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鏡相|漂在異國的“候鳥老人”:為了孩子,老無所依
“湃客·鏡相”欄目首發獨家非虛構作品,版權所有,任何媒體或平臺不得未經許可轉載。
文|馬天瑤
編輯|薛雍樂

2014年,我第一次踏進費城蒙哥馬利社區大學的中文學校。工作日里,這里就像典型的美國大學,寬敞的大廳中央有一架鋼琴,兩側掛著英文的宣傳語。但到了周末,鋼琴被推到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長桌,上面鋪滿了熱騰騰的包子、烙餅、和香噴噴的熟肉,周圍擠滿了人。
大廳兩側的宣傳語被一塊塊中文展板遮住了,只剩下宣傳圖上一口白牙的美國人,他們笑盈盈的迎接著進進出出的中國家長們。很有趣的是,被家長送來上課的,不單單有小孩子,還有老人家。
原來,除了最基本的中文課,學校還特別開設了針對老年人的英語班。給孩子的中文班根據程度不同被分為了八個年級,最后還設有結業考試和畢業證書;而老年英語班只有一個,不限年齡,不設年級,沒有固定教材,就是同樣的內容反反復復的講。一是因為老年人記性不好,二是因為課堂上總有新來的老人,所以老師總是重頭開始。
我坐在小孩子的中文課堂上,看他們認真地玩拼字游戲、看《田忌賽馬》、背誦古詩詞、跟著老師搖頭晃腦地念著“太陽,月亮,河流,山川”。他們學習的是一門浪漫的語言,里面有意境,有韻律,有色彩。有時候,爸爸媽媽也會坐在孩子們旁邊,微笑著看他們做聽寫。
但隔著一個走道,老人英語班里卻是截然不同的景象。白發蒼蒼的老人們戴著老花鏡,一邊參差不齊地跟著老師念句子,一邊把拼音注釋到英文單詞下面。“別推我(don’t push me)”,“我不喜歡被催(I don’t like to be rushed)”,“我用信用卡付錢(I will pay by credit card)”……他們學的語言都是幫助他們生存,十分現實。
“教老人學習英文,不是為了讓他們主動和別人交流,其實主要是為了讓別人和他們交流的時候,他們可以聽得懂。”任課老師這樣跟我介紹。
課間休息時,老人們通常會找到在隔壁上課的自家孩子,遞上熱水壺,掏出飯盒,里面裝著切好的水果。然后,他們默默地蹲在孩子跟前,微笑地看著她/他把這些準備的零食吃完。孩子們有的拉著小伙伴三五成群,大聲說著英文打鬧,有的一個人靜靜地吃著遞來的水果,眼睛望著別處并不言語。幾乎每一對老人和孩子都互相沉默著,好像無話可說。
上課鈴聲一響起,孩子們把空飯盒或者半袋子零食遞給奶奶爺爺,便飛一般地跑去上課了,老人慢慢起身,彎腰把垃圾清理干凈,也慢慢走進對面的教室里。
快到五點的時候,英文課和中文課都結束了。學校的大廳里又熱鬧了起來。孩子和老人都坐在那里等著人接。兩代人之間的沉默仍然繼續著。孩子們看到爸爸媽媽的身影,興奮地撲上去,老人則不舍的和自己的老朋友們告別。
后來,因為去的次數多了,我漸漸和這里的老人還有家長熟了起來。看我拿著相機,很多家長總是驕傲地把孩子領來,讓孩子“表演”流利的中文背誦。我把鏡頭對著小孩子,卻無法把注意力從那些站在一旁默不做聲的老人身上挪開。
據2018年美國《僑報》引用的美國人口普查局數據,美國華人人口已達452萬,僅2016 年,美國的中國大陸移民總數量就達到212萬,其中76%的中國大陸移民在工作年齡內(18-64歲),17%年齡在65歲以上,18歲以下的占7%。換言之,僅 2016年,就有36萬65歲以上的大陸老人選擇移民美國,如果加上沒有移民打算但長年兩頭跑的群體,這個數字可能還要更多 。
這些總是沉默著的老人、那看似冷淡的爺孫關系和總是重復同樣句子的英文課讓我開始好奇:他們在這里的生活是怎樣的?住在這里會習慣嗎?
