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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與路上:使用兩部手機的卡車司機|埃瑞璜③
消失的跟車人
我坐在阿龍的小摩托上,沿著穿村而過的國道,一路往西走了將近十里地。路邊塵土飛揚,我將滿是灰塵的眼鏡摘下,擦了擦。發現他口中那個繁忙的販煤場景,已經毫無蹤影。國道兩旁的場地長滿了荒草,場地邊上用于臨時居住的小屋也被廢棄,有的還用白灰寫了一個大大的“拆”字。整條道路沿線只剩下零星幾個飯店與洗車店。只有那些絡繹不絕的過往車輛提醒我,這里是一條重要的運輸線。
這里是段村,位于“太行八陘”第五陘的交通要道上。優越的地理位置以及頻繁的物流,使得沿線很多村民加入到運輸行業中,尤以煤炭運輸為主。阿龍告訴我,村中但凡上了年齡的人,都與煤炭打過交道,這種交道是多方面的:煤場的私人小老板,裝卸煤的工人,運輸煤炭的司機……煤炭不僅是取暖的燃料,與之相關的運輸、買賣環節也成為當地村民主要的生計來源,并深深嵌入日常生活之中。
然而,這些露天煤場因為對環境污染嚴重而被關閉。村里大部分年輕人也已外出務工,留下來的主要是自己養車或當專職司機從事運輸行業。當我問及阿龍以前的工作時,他摸了一把自己的光頭,“跟車的”三個字從他那磕壞的門牙縫中蹦出。
但是,這衰頹的煤場,以及過往車輛中無人乘坐的副駕駛位置,無法讓我將阿龍與跟車人這個群體聯系起來。阿龍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便向我解釋起來。

山西在驛村設立了一個煤檢站,而非在舊村設立,原因主要在于驛村與舊村之間存在一個岔路口。這條道路通往山西的啟村以及河北的梁村。如果將煤檢站設立在舊村,位于中間的這條道路將使得運煤的車輛可以從岔道避開煤檢站。衛星圖也很清楚地顯示,這些村落都是環山而建,地形地勢對交通路線的形塑起到了極大的作用。
1988年,山西煤炭管理部門在山西與河北交界處的驛村,設立了一個煤檢站,用于管理晉煤外運的車輛。經過煤檢站出省的車輛,都要上交一定比例的煤炭管理費。這使得大量從華北平原地區過來的車輛不愿再往西走;而山西本地的運煤車在通過煤檢站之后,也不愿再往東走得更遠,在道路沿線村莊就將煤卸下。位于山西與河北交界處的段村,自然成為西來東往裝卸煤的首選地。自此,在往后二十年里,段村的村民紛紛在道路沿線開設煤場,從事煤炭中轉生意,充當“二道販子”的角色。
然而,2008年前后,隨著國家對煤炭運輸管理的加強以及環境整治,大量路邊露天煤場成為重點治理對象,段村道路沿線的煤場也在其列。及至2014年驛村煤檢站取消,段村從重要的煤炭中轉站,變成這條煤路上的一個普通節點。
對于自己退出跟車人隊伍,阿龍笑著說:“你看,這就是我在家開三輪車的原因所在。”按照原先的發展路線,阿龍會從跟車人成長為卡車司機。但是,卡車已經養不起跟車人了。
換句話說,行業結構的震動,將跟車人擠出了煤炭運輸行業。
當地司機以前主要跑短途,一天至少能跑一個來回。發展到后面,司機的收入由原來低廉的月薪變成按趟結算;最早出車的飯錢由車主負責,后來是個人解決;由于煤檢站取消及運煤程序簡化,最為繁瑣的“換票”任務,現在也由司機承擔,而不再是跟車人。要知道,以往因“換票”程序繁瑣,路上經常發生交通阻塞,甚至很多待火化的尸體被耽誤三四天。
過去,作為車主的代理人,跟車人承擔路上換票、幫助裝卸車、出車費用的管理等工作。如今這些事務被轉移至司機身上。尋找貨源以及車輛維修等任務則由車主承擔。司機不再純粹負責開車。而跟車人無活可干,自然消失在這條煤路之上。
事實上,我這一年觀察下來,這條道路甚至沒有出現過一次阿龍口中的堵車場景。這是因為,手機和互聯網在道路與司機群體中,發揮了重要的連結作用。借助手機以及微信群等新媒介,整個道路沿線的交通狀況,他們都能提早知道。
手機與互聯網的作用不止于此。以往每次出車,都由跟車人全權負責這趟車的里外工作,車主根本不用操心路上的事。此時,車主卻不得不借助網絡的力量,親自與路上的司機對接。更重要的是,車主很大程度上還需要依賴網絡尋找貨源。
在網上
養車人分兩種,一種是只養車而不開車,還有一種是既養車也自己開車。為行文方便,我將前者稱為養車老板,而將后者稱為養車司機。
當地人用“養”而非其他詞來稱呼這個群體,恰恰凸顯了卡車在他們生活中的重要性。當地司機口中流傳著一句話:“花錢請個爺,再雇司機當個爹。”這個“爺”指的是卡車,而“爹”指的是聘請的司機。
阿成今年34歲,被村里人稱為車老板,目前與自己的表哥合伙養了九部卡車,三部新車,六部舊車。他主要負責業務的聯系。他們把原來的一個小煤場當作養車的辦公地。辦公室布置比較簡單,主要陳設是一張辦公桌、一張值夜班休息用的床以及進門處的一個鐵爐子。內間平時是鎖著的,存放著司機出車用的現金。而辦公室旁邊還有一個小倉庫,存放著修車工具。
每天早上,阿成都將辦公室打掃干凈,清理爐渣,燒上水。隨后拿出自己的兩部手機,右手是智能手機,左手是老年機。
智能手機的微信群里,不時出現發煤的通知。阿成的大拇指快速滑動著屏幕,瀏覽上百個群,一旦看到合適的信息,左手便迅速按鍵撥通電話,詢問對方具體信息并“報號”(即車輛的車牌號)。
由于環保檢查嚴格,當地很多煤廠、洗煤廠被關停,很多貨車都找不到活。阿成把這叫做“狼多肉少”:“稍微晚幾分鐘看到發貨信息,可能就輪不上自己了。”
而發煤的業務員傾向于與配貨站聯系,而不是直接聯系司機。配貨站從中賺取幾十元的“信息費”。由配貨站統一擴散信息,就導致了司機的競爭。所謂“報號”遲了就輪不上,是這種競爭的直接后果。


