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北洋軍閥:怪杰徐樹錚
在北伐完成以前的北洋政府里,有“小徐”之稱的徐樹錚(大徐是徐世昌),在段祺瑞當權時是炙手可熱的人物,也是一個傳奇性的人物。他緹騎走漠北,將已告獨立的外蒙古重新歸入中國版圖的壯舉,在當時的人心目中,幾與張騫班超定西域相等。
徐樹錚,字又錚,其學業受自庭訓,自幼至長,未從他師,其封翁老名宿也,最鐘愛徐,徐天資聰穎,讀書過目不忘,六七歲時,即有神童之目。十五歲后,為文宏博恣肆,詞賦亦驚才絕艷,老輩嘆為弗及。顧徐生有大志,不肯日試帖括,食餼后,即絕意舉業,結婚未久,私攜衣物數事,制錢數千,背其家人,遄赴濟南,上書項城(按:即袁世凱),洞論時事,項城大賞之,交段合肥(祺瑞)擢用,時項城巡撫山東,合肥則為北洋陸軍第三鎮統制也。合肥旋畀以總文案職務,此為徐發軔之始。徐在文案室內,嘗一手握筆,一腿支椅上,口唱戲詞,手批公牘,合肥見而笑之,時加規勸,然其所辦公事,未或有誤,信用甚專。徐默察時勢,知軍事將興,蓄志入軍籍,每日軍書之暇,輒短衣荷槍入操場,與兵士同操,合肥知其志,白于項城,撥官費送往日本士官學校肄業,仍留其總文案原差,徐遂由文士一變為軍人,而其才文武兼資矣。
徐之為人,雖似生龍活虎,其心地實忠厚,且極風雅。初至濟南時,年甚少,眷一妓,而窘于資,友人戲之曰:“若能賦梅花詩二十首,我等當為撮合。”徐援筆拈韻,一夕而成,頗為一時傳誦。后雖屢掌政權,手握重兵,其風情猶不減當年也。
徐平日手不釋卷,雖公務極忙,每日亦必讀書一小時。民國六七年間,其車中常置《文選》一部,問之曰,吾正溫《兩都賦》,作文而不熟讀漢賦,氣息不能深厚,近實無暇讀書,特假途中片刻之間,一補功課耳。徐購書甚多,不講版本,嘗曰:“買書為讀也,若當古董陳列,有何意味;且一部宋元版,可抵尋常版若干部,多費錢反不能多得書,是殊不值,吾生平講實用,不尚虛文,買書更應如是也。”
徐學問淵博,唯不工書,雖腕力剛健,下筆輒乏潤氣,其行書尤甚,識者多慮其非福壽之征,有人勸其稍稍留意,以為字雖小道,頗可以覘人福澤,徐深謂然,而終不能改。徐書雖不工,絕無俗韻,筆力堅硬,尤肖為人,天賦固極厚也。徐又工篆刻,渾樸入古,三十以后,以從政少暇,又患目疾,遂不復為。其平日所用印章,多系自鐫。
徐初辦正志學校,系在彰儀門大街,賃屋授課,越二年,始購地于阜成門外,建筑校舍,地初購成,捐款未集,不能遽建房屋,乃先筑圍墻,已興工矣,尚短數千金,無處騰挪,徐忽與貴人博,連日大勝,總計博進約萬余元,乃盡撥入建筑項內,而圍墻遂成。
徐三十以前,豪于飲,白蘭地可連進兩瓶不醉。民國元二年間,其豪如故,然徐并非酷嗜杯中物者,特于賓朋滿座,絲竹盈耳時,借以發舒意氣,家常則滴酒不入唇也。又喜拇戰,每戰輒勝,心靈手快,氣又壯旺,同人多畏之,不敢與抗。一夕邀朋儔十余輩,飲于燕春園,先拇戰,繼則對飲,徐一人與合座十余人輪流角逐,且值盛暑,不覺酩酊大醉,伏身案上,昏迷不醒,乃召館中侍役以藤椅舁之上車,復由二友伴送回家,經一日夜,始漸清醒。自是以后遂斷然戒酒,十年來遇有應酬,偶一舉杯,從未盡量,雖豪情不似當年,此亦足見其做事之有決心也。
徐素健飯,食物不擇精粗美惡,常戲謂人曰:“除生鐵外,吾腹中無不可容納而消化之。”夏日與同人聚飲,必購酸梅湯一壺,中浸以冰,且飲且傾其酸梅湯與酸咸葷膩之品雜然并進,同人多驚駭,共勸之,徐不顧曰:“在我無妨。”然亦從未生病。
三次長大參案,徐居其一,當時議論紛紛,以為將興大獄,迨經徹查,肅政史所參各節皆無實據,此案遂結。風聲正緊時,徐閉門謝客,搜輯諸家評點《古文辭類纂》,用五色筆手自謄寫,并以所見加批于上,日書數卷始已,雖溽暑不輟,案結而書亦成。其后出資刊印,風行一時。徐嘗笑謂人曰:“肅政史惠我良多,不然我斷無閑成此書也。”
庚申(民國九年)徐自東交民巷逃出時,系由某外人以箱盛之,搭火車赴津,徐體魁偉,悶置箱數小時,比啟箱,已汗流浹背。人問徐如何?徐曰:“我沿途正默溫昆曲也。”其遇事故示鎮靜,大都類此;然自恃太過,乃其大病。徐遇險最多,如日本之地震,法國之飛機落海,皆生死當前,卒得幸免。民國六七年間,徐與諸要人在第一舞臺觀戲,有刺客數人先至包廂認明座位,然后取出炸彈,間不容發之際,為警察識破,當場拿獲,起出炸彈,始未演成慘劇,徐始終不動聲色,至戲終始去。彼嘗謂手槍炸彈,皆無如我何;不料一至廊坊,竟臨絕地,設非平日自恃太過,何至如此哉!
