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父親像一根繩子,拉著我凝視鄉土的堅守與彷徨
文 | 牟夢曦
指導老師 | 張慧瑜
他穿著一件老式墊肩呢料灰西裝,袖子卷到了離手腕大概三寸的地方,不多不少剛剛好蓋住小時候燙傷的疤。衣服半敞著,里面一件大紅色的半高領棉毛衫顯得格外喜慶,可他蓬松的大背頭和厚厚的琥珀色眼鏡,卻將這種如今審美文化中最能彰顯一個人鄉土氣質的穿法,穿出了時髦的知識分子韻味。
這是照片上父親年輕時的樣子,他和侄子圍坐在還帶著通氣管的煤爐邊,桌上的一瓶非常可樂將時間鎖定在我不曾走過的年代。
父親將相片遞給我,點燃了一根“黃果樹”。
“那時候你爸爸還是帥的,各家都爭到起介紹對象,不過我就是喜歡喝可樂,牙齒有點搞黃了。”說著他吐了一口煙,好像手里燃燒了幾十年的東西和自己的身體毫無關系。
照片里的大背頭他梳了快三十年,從啫喱水、摩絲用到發膠,頭發一年比一年梳得齊整油亮,高高的發際線也一直不斷向后侵蝕,眼鏡卻還是那琥珀色。
父親的眼鏡既不是來自秉燭夜讀的勤奮,也不是來自學位證書的堆疊,他甚至都不是一個近視。全因為八歲的時候上山放牛,被矮處的樹杈兒劃傷了一下。那時父親生活的縣基坪[1]幾乎沒有醫療,爺爺憑他作為方圓幾十里唯一一個赤腳醫生的判斷水平,和他在部隊里臨時培訓出的醫術,斷然在父親的眼睛里滴上了幾滴酒精,父親那脆弱的角膜就在酒精灼燒出了一個霧色的塊狀物,也變得對光異常敏感。他只能戴上有色的眼鏡,一來避光,二來遮丑。
我感受到那種強烈的疼痛,以至于眼珠子都微微顫抖。父親在盛著隔夜茶水的杯子里抖了抖煙,沒有一聲嘆氣,和奶奶說話時一樣,關于過往的嘆氣聲仿佛被時間吞沒。
那時剛從部隊上學了點醫術把式的爺爺,似乎將酒精看作是一種包治百病的萬能藥,在下手使用時也不知輕重。奶奶說那年她夢見瘋狗咬,為了辟邪去尋了藥來,需要兌著酒喝。那時農村人都用二兩酒精兌一斤水當包谷酒喝得美滋滋的,奶奶便叫爺爺滴一滴酒精在她的藥里。爺爺不假思索往她的藥里灌了小半勺,這藥一喝不得了,奶奶頓時在堂屋門前后仰翻了過去,嘴里涌出兩大口血,牙齒不停上下猛磕,背上還背著剛出生的二兒子。就這樣奶奶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回陽[2],爺爺看她沒有立馬落氣[3],覺得還有救,怕她不小心咬斷舌頭,便用那拔牙的大鉗子翹開了奶奶的嘴,碾斷了她的門牙,也碾掉了大牙。那時的奶奶才二十八歲,到現在她喝了近六十年的稀飯。
父親說:“就算是這樣,你爺爺做個赤腳醫生在那個時候還是起了很大作用的,那時候更缺醫少藥。”
后來父親高考發揮失常,落了一二志愿被保底的貴陽中醫學院錄取,也陰差陽錯地做了一個醫者,或許也是命運使然。父親戲謔地說:“大家都覺得讀個中專出來工作已經是最理想的目標了,考上大學還覺得有點不開心。”那些年農村的孩子總是有著好幾個兄弟姊妹,不僅僅是因為要盡早擔負起養家的擔子,貧乏的教學資源讓他們根本對讀大學沒有什么明晰的概念和期待。
父親的基礎教育是“拼湊”起來的,他說:“那時候農村沒有小學,識點文化的就自發地弄來教教書,工資就是三百斤糧食,村里一起出。各家的堂屋就是教室,黑板都是自己拿石灰、木板板,再拿點生漆涂了就做黑板。各自搬個長板凳就是課桌。那時候連一只鉛筆都怕弄掉,你寫完了就甩在黑板前面的竹筒筒里面,他寫完了又甩在里面,就怕沒得了。”
這種適應性,讓父親對他農村孩子的身份有著獨特的自豪感。“農村的孩子是真的吃得苦的喲。”說時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望向了蜷在沙發里“開黑”的弟弟。
