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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馬遜雨林的原始部落,擁有怎樣的神秘語言系統(連載②)
編者按:1977年,丹尼爾·埃弗里特攜妻子和三個年幼的孩子來到亞馬孫叢林中皮拉罕人的部落,他想要傳教,改變皮拉罕人的宗教信仰。但他發現皮拉罕語違背了所有現存的語言理論,并反映出一種遠離當代認識的生活方式。例如皮拉罕人沒有記數系統,沒有統一的顏色的稱謂,沒有戰爭和個人財產的概念,沒有過去與未來,完全活在當下。埃弗里特開始癡迷于他們的語言、文化,并沉溺于他們的生活方式,久而久之,他最終失去了傳教的信念。
這本書是埃弗里特30多年客旅叢林的生活記錄。埃弗里特以放棄現代文明生活的代價換來書中與皮拉罕人一起生活的奇聞軼事。同時,這本書也是對現代語言和文化的和探索。
在語言學習之外,我還想了解這個族群的文化。我首先注意到的是這里房子的空間布局。乍一看,似乎村子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格局。從機場跑道到史蒂夫·謝爾登的住所(現在是我的家),一路上,這些小屋都分布在不同的地方。但后來我發現,所有房屋都修建在更靠近河流的路邊。這些房屋外邊,都能看到蜿蜒的河流。每一座小屋都建在河岸附近不超過20步的地方,并且在縱向上彼此平行。村子里共有10間小屋,每間小屋都被叢林或灌木包圍。依照此地的習俗,兄弟一般都會相鄰而居(后來我還了解到,在有些村子里,姐妹之間也會盡量住在相鄰的地方。但在另一些村子里,鄰居之間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我們一行人把給養從飛機搬運到謝爾登的家里。我和唐在儲藏室里整理出了一點空間,以便存放食用油、湯料、罐裝咸牛肉、速溶咖啡、咸餅干、面包、大米和豆子等生活用品。德維恩和他的父親四處轉了轉,拍了些照片,然后它們準備回去了,我和唐又陪著他們回到了飛機旁邊。飛機起飛時,我向他們揮手告別。飛機慢慢地向上爬升,皮拉罕人興奮地尖叫起來,他們齊聲大喊:“Gahióo xibipíío xisitoáopí(飛機正起飛離開!)”
那天的下午兩點鐘,和皮拉罕人住在洋溢著大自然氣息的麥茨河邊,在某種前所未有的力量的驅使下,我生平第一次萌發了想要冒險的沖動。史蒂夫留下了一艘進口的漁船(一種寬敞穩定的鋁制船,有近一噸的載貨能力),我和一群皮拉罕男子坐在房子的前屋,看見唐把那艘船推到了河里,測試其發動機是否運轉正常。這是一座典型的“皮拉罕式”房子,只不過面積更大一些。房子用木頭支起,就像建造在高蹺之上。房子的墻只有一半,沒有門,也沒有隱私,除了孩子們的臥室和儲藏室外,沒有任何封閉的空間。我坐在這里,拿出便簽本和鉛筆繼續學習語言。每個皮拉罕男人都很健康,它們雖然瘦小,但很壯實,仿佛身體只由肌肉和骨骼組成。他們笑容可掬,仿佛沉浸在彼此的幸福之中。“丹尼爾”,我復述自己的名字。一陣竊竊私語后,卡布基(Kaaboogí)站了起來,用蹩腳的葡萄牙語說:“在皮拉罕語里,你叫歐吉艾(Xoogiái)。”于是,我擁有了一個皮拉罕名字。

此事早已在我預料之中。唐之前就告訴過我,他們會給所有的外國人起名字,因為他們不喜歡叫外國名字。后來我得知,他們給外國人命名的方法,是看外國人與哪個皮拉罕人外貌相似。那天,人群中有一個名叫歐吉艾的年輕人,不得不承認,我們看起來確有幾分相似。在接下來的十年中,我的皮拉罕名一直是歐吉艾。直到后來,為我取名的卡布基——現在叫阿侯阿帕蒂(Xahóápati)——告訴我,我已經太老了, 歐吉艾不再適合我,于是他們又給我取了一個新的名字,叫做艾碧凱(Xaíbigaí)。而大約六年之后,他們又給我改了一個老人的名字:鮑艾西(Paóxaisi)。后來我了解到:皮拉罕人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修改自己的名字;當皮拉罕人在叢林里遇到神靈時,他們通常也會與之互換姓名。
