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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們,在艾澤拉斯和大城市之間,你們還好嗎|埃瑞璜④

陳曉旭/清華大學人文學院科學哲學專業 王程韡/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2019-06-28 23:25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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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簡直太糟心了!”看到鏡中的我,小花保持頭部姿勢不變,大呼起來。發型師正在幫她打理著頭發。

這是我與小花的第一次見面。這個理發店位于北京五道口,這一帶號稱宇宙中心,店里進出的人,也不在意小花的這種大呼小叫。

大約四個月前,我為了做研究,進入小花所在的魔獸世界微信群。期間,我只是默默觀察,并未與群內成員交流。有一天,小花突然在群里喊我陪她理發。驚詫之余,我欣然前往。

“最近打游戲,快煩死了。我要加班,到不了活動總被罵。我男友也不理解我,說我不務正業。”

小花將一肚子苦水倒給我。聽了一會兒才明白,因為游戲,與小花同居的男友正和她鬧分手。小花無奈卻又矛盾:“我不該打游戲。況且,隊伍里女生本來就是輔助類角色,都有替補,不是非我不可。要不這段時間,我就不打了吧?”小花在鏡子中看著我問。她的語氣輕得像是在問自己。

這之后,小花總約我一起逛街,有時還約我去她家小住。無數次,小花告訴我,她就要離開游戲,放棄艾澤拉斯世界。但離開幾天,她還是會回來。

即便后來男友因游戲而離開,她還是沒有離開游戲。

小花舍棄不了的艾澤拉斯,存在于魔獸世界。我也想起自己第一次接觸魔獸世界時的情形。

那時我在上初中,對大孩子玩的一切都感興趣。我跟著哥哥,去煙霧繚繞的網吧,和他排排坐,吵著要玩他正在玩的游戲。哥哥把他的號登陸給我。簡單教學后,我戴上耳機,盯著屏幕中央不時出現的怪物,按照哥哥的指示,操作鼠標,有節奏地按著鍵盤。我操作的這個角色,看到怪物總是一個箭步沖上去。我不知它是什么職業,只為能和哥哥玩上一樣的游戲而開心。

作戰正酣,我聽到幾個人的議論。“誒?你看,魔獸世界誒。”“玩的居然還是戰士。”“還是個女孩呢。”我摘掉耳機,想看他們說的是誰,卻發現自己身后站了好幾個男孩子,正盯著我和我的屏幕,交頭接耳。

我意識到,我是他們口中的異類:一個女孩,不該出現在網吧,不該玩魔獸,更不該玩戰士。我趕緊關掉游戲,打開QQ聊天框,裝作聊天,直到身后的男孩子慢慢散去。

之后,我請哥哥在家里的電腦上教我玩,未敢再去網吧當異類。多年后,我已離開艾澤拉斯世界。

聽小花講自己如何不被理解,我便回想起那群男孩子的竊竊私語,隨即意識到,如果說,小花用進進出出的掙扎來應對,那么我則選擇了放棄艾澤拉斯,以此作為抵抗。

2018年,通過朋友介紹,我認識了一些魔獸女玩家。2019年初,我在國內魔獸玩家聚集的NGA論壇上發帖,請在城市生活的女玩家分享自己的故事。這一年里,有45個魔獸世界城市女玩家跟我分享了她們的故事,還有70多名希望跟我分享。

這些關于女玩家的游戲故事,呈現出的是一種對抗壓力的狀態。走近她們時,我發現,她們通常是在各種壓力下——經濟的、婚姻的、家庭的,從家鄉逃到大城市。她們深信,自己可以自由地追逐“城市夢”,然而,當真正獨自來到大都市,她們卻因缺乏必要的社會支持,陷入孤身奮斗的尷尬境地,成為家鄉與大都市之間的“雙重外來者”。而長時間的通勤和工作,也實際上隔絕了她們通過興趣俱樂部等形式融入城市的可能。

她們的游戲經歷,與小花有重疊,也有不同。她們認為,自己的聲音被淹沒許久,需要有人聽自己講述。

“這是我的桃花源”

我發帖還不到一小時,千尋便聯系了我。在她工作地附近的咖啡廳見面后,她笑著向我交代,她要為公會其他女玩家探探虛實,“看看女博士WoW玩家到底什么樣”,以便大家后面也來分享。見我與普通人無異,她開始講自己的游戲故事。

“我們壓力很大,我們被外界瘋狂diss,瘋狂地不被理解,我們真的很苦。”大概覺得身為女玩家的我懂這份苦楚,這個坐在我對面的女孩,剛講起來就有些激動。

兩年前的元旦,千尋逃來北京。她拎著單薄的行李,在北京西站跳下火車,覺得自己總算自由了。父母在家總念叨她成天打游戲不做正事,還逼著她去相親,去考公務員或教師編制。她想,離家遠一些,就可以過想要的生活,找一份輕松的工作養活自己,還可以留大把時間打游戲。

