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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二胎長成家庭的頂梁柱
1
陳二娃的大名叫陳霞,她上頭還有個叫陳丹的姐姐,都是我大姑家的女兒。
陳霞降生在20世紀末,那正是計劃生育抓得最嚴的時代。二胎是罕見的,并通常被半調侃半艷羨地喚作“二娃”。陳霞成了陳二娃,人們也因此忘了她真正的名字。
我們一家子堂兄弟姐妹里面,陳丹、陳霞離我家最近,幼時常在一處玩,所以這對姐妹成為我當時的觀察對象:性格是截然不同的,連長相也不相似,姐姐艷麗,妹妹粗笨,站在一起恰如白天鵝與丑小鴨。
不上學的日子,我們滿小鎮地瘋玩。
鎮南兩里地外有一間造紙廠,我們發現如果偷偷鉆過鐵門,就可以看到堆積如山的廢紙,其中有數不清的小人書、報紙、雜志、故事書,即便偷偷拿走一兩本也絕不會有人發現。
有一回,我們照例摸進紙廠,一邊躲避工人的眼光,一邊翻撿舊書。我則漫無目的地翻著幾本從沒見過的雜志,忽然瞟到一則趣聞:美國人是極浪費的,常常不等東西用壞就丟,于是常有人在垃圾場撿到完好的家具或小汽車。
汽車也能撿?!我們鎮上還只有兩輛小汽車呢!這簡直突破了當時連五分錢的水果糖都買不起的我的想象力,我忙拿到陳丹和陳霞面前獻寶。
陳霞艷羨地咂嘴:“要是我能去美國就好了,什么都不用買,垃圾場里去撿就行?!?/p>
陳丹也說:“是啊,真好,美國人真有錢,要是我能去美國,我就也有錢了,隨便扔東西。”
若干年后,最終身處異國的人是我。我蓬亂著頭發,裹緊風衣穿行在紐約橫平豎直的街巷,逢到允許居民丟棄大件垃圾的日子,路邊便堆滿各式棄置的生活用品,或新或舊。每到這時,我想起陳丹和陳霞。
那個下午,一母同胞的兩姐妹坐在高聳如山的廢紙堆下,對同一件事生出了截然不同的感慨,那或許不是她們一生分歧的開始,卻是我第一次確鑿地看見端倪。
2
兩姐妹的路從出生開始就大為不同。
陳丹降生在矚目當中。
奶奶生育了眾多叔伯姑姑,陳丹則在我們這一輩中第一個來到世上。我雖沒有親見,卻從長輩們一次次的描述中窺見了當時的情形:一家人面含喜色盯著我大姑的肚皮,看著它日漸鼓脹,待飽滿到極致,便魔術般幻化出這樣一個粉嫩嫩肉團團的小人兒,一片歡欣。祖父親自起名,愛不釋手。陳丹長得也討喜,膚色白凈,柳眉杏眼,那時大姑每次回娘家,弟弟妹妹們都在門口排隊等著抱陳丹,人人口袋里藏著糖。
到十年后陳霞出生時,前頭已經有了一大把兄姐,老人們早過足了抱孫輩的癮——連孫子都有四個了呢。叔伯姑姑們也都有了自己的小孩。誰還顧得上一個“二娃”?陳霞不過是這個大家庭里毫不起眼的新成員,最大的影響力是令大姑貧寒的家境雪上加霜。
“你啷個就非要生二娃不可呢?——又過得不好?!奔依飾l件最好的三姑,在大姑向她借錢給陳霞交學費的時候,低聲地質問了。
大姑尷尬地笑笑,沒有答話,三姑也并不追問。
三姑背著她嘀咕:“這個二娃生來有什么用?——長得不好看,成績還差……”但她最終給了錢。
幾年后,陳丹讀完初中,走到了義務教育的盡頭。我和陳霞在她倆共享的那間低矮的、四面灰土墻糊滿報紙的閨房里同她告了別。陳丹提著一只木頭箱子,以一種闖蕩的姿態離開。
陳丹輾轉去了昆明,正趕上九十年代經濟騰飛的大潮,做什么都來錢。她先是給人打工,地頭漸熟之后便和人聯手做起房地產中介,賺足了錢,買房買車。
我后來去過一次她在昆明的家,四室兩廳小躍層的房子,整潔明亮。那時陳丹已為人母,是家里說一不二的女主人,而三歲的兒子志明則受到一家人的嬌寵,聰明伶俐,體格健壯,兩邊四個老人輪番伺候衣食,宛如當年的陳丹。
大姑滿面笑容地削著芒果,志明在光可鑒人的木地板上奔跑,鞋底敲出一串清澈的吧嗒聲,動聽悅耳。我想,那間擠了兩個人的四面土墻糊著報紙的閨房,對她而言大概是上輩子的事了。
陳霞則留在了四川老家,大姑的原話是:“生了兩個,一個出去了,另一個總要留在身邊。”
她一樣念到初中畢業,然后開始了打工生涯:飯館、家具店、美甲店、手機店、魚莊,一樣樣做過來,只是都沒掙到錢。農村改革后,大姑家的生活漸漸好轉,新修了三層小樓,位置也離鎮上更近,陳霞便還是住在家里,到后來她跟打工認識的男孩子結了婚,生了孩子,他倆還是住在大姑家的二樓。
姑父和大姑對此則十分樂見。
老兩口歲數大了,多年操勞在身上留下了印記,病痛一樣樣找上門:高血壓、糖尿病、關節炎。志明漸漸大了,不再需要人時時照料,他們很少再去昆明,只在家中養老。而有女兒女婿在身邊陪守,令他倆感覺方便又安心。
2014年底,我忽然接到家里的電話:“美國那邊治眼睛的醫生,你認識不呢?”
