浩蕩蕩20多人終于擠到了狹窄的小河邊,水邊沒有干柴。任憑向導野外生存技能高超,火也生不起來。幾個向導只好借了頭燈重新爬上山坡在黑暗中找柴去了,留下一群不知所措的人擠在河邊吃干糧。好不容易找到了柴,點著了火,支起鍋開始做飯。鍋不大,一次煮的面條大約夠5、6人吃,連續煮了5、6鍋才把所有人喂飽,時間到了晚上12點。
吃了飯,收拾好鍋碗,我們不能在河邊站一夜,總要找個干燥一點的地方睡覺。在黑暗中摸了幾小時,連向導都迷路了。先吃完的向導出去探路,找了一圈附近也沒有平坦的地方可以宿營,只能爬到山坡上,砍了幾棵小樹擋在腳下,以防我們睡著了滾到河邊。就這樣,凌晨2點的時候,我終于在疲憊中睡下了。背夫們沒有準備過夜的行李,在火邊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在疲憊和興奮中醒來。8點隊伍繼續前進尋找新的營地,11點左右我們在兩條小河匯合的一個岔河口找到了一個理想的營地。這個地點離水源很近,而且距離最后發現長臂猿的地點不遠。
吃完午飯休息了一會,大家分頭去到兩個不同的山脊尋找合適的聽點。聽點需要盡量接近山頂的位置,這樣才能聽到不同山谷的長臂猿叫聲。然后通過不同聽點對比時間和方位角來判斷長臂猿鳴叫點的位置,這就是三點定位法。接下來的5天,我們將會在這些聽點進行監聽。

森林再沒有長臂猿鳴叫
所有長臂猿都具有清晨鳴叫的行為。長臂猿叫聲嘹亮,在空曠的地方2公里外都能聽到他們。它們通過叫聲來防御領域和食物、吸引配偶、強化和配偶之間的關系。為了實現這些目的,長臂猿通常每兩天鳴叫一次(不同種群有所差異),正常情況下一群長臂猿連續5天都不叫的概率相當低。在天氣晴朗時,如果在一個地點連續監聽5天都聽不到長臂猿的叫聲,那么這個地方就可能已經沒有長臂猿了。即使有,種群密度可能已經低到不需要通過鳴叫來防御領域或者吸引配偶。因此,長臂猿調查時我們至少需要在一個地點監聽5天。
每天早上,監測隊員大約4點半起床,5點左右分組出發,我們必須在6點半天亮前到達選定的聽點。為了讓所有監測隊員都熟悉地形,并了解每個聽點的情況,我們實行固定聽點人員輪換制,也就是聽點不變,但是去這個聽點的人每天有所改變。
我每天都會記錄聽點附近森林的情況以及見到的野生動物。南滾河的野生動物數量比較稀少,連松鼠都難見到,幾乎見到人馬上逃跑。在5天的調查中,我只疑似見到一只野豬,還沒等我看清,它就蹬蹬蹬地跑遠了,另外在兩個不同的地點見到樹上的熊爪印。
雖然南滾河比我熟悉的無量山和高黎貢山緯度更偏南,但是這里的森林更加干燥,樹上的地衣和苔蘚植物很少,我所經過的地方并沒有見到特別高大的樹木和想象中的原始森林。我覺得這些地方是砍伐后的次生林,但保護區的朋友堅持說這里沒有砍伐過。
11月8日下午,連續幾天一無所獲后,我決定到附近的南朗寨去訪問,希望從村民口中了解更多關于白掌長臂猿的信息。南朗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佤族小山村,距離我們的營地一個半小時步行路程,被保護區四面包圍,沒有電也不通公路。當時有80戶400多人口,主要種植香蕉、玉米和水稻。
這個寨子的人曾經和大象進行過長期的斗爭,幾十年前有近百頭的一個象群在附近活動,經常破壞作物和糧食。到了2007年,南滾河的大象已經只剩下14頭,好幾年沒有去過南朗寨了。南滾河的大象與西雙版納和普洱的大象完全隔離,成為了一個孤立的種群。
我在那天下午訪問了兩戶人家。這兩家的男主人都會說些漢話,很熟悉長臂猿的叫聲,但只有一個人見過兩次長臂猿,都是見到3只黃褐色的個體。他們說在1985、86年左右在寨子里都能聽見長臂猿的叫聲,1990年代后就幾乎聽不到了。寨子附近還有小黃猴(普通獼猴)、長尾巴的灰猴(菲氏葉猴)和短尾巴的黑猴(紅面猴)。1980年代前沒有人吃猴子肉,但是后來開始吃猴肉,見什么打什么。