“生活沒有想象中那么容易。”作為非北京生源的非應屆畢業生,千尋只找到一個在五棵松教小孩子畫畫的工作,每個月僅有三千五百元收入。

“我在石景山那邊租一個陽臺。一個月就要了我一千五,只夠放一個單人床,沒有暖氣,沒有空調,連放電腦的地方都沒有。”

回憶起那間透著寒風的陽臺,千尋低頭用吸管攪拌著咖啡。“反正挺慘的。為了省錢,每天吃饅頭泡面。”良久,她抬起頭,眼眶紅紅的:“還不如我在家里的時候打魔獸掙得多呢”。

千尋從大學就熱衷收集游戲官方設置的成就。成就框彈出,她就好似兒時考完100分,父親會給她帶回好看的裙子,而母親則帶她去吃肯德基。

畢業后,她因身體不好在家休養。同學們都工作了,千尋感到焦慮,便和幾個朋友組團幫其他玩家做成就,成功后收取一些費用。靠打游戲,她足不出戶便能輕松月入四五千。在那個小城市里,這算是不錯的收入。

“但父母還是覺得,我這個不是正事。”千尋皺著眉頭,“他們希望我在家鄉找一個體制內的工作,最好是教職,這樣比較體面。”

對千尋而言,教師的無聊工作,可以一眼望穿,“端著茶杯看著報紙,上課鈴響去上課,下課鈴響就回去繼續看報紙。”而在游戲中收集成就,意味著“驚心動魄”,“每一天、每一次都不一樣”。

父母越逼她,她越宅在家里,沒日沒夜幫人刷單掙錢,企圖以此證明自己。“遇到比較難的成就呢,我們就會很興奮,然后我們會固定一個團隊去打,非常講究配合,但失敗了也不要緊,朋友們有說有笑地再來一次。這樣就很輕松愉快,同時還能掙錢。”

見千尋體制內工作無望,父母希望她嫁給一個有穩定工作的人。他們不僅拆散了她在魔獸中認識的男友,還總逼著剛大學畢業的千尋到處相親。

“必須逃離家里。”當時千尋唯一的念頭是,離開令人喘不過氣的環境,去哪里并不重要。

“我不知道去哪里。”她一邊和戰友做著成就,一邊在YY上聊起離家計劃。一位在北京做生意的游戲好友,鼓勵千尋去一線大城市。“城市大機會也大,只要你有能力,你肯定能找到自己喜歡的工作。”

“何不一試,反正我還年輕。”千尋這樣想。只是沒想到,北京生活這么苦。她每天加班到很晚,房間又冷又小,既沒有時間也沒有地方打游戲。“這號跟著我就浪費了,還是賣給有緣人吧。”她猶豫許久,將自己辛苦收集了許多成就的帳號賣給了號販子。

雖然事情已過了很久,但千尋提起來還是有些落寞。帳號賣了3000塊。她用這錢買了電熱毯,好撐過冬天。“那段時間真要堅持不下去了,主要是,做著自己不喜歡的事情,看不到希望。”

直到生日那天,鼓勵她來北京的好友,請她吃了日料。“我真的是太開心了。”坐在我對面的女孩,總算笑了起來。“太久沒有吃過饅頭泡面之外的其他東西了,我還跟他說,我想吃一塊蛋糕,他說,那我帶你去面包房買,想買多少買多少。”

“我那段時間唯一一件開心的事情,就是吃蛋糕!”

那是千尋在北京的第一個生日。除了請吃飯和買蛋糕,游戲好友還為她出謀劃策,鼓勵她換個能看到上升渠道的工作。聽說千尋將號賣掉,朋友都覺得非常惋惜,便自發幫忙守著掛在網上賣的號。彼時這個號標價12000元。他們每天輪流幫她在網上看著,有沒有人詢價,有沒有漲價。

感動之余,千尋一邊教孩子畫畫,一邊找新的機會。幾個月后,她跳槽到一家互聯網教育公司,工資翻了一番。拿到工資后,千尋做的第一件事,是把那頓日料請回來。后來,她還搬進了正常的臥室,有了放電腦的地方。

“我立刻去找號販子,又將我的號買了回來!”說到這里,千尋得意又開心。“只花了3150。”此后,她過上了自己夢寐以求的生活——白天上班,晚上打游戲。

她掏出手機,打開微信群列表,像展示寶貝那樣,劃拉著屏幕讓我看:“你看,這些。”她劃了好幾秒,打開另一個QQ群列表。“還有這些。全是我在北京打魔獸認識的人。我們一兩個月就會聚一次,無話不聊。而跟同事,和家里,有時反而不知道聊什么。” 