我知道了在場其他人的名字,他們分別是:卡巴西、阿侯比西、歐吉艾、白提吉、艾凱拜和艾艾。婦女們不參與談話,只是站在屋外,不停地朝里看。當我對著她們說話時,她們也只是癡癡地笑著。我在紙上記錄了一些皮拉罕短語,諸如“我鉛筆掉了”、“我在紙上寫字”、“我站起來”、“我的名字叫歐吉艾”之類的句子。
接著唐把船發動起來,所有男子立即跑出了屋外。他們都想坐著唐的船,在河里兜上幾圈。忽然之間人去樓空,我抬頭四處張望,發現村子里幾乎沒有中心地帶。小屋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一處,它們隱沒在叢林中,只有狹窄的小路連通彼此。此時已是午后,天氣炎熱而潮濕。村子里雞犬之聲相聞,我聽見嬰孩啼哭,看到皮拉罕人的家里飄出炊煙。
既來之,則安之。我立即進入了工作狀態,并盡可能仔細地收集語言資料。每當我問一個皮拉罕人,我可否將會話“記錄紙上”,以便研究時,盡管他們都很樂意,但也總會告訴我,我應該跟另一個皮拉罕人一起完成這項工作。他們會說:“Kóhoibiíihíai hi obáaxáí. Kapiiga kaagakaáíbaaí.”我慢慢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是:“科賀比伊伊艾(Kóhoibiíihíai)能教我說皮拉罕語。”于是,我向傳教機構里的同事打聽,他們是否認識這個人。
“是的,巴西人叫他伯納爾多。”
“為什么叫他伯納爾多?”我問道。
“因為巴西人不會皮拉罕語,所以他們給每個皮拉罕人取一個葡萄牙語名字。”
“我想,皮拉罕人之所以給外國人取名,恐怕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他繼續說。
所以,我一整天都在等這位科賀比伊伊艾打獵歸來。太陽快落山時,皮拉罕人指著河流下游的遠處大聲喊叫。在夕陽的余輝中,我依稀看到一名舵手,他駕著獨木舟,朝村子的方向緩緩駛來。為了避開麥茨河強大的水流,他緊靠著河岸前進。村里的皮拉罕人都朝著船上的男子大喊,他也一直大聲地回應。大伙開心地笑著,只有我不知為何,一頭霧水。等獨木舟停在岸邊,我才明白了他們如此興奮的原因:船上有一堆魚、兩只死了的猴子和一只很大的鳳冠鳥。
我順著泥濘的河畔朝獨木舟走去,試著用剛剛學到的短語跟這位獵人打招呼:“Tii kasaagá Xoogiái(我叫歐吉艾)。” “科賀(Kóhoi)”,他抬起頭看著我,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面無表情地哼了一聲。許多皮拉罕人都呈現出亞洲人的特征(比如, 卡布基看上去就像柬埔寨人),但科賀看上去卻更像是一個非洲人。科賀頭發微卷,皮膚呈淺黑色,下巴方正,留著胡須,堅毅的眼神透露出他的自信和掌控力。他身著橙黃色褲子,沒穿鞋子和上衣,貌似漫不經心躺在獨木舟里。然而,繃緊的肌肉卻表明他高度警覺,正迅速地打量著我。盡管他不比村子里的其他人高大,但實際上,他要更強壯一些。此時皮拉罕人歡呼著跑到他面前領取食物,他一邊分發,一邊劃分每個人應得的部分。
第二天上午,我和科賀一起在史蒂夫的大房子里工作。下午我在村子里四處走了走,向皮拉罕人詢問了一些他們語言的問題。我和皮拉罕人之間沒有可以有效交流的共通語言,在這種情況下,我只好按照標準語言學的方法采集數據:拿一個物品詢問當地語言的發音,并且不管正確與否,都把發音記錄下來。然后,立即找其他人來驗證。