畢業后父親被分配德江縣平原鎮衛生所上班,方圓百里的村民每天排著隊找父親開藥,也因此父親認識了在臨近的新田鎮上供銷社賣貨的母親。母親回憶起當時父親給她寫的情書,“還有那么點文采”,她說,“你們爸爸當時在信里給我寫‘我愛情的天平已經傾斜了’,哎喲,我看到簡直是高興咪了!”那時父親剛剛學會騎摩托車,從平原鎮上“霧地發勢”[4]騎車去接母親,母親說:“我也‘霧地發勢’上了車就跟他走了。“母親的一番話讓父親的臉瞬間漲紅,他赫哧笑著,眼里閃露出星星點點的淚,像醉酒了一般。奇怪地是,對于窺探到這樣的父親,我不僅有暗涌的興奮感還有微微的陌生感。
和母親定情時,父親還是一個剛剛工作的青年,外婆嫌他是農村家庭,負擔重,不愿意讓母親嫁給他,但母親說:”我就看得起你爸,我看見他趴在車上去下貨,當時他的醫院也離不了人,我們騎車回平原那天,一晚上我都陪他都守在病人跟前。按現在的話說,你爸是個潛力股。”
后來大姨媽托關系將父親調到了鳳岡縣的中醫院上班,那時的父親和母親人生地不熟,只能靠自己慢慢打拼,在上班的同時還買了一輛黃包車[5]每天掙點體力錢。父親回憶起他那爭分奪秒的日子:“我一般六點就要起床,起床就去拉黃包車,拉到八點鐘,不到最后一分鐘不僅醫院的門。轟地一下我就把車子開到醫院門口停起,中午吃了飯又去拉,差一分鐘不到兩點我還是不進醫院的門。下午五點半一下班,又轟轟地把車開出去了。”其實根本沒掙什么錢,無非是把買車的整錢用來零花。“可是這樣啊,是流水的錢,不是死錢,有進賬就心安吶。”父親說。
從小在山坡上滾大父親,和牛羊的糞便打了無數次交道,割豬草種莊稼什么都干過,成家后為了生計上班,開黃包車,開診所,醫療改制的時候承包衛生院,父親也摸了不少的門路,所以當我問起父親對于工作的態度時,他樸素的價值觀完全區別于我從小接觸的城市文化:“方向要選對,從蝦兵蟹將的工作開始。“他說道,”社會是個大熔爐,你就是個普通人,不要給自己的生活畫個圈圈,整天坐著想,學迂腐了。”
那年我考上北大,父親帶著我回老家縣基坪大擺宴席,殺豬吃酒好不熱鬧,他領著我去給每一個見過沒見過的親戚敬茶水,對于一直在城市成長起來的我,這些莫名其妙的親戚關系讓我覺得繁瑣而枯燥,父親對我說:“這是老家,這是我的老家,也是你的老家,你最終是要回來的人。”我那時還不算省事,但全村的人都來幫忙讓我隱隱感受到鄉土村落的社會圈子所具有的凝聚力。那年我們開著車離開時,全村人湊錢買了炮仗,從村里一直放到鎮上,約莫三公里的路,從頭響到尾。
四年后當我即將面臨下一個人生的選擇時,父親說:“你的成長永遠離不開國家、社會、老百姓,要成長成參天的樹,你的基礎就是眾多的老百姓。我不排除在企業里工資高,個人的生活過的比較寬裕,可如果像你們這種學校出來的學生,跟那些沒讀過書的一樣,賺的都是一樣多的錢,那錢就不能成為價值的體現。”父親就像一根牽系著老家和我的繩子,總是在不經意間拉著我回望,去凝視那些關于鄉土的堅守與彷徨。
我似乎總是思考著每一步的意義,而父親會說,生活本身就是你的意義。當然我未必能夠完全明白這話中的含義,但當我再次向父親擁抱告別奔赴遠方時,我能感受到,我們之間似乎是真真切切地,近了一些。
[1] 貴州省遵義市德江縣平原鎮紅旗村縣基坪組
[2] 方言,意義等同于“醒過來”。
[3] 方言,意義等同于“斷氣”。
[4] 母親的原話,方言,大意是“竄地一下”,形容很迅速很果決。
[5] 當時的一種載客工具,類似于電動三輪車,在小縣城非常實用。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