千尋工資越拿越高,在北京生活越來越游刃有余。起初,她來到北京只是為了脫離父母管束。她自知無望拿到戶口,也不指望做出多大成就。但經歷過不易,也知道北京游戲圈里的朋友在積極工作,她也想做出一番事業。

“在這里,你得規劃自己。”千尋努力給自己充電。看書,運動,學英語,學管理。可她沒法完全割舍艾澤拉斯世界。她與游戲中認識的好友自發組成雞湯小組,每天無論到家多晚,也要到游戲里聊一聊各自在北京的難處,再談談夢想,互相打雞血。

千尋坦言,她從未向游戲之外的人提及自己的游戲故事。魔獸世界是她的桃花源,是聯結朋友的秘密武器。無論多累多困,多想放棄,她都確信,回到家里,打開電腦,就可以到達桃花源,那里有風景優美的艾澤拉斯,有搞笑積極的戰友,能繼續獲得孤身闖蕩的勇氣。

但不是每個女玩家都能獲得這樣直面現實生活的勇氣。

“我只剩下游戲了”

阿戲幾乎是逃來上海的。但和千尋只想換個地兒好好打游戲不同,阿戲是想狠狠奮斗一番的。

“你要不直接來我家里吧?我一般下午才起床,也不想出門,懶得收拾。”我第一次約阿戲時,她一點也不設防。阿戲住在靠近地鐵一號線盡頭的地方。我出地鐵站時,阿戲穿著碩大的阿迪達斯衛衣、運動褲和拖鞋,正在出口等我。

“你和我想象中的女博士不一樣誒。我想象中的女博士,應該年齡都很老了,至少30歲吧。”她打量著我,露出小小的虎牙和梨渦。她帶我去到一個社區,路邊是兩層自建房,底下是小商鋪。我隨她上樓,長長的走廊兩邊是一樣的房間,門上有房間號。

“家里沒有來過人,從來沒有過。”阿戲一邊推門一邊說。房間是一個帶衛生間的臥室,進屋右手邊靠墻是雙人沙發,上面疊放著幾十包抽紙,沙發對面是雙人床,鋪著白色的床單和被罩。電腦在床邊,開著。靠近窗戶的地方并排放著洗衣機和冰箱。兩個落地架子,一個全掛著白襯衣,一個則全是黑色外套。

“喝水嗎?”阿戲打開冰箱。除了礦泉水之外,里面空無一物。將水遞給我,阿戲掏出手機:“要不我們先來一起打一局王者吧。”我正下載王者榮耀,阿戲已經開始了。她一邊打一邊抱怨:“最近打這個游戲有點上頭,總會遇到一些很傻的人,我根本帶不動。”

阿戲總是選自己走一路的那種角色。她不開語音,卻一直在罵哪個角色又做錯了什么。罵罵咧咧中,輸掉了這局比賽,阿戲長嘆一口氣。

我下載完游戲,坐在床邊,與已經窩進床里的她,一起加入新一局。我許久沒玩,不太熟悉游戲的更新。結果我們又失敗了。阿戲將手機重重扔到床上:“我們不打了吧,再打可能星星都掉沒了。”

一起打過游戲后,阿戲才將我認作同類。她將右邊的袖子擼上胳膊,向我伸出手腕。那里赫然一朵玫瑰刺青,下面隱約有幾道深淺不一的傷疤。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阿戲倒很平靜,聲音也很輕:“我以前在家鄉的時候,自殺過很多次……我活得很痛苦。我找不到任何現實世界里面的人或者事情,可以幫我緩解這種痛苦,所以我愛上了睡覺和打游戲。”

阿戲是16歲之后開始打游戲的。那時她終日泡在網吧,活在一款叫勁舞團的游戲里。在那里,她穿著如夢如幻的衣服,站在舞團中央,踩著絢麗的舞步。

“我不愿意回家。我父母一直對我不好。16歲生日時,我知道,啊,原來我是領養來的。還有人說,領養我是要給我哥哥當童養媳的。這一切讓我覺得很惡心,我自殺過幾次,但都被救回來了。我太小了,根本無力在現實世界中擺脫這種痛苦。”

白日里,阿戲在課堂上睡覺。因為睡著了可以做夢,屏蔽許多傷心事。下課后,阿戲去游戲世界跳舞,享受掌聲和尖叫。如此日復一日。

大學畢業后,阿戲徑直跑來上海。阿戲期待在這里掙很多錢,然后找一個宜居的小城市,買房子安家。當然,一定要遠離家鄉。起初,她在醫院當小護士。可她不擅長與人打交道,護士們閑暇時湊在一起聊八卦,她從來融不進去。幾年下來,阿戲在上海沒交到知心朋友。