皮拉罕語的一個特點立刻引起了我的興趣,即該語言中沒有用于維護社會或人際關系的句子或詞語,語言學家稱之為 具有“交際功能”的語言。皮拉罕語中沒有用于認識他人或與他人寒暄的語句,也沒有像“你好”、“再見”、“你好嗎?”、“對不起”、“沒關系”、“謝謝你”之類的,表達善意、相互尊重但同時又不透露太多信息的表述。在皮拉罕文化中,他們不需要這種溝通方式。總的來說,皮拉罕語的句子都是直截了當的表意語,用于尋求、發布信息或命令。多年以來,我已慢慢習慣了這一現象,有時甚至忘記了,這對我們而言有多么地新奇。每當有人與我一同拜訪皮拉罕地區時,他們總會問我,怎么用皮拉罕語寒暄。當我告訴他們,皮拉罕語中沒有這類表達方式時,他們都驚詫地望著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皮拉罕人來到村子里,他們會說:“我到了。”但多數時候,他們什么也不會說。要是你給某人一件東西,他們偶爾會說:“好”或者“這可以”。但他們這么的表達更多是指“事情達成”,而不是“謝謝”。他們一般通過回贈禮物或者一些善意的舉動(比如幫你搬運東西)表達感謝。同樣,要是有人做了冒犯或傷害別人的事,他們也不會說對不起,頂多會說:“我不好”,或類似的話。但實際上,這樣的話他們也很少說。他們用行動而不是語言來表達感謝或歉意。其實即便在西方社會,寒暄的方式也千差萬別。我在學葡萄牙語時,就有巴西人對我說:“美國人的‘謝謝’太多了。”
在一整天的語言學習后,第二天下午,我坐在陡峭的河岸邊凝視麥茨河,給自己泡了一杯濃濃的速溶黑咖啡。唐和幾個皮拉罕人開船釣魚去了,村子里變得更加寧靜。那時大約下午5點45分,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陽光漸漸橘黃,在褐色的天空和翠綠色叢林的印襯下,河水的暗影顯得格外美妙動人。我悠閑地坐在岸邊,一邊啜飲咖啡,一邊欣賞大自然的慷慨饋贈。忽然,兩只灰色的小海豚從河里一躍而出。我被這景象驚呆了,淡水中竟然有海豚!就在它們現身的剎那間,兩艘皮拉罕人的獨木舟也從河彎處迅速沖出,船上的人傾盡全力劃槳,試圖追上它們。這是一場追逐的游戲。
海豚顯然也樂在其中。它們總是時不時地浮出河面,在恰到好處的地方躲開獨木舟的追擊。就這樣,這場游戲持續了近半個小時,直至夜色降臨才落下帷幕。獨木舟和岸上(這時已經有許多人聚集在這里)的人都大笑不已,而當他們停止追逐時,海豚也消失在無盡的河流里。(我一生中曾多次目睹類似的較量,我從未見過它們被“抓到”。)
我意識到自己身處于亞馬孫流域,這是一個奇妙的自然世界。能夠生活在皮拉罕人的魔幻世界里,是大自然給我的恩賜,我倍感榮幸。我剛來這里兩天,就已經有了許多新奇的經歷:聽到了犀鳥的尖叫和金剛鸚鵡刺耳的哭泣,聞到了從未見過的植物所散發的香氣。
接下來的皮拉罕日子里,我一邊學習皮拉罕語,一邊觀察他們的生活日常。皮拉罕人的一天通常在早上5點就開始了。不過他們的夜間睡眠很少,這是新的一天,還是一天從不結束呢?我不知道哪一種說法更為確切。作為一名外來者,我總是被小屋里的女性閑聊聲吵醒。她們總是大聲地談論當天要做的事情,沒有特定要跟誰說話,這個女人會說誰和誰將要出去打獵或釣魚,然后盤算她想要得到怎樣的獵物;那個女人則會在自己家里大聲喊出她們想要煮的食物。
打漁是男性最常見的活動。他們大都在天亮之前出發,劃船幾小時到他們認為最理想的釣魚地點去。如果打漁需要持續一整天,他們還可能會帶上家人。但通常情況下,他們會選擇單獨前往或與一兩個朋友結伴而行。要是河水干涸形成了一個池塘,很多人都會聚集在哪里,因為那里肯定有大量的魚,而且無法逃脫。皮拉罕人主要用弓箭打漁,也會使用通過交易獲得的漁線和餌鉤。他們通常黎明時出發,在劃船的歡笑聲中開始一天的征程。不過,他們至少會留一個男人在村子里,他負責看守家園。
男人出去后,婦女和兒童也會陸續離家,去叢林里割草或者拔木薯(又稱樹薯,是一種塊莖類植物)。這項工作辛苦耗時,需要大量的耐力。但和他們的丈夫一樣,婦女們也在叢林里說說笑笑地干活。她們通常會在下午早些時回家。在男人返回之前,她們就會拾掇好柴火,以備烹飪丈夫捕撈回來的獵物。
(未完待續)
本文摘自《別睡,這里有蛇》,作者: [美] 丹尼爾·埃弗里特 ,譯者: 潘麗君 ,中資海派 | 新世界出版社2019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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