蓋思曼覺得訪問的信息非常重要,于是安排我9號不用去聽點,7點半吃完早餐從營地出發再次去南朗訪問。通過第一天的接觸,村民對我更加信任,這一天我訪問了兩個老獵人。兩個獵人對長臂猿都非常熟悉,其中一人在80年代打過一只,5公斤。而且這個獵人幾乎打過森林中的所有動物,他能準確告訴我不同靈長類動物的體重,群體大小和一些基礎的生活習性。兩個獵人最后見到長臂猿的時間都在90年代初,其中一人說最后一次聽到大約在1999年。和昨天訪問的兩個人提供的信息相同,他們看到或者聽到長臂猿的地方都在班武山附近,也就是我們正在調查的區域。
10號上午完成了連續5天的監聽,結合村民提供的信息,我們覺得班吾山存在長臂猿的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了,決定撤出調查點。
再一次失望
我們的第二個調查點是中緬邊境線上的南海膠隊。這是一個為了種植橡膠而移民搬遷的新寨子,村子后面的小河就是中緬國界。村里人家不多,但房子基本都是新蓋的磚瓦房。
11號大家決定休息一天,我則決定到附近的帕郎村去訪問。我在帕郎訪問了6個人,其中5個人聽到過長臂猿的叫聲,3個人在70、80年代見過,我讓他們指給我看見到長臂猿的地點。放眼看去,那些地點都已經變成了橡膠林。帕郎這一帶沒有希望了,我們決定去另一個方向訪問。
11月12日上午,趁大家去集市上買菜的時間,我又去鄉政府附近的村子里面訪問了5個人。他們中有3人聽過長臂猿叫聲,有一個65歲的老獵人曾經見過。老獵人說在60年代他20多歲的時候長臂猿和大象的數量都很多,他見過120多只的大象群,80年代就少了。其中一個40多歲的村民雖然沒有見過長臂猿,但是見過幾種獼猴和菲氏葉猴,對其生活習性相當了解,家里的墻壁上掛著一個犀鳥嘴。我問他附近還有犀鳥嗎,他說沒有了,這個是他的緬甸朋友給他的。這個村民給地質隊當過幾次向導,對當地的地形非常熟悉,會講漢話,于是我請他給我們做向導。
這天下午進山,我發現保護區外的森林砍伐嚴重,很多森林都被改造成了梯田。保護區內的森林相對較好,樹上的苔蘚植物還是很少。第二個宿營地位于南滾河僅存的象群活動范圍內,保護區非常擔心我們的人身安全,要求一旦接到大象在附近活動的報告我們必須馬上撤出。
13號至17號我們在這個地點監聽了5天,同樣沒有聽到長臂猿的叫聲。但是在這個地點,我看到了更多動物。
長臂猿找不到,看看獼猴也好。于是14號下午我邀請蓋思曼和我一起去找獼猴。他堅決不去,他嫌棄獼猴的顏值(研究獼猴的朋友不好意思),但勉強能接受葉猴。我早聽說蓋思曼對長臂猿的熱愛極其偏執,親眼所見,名不虛傳。我和向導出發去尋找獼猴,這群獼猴生活在一個石山附近,但是獼猴非常謹慎,發現我們后馬上逃走了,茂密的竹林和小樹導致觀察非常困難,我只清晰地看到兩只幼猴和一只成年公猴。這一路上,我們還看到一只巨松鼠。在南朗附近,巨松鼠都很罕見了。
17號下午我們撤出了南滾河保護區。兩個調查小組匯總訪問調查和野外調查的信息,經過討論,調查隊認為南滾河內已經沒有白掌長臂猿了。中國如果還有白掌長臂猿,最后的希望可能在孟連或者西盟,但是這兩個縣都沒有保護區。如果連南滾河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都沒有能保護好最后的白掌長臂猿,其它地方是否值得期待呢?
人與自然如何共處?需要阿斯達卡這樣的勇士背負詛咒并冒著生命危險不斷去探索。宮崎駿在《幽靈公主》中提出的問題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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