《中國卡車司機調查報告NO.1——卡車的群體特征與勞動過程》,通過問卷數據表明,網絡找貨、定位導航、呼叫救援、朋友互助、消磨時間和聯系親友,是卡車司機使用智能手機與互聯網的六件主要事項。但在網絡找貨這點上,要呈現他們的找貨過程,還需要更多細節。
智能手機,對養車人來說,已成為必不可少的存在。“沒有這個智能手機不行,得快點看微信群,不快點看根本不行,看到配貨信息就得趕緊打電話。”這是阿成對網上找貨的智能手機的評價。
而無論阿成還是出車的司機,都使用同一款功能簡單的老年手機。這種手機具有待機時間長、通話聲音大、耐摔、便宜等特征。
養車人使用兩個功能不一的手機,為的是在發貨信息高度透明的情況下,進行一場“搶貨”大戰。誰的手更勤快、動作更利索,就能獲得優先出車的機會。當然,司機也都會隨身攜帶自己的智能手機,畢竟路上吃飯時用它看快手或抖音也是消遣。
每位司機回來后,連洗漱都顧不上,便將出車單、過磅單還有運費(如果對方通過打卡方式結算,就不用上交運費)放在辦公桌上。出車單上詳細記載了出車信息以及具體花銷:裝卸車地點、貨物量、裝車費、卸車費、加水費、加油費、信息費和交通罰款等。司機們提供的過磅單是出車的唯一憑證。
出車前,阿成的合伙人阿軍會給每個司機準備500元現金。有10塊20塊的零錢,也有100塊的整錢,方便司機們在出車各個場合使用。如果司機們晚上卸煤回來,當晚辦公室會有一個值班人,他負責將下一趟出車費交給司機。阿軍每天早上抵達辦公室,開始對賬,并謄錄出車單,記錄每個司機的出車信息。如果司機沒有按往常的時間回來,阿成便時不時打開智能手機中的車旺大卡APP,查看他們的行車信息。必要時還會打電話詢問對方。借助這樣的手機軟件,阿成能準確把握車況、司機行車的路程以及加油站的具體地點等。
早上,阿成接連遇到了兩件讓他很惱火的事。還沒到辦公室,他便接到貨主打來的電話。對方責備他的司機們比要求的時間晚了一個小時才到,導致質量更好的煤被別人裝走了。無奈,他只能給司機打去電話,怒斥他們一番。貨主后來又打來電話,要求將運費降低,阿成也只能接受。此時,卸煤返回的一輛車的輪胎又出現了問題,阿成立即拿起工具,與司機一起將輪胎換下。阿成抱怨道:“倘若在幾年前,這些活我根本不會干,隨便打個電話讓修理工來換個新輪胎就行。”
顯然,阿成現在干的所有活,以往都是跟車人負責的。只是相比以往的跟車人,如今阿成不必跟車出去。跑車多年的阿成也感慨,網絡的發達與廣泛應用,使得自己在家便可以操控整個車隊的具體行程,這是他以往無法想象的。也許我們可以說,手機很大程度上已成為跟車人的替代品。