徐一生毀譽參半,毀者較譽者為多,徐亦自知。其在滬與人論文書中,有“四海知名,一身叢謗”之語,實不啻為自身寫照也。徐才氣過人,能五官并用,嘗于案頭堆滿公牘,手不停揮之時,仍能一手握電話機與人談話,一面對屬員區處公事,無或舛誤,且公事隨到隨辦,案無留牘。無論毀譽如何,此才實不多見。洪憲帝制發生時,徐反對甚力,厥后形勢日急,乃思最后之忠告,一夕不告人知,赴其所辦之正志學校,扃門作書數千言,親自繕寫,上之項城,痛陳帝制之不可為,并將中外大勢,各省情形,以及所有兵力軍實,詳細比較,反復陳述;是時雖未改元,而稱謂已改,覲見都行跪拜之禮,徐書中不便仍稱總統,而又不愿改稱陛下,乃稱為大元帥,以元首本兼陸海軍大元帥也。呈遞時又恐以禮節遭忌,乃默揣項城將由內宅赴辦公室時,預至府中,鵠候道旁,俟項城行至中庭,鞠躬以上。項城收受,留中兩日,于其所陳不可各節,濃墨加圈,原件發還;雖未能因此一書,遽爾挽回,項城對之特加注意,于此可見矣。
徐任西北邊防軍總司令時,練兵五混成旅,平日操演之外,兼講文事,令各旅官長士兵,月作策論一篇,由徐命題,作成彌封送京,匯齊親目批閱,雖間亦請人代看,而甲乙仍徐定之,佳者略有薄賞。總司令部亦有設講堂,徐每日講《孟子》約一小時,各職員均須上堂聽講。嘗言軍人不讀書不識字乃是大病,吾練兵必從根本入手。他人多謂徐多事,徐則謂極有意義也。徐于司令部中職員名稱,亦力求其古,某老輩嘗謂他人患讀書少,徐患讀書多,言頗有味。
徐向不迷信風水命運之說,其八字亦從不告人,有詢其年歲者,必少報一二歲,唯恐好事者為之推算也。有人謂星命之學,傳之數千年,必有其可傳者在,未可一筆抹殺,徐輒笑之。庚申前二年(按:即民國七年),徐之太夫人將安葬,須合其八字,以定山向,不得已始寫出,旋復銷而藏之。某君精相法,于廣眾集會時見徐,細揣其相,歸告人曰:“徐明年必敗,敗必再起,生命絕無危險;然后年實一大難關,恐難避免也。”有以此言告徐者,徐曰:“我并非不迷信,特以所處地位,關系重要,部下如是之多,我欲以八字請人推算,人謂運氣好,部下必生驕心,人謂運氣壞,部下必有怠志,驕足以憤事,怠足以敗事,有一于此,則軍不能治矣。”
徐飲食有節,每日兩餐外不食他物,唯于瓜果則甚嗜之。十三年夏間,由滬赴大連轉車赴奉,登岸見售香瓜者,其大倍于尋常,亟擬往購,為同行某君勸阻,乃覓旅店休息,甫入門,即命侍役往購,先食數枚,然后進餐,餐畢赴車站,尚余香瓜九枚,不忍拋棄,攜之登車,某君勸其車中切勿再食,以防腹疾,徐漫應之,車開后笑問某君索小刀,某君心知其意,不便強勸,姑以小刀與之,徐遂坐車中大啖不已,且時時告某君曰:“又盡一枚矣!”不移時而九枚香瓜,全入徐腹中,某君一路頗擔心,恐因而致病,徐乃若無其事,抵奉后,且笑某君為無用也。
徐一次由奉乘船赴津,先期命隨員購票,屆時其所欲乘之船,適不開行,隨員不加考察,即為另訂一船,不知此船到津不停租界,乃在中國地停泊也,徐素好強,比以奉省要人送行者多,雖心知不妥,不肯明言,以示弱于人。船抵津埠,徐從容下船先行,岸上列警察,徐故高聲覓洋車,命拉至楊廳長公館,楊即警察廳長楊敬林,由碼頭至楊宅,必走租界經過,徐即下車付錢而去。事后對人言,此事頗險,所以揚言雇車之楊家者,借掩警察耳目,彼等縱略識面貌,匆促間必不疑我為某人也。
徐素精昆曲,且善吹笛,去年海外歸來,至南通訪張嗇翁(按:即張季直),為唱大江東一折,悲壯蒼涼,聲裂金石,識者已知其非佳讖,蓋大江東系關壯繆單刀赴會事也。嗇翁作詩書贈之,有“將軍高唱大江東”之句,厥后挽聯挽詞,屢屢道及,此老誠多情哉!徐出京前一夕,即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頗思高歌一曲,留別京中故舊,特邀吹笛名手某至其寓所,并約紅豆館主同唱,忽喉啞不能出聲,自疑受寒,連飲白蘭地酒兩杯,其啞愈甚,無已取笛吹之,其聲艱澀而哀厲,且斷續不成腔調,遂亦戛然而止,坐客為之不歡,徐亦頗覺掃興。不謂自此以后,大江東竟成廣陵散矣。遇難第三日,張嗇翁致電政府,有“締結未深,識為國器,誰賊來歙,孰殺鄭僑,為國為公,悼茲良士”等語,附記于此,以見輿論一斑。
本文節選自《北洋軍閥(一):雄霸一方》

《北洋軍閥(一):雄霸一方》
著者:薛大可等著 蔡登山主編
出版年月:2018年12月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