“不認識……怎么了?”
“志明查出來眼睛里長了腫瘤,惡性的,叫什么視網膜母細胞瘤,命怕是保不住?!备赣H語氣沉重,“陳丹說能不能弄到美國去治,不曉得那邊是不是技術好點?!?/p>
我悚然一驚,想起志明虎頭虎腦在地板上跑動的樣子。
我掛了電話,一番查詢后,回電給家人,告訴他們赴美醫療的艱難和高昂費用。
陳丹家似乎也并未認真想來美國,最終還是在國內做了手術。據說效果還算理想,志明失去右眼,但保住了性命。
我松一口氣,又零星聽聞志明的后況。
聽說他恢復得一般,脾氣卻變得很壞。
聽說他再不肯好好學習,總曠課打人。
半年后我聽說了志明被送回四川老家的消息。
“你陳丹姐姐說,從小嬌慣,全家人寵他一個,完全被慣壞了!”母親轉達陳丹姐姐的話。
“現在鬧得太厲害,管不住,索性送回老家,父母不在身邊,沒得依仗,說不定反而老實點?!备赣H也補充著說。
“送回老家誰帶呢?”
“你大姑和姑父唄。再說陳霞兩口子也在家,幫著看管一下,足夠了?!?/p>
等一等——可是,說嬌慣,不也已經嬌慣了這么多年了嗎?嬌慣他的,不正是你們這些父母長輩嗎?怎么忽然就說慣壞了?怎么解決的辦法是讓他離開父母呢?
許多問題涌到我嗓子里,又在沉默中消失,像許多轉瞬破碎的可樂氣泡。
一年后,陳丹家的第二個孩子降生了。
3
2017年初,姑父一場大病,全身器官忽然衰竭。
陳霞夫妻半夜慌慌張張騎三輪車送去醫院,第二天下午,陳丹夫妻也趕到ICU門外,病危通知單已經下來兩次。
四個晚輩分成兩撥,一撥守著姑父和醫生,另一撥跑上跑下繳費拿藥,晚上輪班陪床,總算熬到姑父掙出鬼門關。
姑父脫離危險期那天,陳丹夫妻開車回了昆明。生意不能耽誤太久,另一方面,小兒子宏明也讓人放心不下。陳霞夫妻責無旁貸。
“放心,醫藥費我絕不會少出的?!标惖づR走時用力擁抱妹妹,“他也是我爸,有啥子我們兩姐妹都一起分擔!”
年底回家時,奶奶跟我講起這件事。
“陳丹個沒良心的!”她說。
“怎么呢?一個出錢一個出力不是剛好?”我問。
“出的啥子錢!”奶奶憤憤然,“兩姐妹一人一半出的醫藥費!”
我愕然。
半晌問道:“可是出力到底是陳霞出得多……是不是姐夫不樂意多出?”
“扯!你姐夫還勸她來的,說再多拿十萬塊,是陳丹自己不肯,說,‘兩姐妹,理當平攤,憑什么我要多出錢?’”奶奶氣哼哼地答。
“那陳霞他們怎么出得起?本身就沒錢,還要照顧老人帶小孩,家里還有田地要顧……”
“有啥子辦法,借了錢慢慢還吧?!?/p>
怪不得這次回家感覺陳霞夫妻更忙了。
團年的時候,一家人又聚在一起吃飯。
志明已經完全適應在老家的生活了,進出自然熟稔,看不出性格惡劣的樣子,只是也不像當年在木地板上撒歡奔跑的那個小男孩。他走過來叫我“姨”,笑得羞澀,聊天時嘴很甜。
我私下問父親他脾氣還很壞嗎,父親也只是說他懶,不愛寫作業,成績很差,像當年的陳霞。
“那他以后怎么辦?”我嘆著氣替他發愁,“身體不好,眼睛少一只,成績也不好……雖說陳丹姐姐家有錢,可也不能坐吃山空啊。”
“什么錢?有他的份?”母親冷笑一聲,“你還沒看明白么,陳丹他們早就放棄他了,說脾氣太壞,又不學好,讀書不認真,寒了心了。昆明的家業再大,到那一天也全部是小兒子的?!?/p>
“什么?”我驚訝到失語,感覺冷氣從背后一直往上爬,半天才找回聲音,“那志明以后怎么辦?”
“怎么辦?只有靠自己。志明看著聰明,其實是個傻的,就知道玩,到現在還沒醒悟呢?!?/p>
我接不出話。
仿佛有什么東西伸進我腦子里,像那場雨,冰冷的,凍結了思維,抽走了全部思緒。我腦子里空白得一個詞也沒有。
我無意識地轉身走開,茫然越過抽煙閑聊的叔伯,越過和志明宏明打鬧的侄子侄女,走到廚房去,幾個女眷在里面洗碗。
“——就說去年陳哥那場病,多虧家里有兩個女兒。要是只有陳丹一個,又在外地,怎么顧得過來?”
“是噻,養兒防老,留一個在身邊保險?!?/p>
“所以說嘛,還是起碼要生兩個——一個不得行了,還可以靠另一個噻。你看宏明長得多壯。”
這些聲音輕飄飄隨著水聲揚出來,似乎并不忌諱被誰聽見。
“哎,陳二娃?!币黄瑹熿F中我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陳霞卻并沒有抬頭,“國家現在都放開政策了,你不是獨生子也可以生二胎,準備啥子時候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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