“我覺得自己特別沒有存在感,沒有意思,我還是一個透明人。”阿戲露出一絲自嘲的苦笑。換了幾份工作之后,她認識了同樣在上海獨自打拼的男友。

“他在一家醫院當銷售。績效好的時候,可以拿到一兩萬呢。”男友拿著高工資,阿戲覺得,自己總算有了些依靠,索性找了一個可以宅在家里、薪資不錯的工作。不用與人打交道,更自在些。雖然工資加起來很高,但兩人還是過得拮據。“我們和大部分人不一樣,我們都沒有家庭背景,得自己攢錢結婚買房子。”

等到男友下班或休息,兩個人會乘地鐵去很遠的外灘,一起坐在臺階上看人,呆呆看幾個小時,再坐地鐵回到租來的屋子。上海其他景點,阿戲都沒有去過。

“后來,他工作越來越忙,總是加班,我們就再也沒去過外灘。”

男友偶爾不加班時,回來就打開電腦,玩一款叫魔獸世界的游戲。由此,阿戲開始接觸魔獸世界。

與許多女玩家一樣,她因男友而進入魔獸世界,但和大部分女玩家不同,由于男友與她的作息不一致,她不和男友一起玩。她自己探索并喜歡上角色扮演的玩法。她的大部分角色在金色平原,這個服務器專門服務于角色扮演。

“我覺得,我是一名十分優秀的角色扮演者。”阿戲翻身下床:“我給你看一下我的角色吧。”她晃動桌上的鼠標,屏幕緩緩亮了起來。站在屏幕中央的是一個穿著紫色長袍的滿級法師。右邊角色列表顯示,阿戲還有許許多多角色。術士,牧師,盜賊,德魯伊等,穿著各異,等級不同。

“每一個角色對我的意義都不一樣,我給她們每個都做了自己的角色設定。”阿戲指著屏幕中央的長袍法師:“比如這個,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所以她的一生都在找尋自己的父母。”“再比如這個”,阿戲操作鼠標,指向另一個角色:“她就是一個吟游詩人,每天過著閑云野鶴的生活,到處結交朋友。”

阿戲喜歡在夜間進入那個世界。一方面,白天睡足了,夜間總睡不著。當然,白天她也在等待著些什么。“等著男友來找我說話,等著誰來找我玩,可是什么都沒有。到了晚上,我就想,永遠也不可能有人找我了,那我就自己玩吧。自己活在游戲世界里面吧。”

阿戲絕不會將游戲里的朋友關系延伸到現實生活。“游戲就是游戲,有時候我覺得,游戲里面比現實更真實。”對阿戲來說,真實意味著得到:“我經歷了那么多,可到最后,在這個現實世界中,我沒有得到過什么。而在游戲中,這種……存在感……得來很容易。”

阿戲退出魔獸世界,關掉電腦桌面。她落寞的神情印在漆黑的屏幕上。“這個世上那么多好玩的東西,卻都不屬于我。我的父母不是我的,男朋友也不一定是我的,上海這個地方不是我的。”阿戲輕聲嘆了口氣,忽然看著我,眼睛亮亮的:“可剛剛那些角色,是完完全全,屬于我的。我可以隨時玩,隨時刪,可以給他們編劇情。你可以主動有許許多多的選擇,不像現實世界,其實沒得選。”

半年后,男友離開了阿戲。阿戲說對了,她沒得選。

結語

這些女孩來到北京上海等大都市,大多為了逃離小城市既定的生命路線:千尋為了逃離教師工作,阿戲則是為了逃離破碎的家庭。但是,在大都市生活,相比過去,無疑要面對巨大的精神和經濟壓力。她們常常感覺自己并不屬于這里,于是二次逃離,從現實世界逃到熟悉的線上世界。

當然,對她們而言,游戲絕不僅是一種簡單的逃避。她們實際上成為游戲中的漂流者,在這里,她們可以嘗試不同的社會和性別角色,獲得社會支持以及情感支持。通過在線上世界和現實世界來回穿梭,她們獲得了足以在大都市堅持下去——亦或是活下去——的勇氣、信心和力量。

我寫下這篇文章的前一天,小花第N次告訴我,她又離開了游戲世界,不確定下次回到游戲是什么時候,亦或永久離開;千尋的事業更上一層樓,當上小領導,帶著團隊,當工作壓力過大時,她偶爾還會回到艾澤拉斯;阿戲則依舊在游戲世界里,站在她的金色平原上。

    責任編輯:王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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