“瞎子,聾子,啞巴”

Maggie家的房子在遠離市區的郊外住宅區,是那種典型的三層洋房,有著寬敞的車庫、軟綿綿的地毯和復古的客廳。一家五口三代人住在一起: 剛上小學的Maggie,雙職工的父母,和剛從國內飛來小住的爺爺奶奶。恰逢感恩節,家里還邀請了隔壁的幾個中國鄰居。寒暄之后,一家人端來了豐盛的晚餐——肚子里裝著肘子的火雞,拍黃瓜,炸薯條,還有餃子。
幾乎一整晚的聊天都圍繞著小孩:為什么學中文,要不要回國,學什么特長, 有什么才藝,給大家拉一段小提琴、跳一段舞。當我將話題轉移到一直在應和的爺爺奶奶輩,問他們來美國是否適應的時候,房間里突然冷了場。
沒討論兩句,父母輩便吆喝著孩子們幫忙收拾碗筷,在端上了兩盤切好的水果后,終于都不見了人影,不知是想要回避,還是為了給老人一個沒有顧慮的傾訴空間,到最后,只剩下我和老人們對坐著面面相覷。
短暫的沉默后,Maggie爺爺打趣道:“怎么說呢,國內是好臟好亂好熱鬧,美國是好山好水好寂寞。空氣好啊,水好啊,可是我們不會開車,哪也去不了。”
Maggie奶奶苦笑著搖搖手:“說不好聽一點,我們在這里,就是瞎子、聾子、啞巴。實話說,百分之八十的老人都不愿意留在這兒。”
Maggie的爺爺奶奶告訴我,自Maggie出生以來,他們已經是第三次來美國了。自退休后, 他們和親家輪流,每隔半年,就從天津搭著 20 多個小時的國際航班飛來費城,暫住半年再飛回去,如此來回往返了兩年。
但他們并不打算移民。按照Maggie爺爺的話說,在國內,拿著不錯的退休金,生活實在是方便的多。超市和菜市場五分鐘就走到,每天有新鮮的食材,不想做飯的時候, 樓下就是大大小小的飯館子;在家悶了,串串親戚,或者去公園里下下棋,聊聊閑天。
可對比之下,因為美國的住宅區一般都遠離市區,孩子們上班上學一走,老兩口只有在空蕩蕩的房子里上上網、看看電視、下午做做飯。之前Maggie的外婆在泳池外面種了一圈蔬菜瓜果,Maggie爺爺奶奶來的時候蔬果成熟,他們正好每天收收菜。
美聯社此前報道,耶魯大學北部的一處雜草叢生的荒地上被種滿了韭菜、香菜等“來自異域”的蔬菜植物。這片“中國植物園”是由中國在美留學的研究生、博士生父母創造的,這群60 歲以上的老人遠渡重洋來照顧在這里讀書的孩子們,種菜是為了讓孩子嘗到家鄉的味道。而對于Maggie家這些遠離城區的老人,種菜更是為了有一種熟悉的寄托。然而過了播種收割的三季,冬季把他們困在室內,最是難熬。
只有在周末時,Maggie的爺爺奶奶會被兒女載著去趟超市,還要一下子把一周的飯菜都買好買齊。要是家里有客人要來,兩個老人還得想著張羅一桌拿得出手的飯菜,“每天就是圍著孩子們轉,太累,也太悶了。”
這坦誠的回答是我之前沒有意料到的。在我記憶里,每當提起誰家的老人移民或者被接到了美國,大家都是一副羨慕加贊賞的表情,仿佛這是一件有面子的事,說明孩子有孝心、發展得好。但當我站在老人這一邊,聽到他們的傾訴,才忽然意識到了之前沒有想到的困難。我小心翼翼地問:“那這些話,您跟孩子們說過嗎?”
老人們都低頭看著桌子,沒有說話。良久,Maggie爺爺一邊敲著桌子一邊說:“不用說他們也知道,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你說我們做老人的,看著孩子需要我們,我們哪能不管呢?說白了,我們為什么來,為什么兩頭跑,不是因為喜不喜歡,而是為了盡義務。別說是美國,就是孩子在世界上其他的任何一個地方,我們也會去。”
中國有句古話,叫“父母在,不遠游。”而今隨著經濟和交通的允許,很多老人反而跟隨著自己遠游的兒女移居他鄉。在采訪的過程中,我也聽到很多反對和批評的聲音。一位金融行業的先生斷言這是 “一種自私的行為。” 他認為有很多其他的折中的辦法可以選擇,譬如找保姆、托兒所,或者是自己和妻子的其中一個從全職換為半職。他自己的妻子就在家做一份無需上班的兼職。
然而,并不是所有家庭都支付得起額外的保姆費用或是放棄全職的工作。Maggie剛出生時,她爸爸還在念博士,拿著微薄的博士補貼沒日沒夜地做實驗,而 Maggie 的媽媽剛剛接受了一份全職的工作。為了身份和未來考慮,他們倆都必須為事業和學業全力以赴,于是把父母接來便成了唯一的選擇。
“作為新移民,總有一代人要犧牲。”Maggie爸爸如是說。
消失的隔代親

我一面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一面又覺得可以理解,畢竟在她們眼里,中文是一門陌生的、屬于爸爸媽媽的語言。對她們來說,也許學中文還不如學小提琴,因為后者還能讓她們在學校里受到關注。
于是,最常見的情景就是爸爸媽媽跟小孩子半中半英地交流,而爺爺奶奶只是習慣性地笑著沉默,不單單是因為他們只能聽懂這些對話中的一半,還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能說什么、可以說什么。
也正因此,爺孫之間重重疊疊地隔了年齡、語言、文化、傳統等等很多層。這樣的疏離感,也導致了兩代人之間親密關系的缺失。
“雖然是親外孫,可是(孩子)感覺卻像是一個外國人,每天就是關在自己房間里。” 章老太太曾搖著頭跟我說。
我注意到章老太太,是因為每周她都拖著一個裝得鼓鼓囊囊的推車來上英文課。她告訴我,里面裝著她從中國城里買來的伙食,可供住在郊區的孩子們吃上一周。那時候正值冬季,地上還積著雪,我們等同一輛公交車去學校,老人用羽絨服從頭裹到腳,還是冷得不停跺腳。
我好奇地問她為什么沒有家里人來送,老人才告訴我,她一個人住在城里,女兒一家住在中文學校附近的郊區,“我的外孫13歲了,其實他們已經不需要我了。”
在美國,12歲以下的孩子不可以被單獨留在家里,所以老太太拿到綠卡之后,就一直和女兒一家住在一起,照顧外孫。但隨著外孫一天天長大,她可以做的越來越少,日子過得越來越不自在。女兒也處處嫌棄她是個“老古董”,例如她喜歡叫孩子們多吃點,女兒就會不耐煩地埋怨,說“什么叫多吃點,又不鬧饑荒”;夏天里熬了綠豆水,結果只有她一個人喝,女兒和孩子們都只想吃冰激凌。
諸如此類的小矛盾接連不斷,“明明是自己家,可就是像寄人籬下。有時候想給孩子包個紅包,都得伸手向女兒要錢。” 章老太太眼眶發紅,“所以我就決定搬出來一個人住圖個自在,不用看人臉色。有時候,真的很想回國內去。只是過了這么多年,那里早就沒有家了。”
移居老人經濟上的不獨立,也是影響他們生活質量的一個重要因素。很多老人在談及“零花錢”方面,都露出羞赧的神色,似乎這是一件很難堪的事。一位老人因為喜歡抽煙,為了避免重復向女兒要錢,每次來美國,他都冒著被海關沒收的風險,從國內背三四條“紅雙喜”來。這種經濟上的依賴,一方面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老人的自由,另一方面,也傷害到一些老人作為長輩的自尊心。
我聽完那番話,心里一酸。臨別的時候,我給了章老太太一個擁抱。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并沒有伸出臂膀回應,她是不是在想上次被人擁抱時什么時候呢?也許她只是凍僵了。
候鳥歸家仍是空巢
對于已經拿到綠卡移居美國多年的章老太太,回國定居不再是一件簡單的事。而對于尚未移民、只是拿著探親簽證往返兩地的老人們,無論回國還是留美都意味著分離:一面是自己的獨生兒女,一面是自己熟悉的生活圈,這兩項中國傳統養老的必要條件,在這里變得不可兼得。
感恩節聚餐的最后,鄰居老頭問Maggie爺爺有幾個孩子,當得知他就這么一個的時候,鄰居笑著搖頭:“那你將來肯定是要留在這兒的啊。”
但Maggie的爺爺把手一揮,態度堅決:“我不啊,我為嘛留在這兒?”
“那你將來老了、走不動了怎么辦?”
“到那時候再說,我自有我的辦法。”
“什么辦法?” 鄰居老頭追問道,“去福利院?”
福利院這三個字,讓現場的氣氛變得有點沉重,好像這應當是一件只可意會不可言說的秘密。但這個詞并不陌生,事實上,在我留學的這幾年,我的爸爸媽媽總是囑咐我不要太擔心家里,要一心一意學好功課,將來不用擔心他倆的養老。
“我和你爸不拖累你,你能飛多高就飛多高,我們到時候自己住到福利院里。”媽媽曾這樣說,好像一夜之間,福利院成為了最佳也最為流行的養老方式。我心里不好受,卻不知道如何作答。
見Maggie爺爺沉默著,鄰居老頭不罷休地說,“福利院哪能好好照顧你呢?再說了,福利院也不能自己申請。”
這時,Maggie奶奶發話了:“ 哪頭兒都有這樣的問題,就算你在國內,孩子都在身邊,你生病了,你老了,你不能動了,他們能管得了你嗎?現在生活壓力這么大,有幾個能真的陪在你身邊照顧你?”
鄰居老頭脖子一梗, “那就看他有沒有良心了。”
“這不是良心的問題。”
“這就是良心的問題。” 鄰居老頭不松口,但氣勢低了下來,他默默在桌上劃圓,手有些抖。他也在這里拿探親簽證帶孫子,但因為還有一個兒子留在中國,所以他的老伴也在國內照顧小兒子的兒女。這對老夫婦聚少離多,但都脫不了身。
Maggie奶奶轉向我,有些激動地說,“年輕的時候,你有用,幫這幫那;等你老了,孩子們用不著你了,即使人家不說,你也覺得自己是個累贅。我看啊,最好的歸宿,就是養老院,不論在美國還是中國。”
Maggie爺爺猛地抹了一把臉,我躲在攝像機后面,跟著掉眼淚。
坐在我面前的,仿佛不是素昧平生的老人,而是多年后我自己的父母。但那時候,我是否也還有勇氣去討論這個話題?父母是否會這樣坦誠訴說?而這又到底是不是一個關于良心的問題?
也許是注意到我們這邊的沉默,孩子們和爸爸媽媽重新回到了桌邊,氣氛又輕松了起來,大家聊起電影,聊起孩子的未來和大學。所有人再次把注意力放到了美好未來的無限可能,老人們又恢復了笑著附和的姿態。有那么一瞬間,我想當面問問這些父母,有沒有想過老人未來的打算,但我最終忍住了。他們怎么會不知道呢?只是日子要一天天地過,每一天都充滿著各式各樣的挑戰,哪一個人不是在負重前行?
一年后,我以這些候鳥父母為主角的紀錄短片在費城做展映。我和Maggie一家還有中文學校漸漸斷了聯系,每個人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軌道上。但老人的話和他們的沉默卻始終在我腦中清晰如初。
一位美國的觀眾在展映后充滿感慨地說,她在女兒的學校總是看到一群一群中國老人,和誰也不交流,只拿著書包和水壺默默坐著,她通過影片才了解他們的難處,才知道他們是最需要交流的一群人。她說:“今后,我會主動和他們打招呼,哪怕一個簡單的‘你好’。我想讓他們知道他們屬于這里。”
場上響起了掌聲,我在臺上淚眼模糊。如果未來太遙遠、太不可知、太無解,那最起碼,我們可以盡我們所能好好珍惜現在一起相伴的日子。但要做到老有所依,不單單是每個個體家庭所要擔負的責任,也是整個社會需要面對的挑戰。
【作者簡介】馬天瑤,留美媒體人,關注邊緣群體、文化離散和身份認同。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