對養車司機來說,他不僅要利用網絡等各種渠道尋找貨源,還必須親自奔波于運輸道路之上。
阿生是一個36歲的養車司機,喜歡留胡須。在阿龍的介紹下,我跟隨阿生,成為一名臨時跟車人。阿生是阿成很要好的朋友,阿生曾提議兩人合伙組建車隊,不過阿成最后選擇與自己的表哥合作。阿生便貸款買了一輛新的半掛車,準備獨自大干一場。
清晨五點的村子,不時傳來幾聲狗吠。我跟著阿生一同爬進駕駛室。車子啟動之后,仍在原地停留了好幾分鐘,以便發動機預熱。隨后,他緩緩開動車子。加油站就在村子附近,因為山西的溫度相對更低,他給油箱加滿了-10#柴油,微信轉給對方錢后,便往西出發了。
七點,我們抵達煤場。還有兩位來自本縣的司機,前一天就在煤場候著,昨天他們已經跑了兩趟。無論阿成手下的司機還是阿生,他們每次出車都至少會與一個司機同行,這樣路上能有個照應。
阿生在一張用車單位的派車單上填好車牌號和運輸地點后,便去煤場入口的辦公室辦理運輸手續。門口赫然擺著一張警示牌:停車換票,違者罰款。煤場的裝備已經先進到不需要人工用鏟車裝煤。在兩個高聳的煤倉中間,留有兩個通道,用于車輛出入。地下安裝了地磅,用于計算裝煤的重量。
每次裝煤時,阿生都會給裝煤員五塊錢,為的是讓他給自己的車裝得更整齊點,減少“平車”的任務與時間。裝煤整個過程也就十余分鐘。從操作人員手中,拿到一張貨運源頭統一計量信息單,記載此次貨物的名稱、價格、重量,以及車輛的基本信息等,用苫布將車廂的煤遮蓋好之后,我們便駛向目的地。

九點十六分,阿生將車停靠在路邊的一個小飯店,我們每人吃了一份炒小米。如果不是我的參與,這頓早餐他可能就不吃了。他用“驢骨頭,豬胃口”來形容跑車的司機們,意思就是,干活踏實,能吃苦耐勞,吃飯不挑剔。他甚至有四天只吃四頓飯的經歷。
十一點十四分,鏟車將34.54噸的煤卸下,旋即沿路返回煤場。中途阿生突然接到電話,煤場面臨檢查,暫時不讓裝煤。車子便在路邊停靠。趁著這個空隙,阿生他們呼呼睡了兩個半小時。
等到第二趟煤裝好,時間已經是十七時四十分,在這條熟悉的道路上,他又開啟了新的一趟行程。
新車是貸款買來的,一旦停下來,就意味著要賠錢。阿生必須讓自己的新車保持“在路上”的狀態,才能支付所有的車貸、車險等開銷。

跟他出發之前,我問他,什么時候能返回村里,能否當天去當天回?他只是說,得看情況。不能給出準確答復,一個重要原因在于路上的不確定性太多。堵車、裝不上煤、交警盤查等任何一個無法預料的事情,都可能使計劃趕不上變化。下表是此次出車的具體時間表。

結束第三趟時,由于高速路口在凌晨五點前是封閉的,所有拉煤的貨車便在入口處停著,拉煤的司機們也趁機補個覺。阿生由于卸貨后忘拿派車單,只好再次返回,因此他抵達高速路口已是凌晨四點。
七點十一分,第四趟煤裝好后,阿生望著遠邊逐漸明朗的天空說道:“天明了,又一個不眠之夜過去了。”對他來說,一個月往往有三四個這樣的不眠之夜。
第四趟結束,已是次日上午十點多。阿生快速瀏覽了自己的微信群,嘗試聯系附近的煤場,看看是否能順道拉一車煤回去。但途中遭遇了一個多小時的堵車,等到他們趕到煤場時,只有兩車的煤。無奈,同行的另一個卡車司機,將車寄存在附近一個停車場,等第二天聯系好活后再過來。而我們也終于在下午三點從裝貨地啟程返回。
對行走在路上的短途卡車司機來說,使用手機的時間不會很長。一旦在路上長時間停車,他們往往選擇休息,而非玩手機。而一旦處于“在路上”的狀態,與同行的卡車司機交流,更依賴對講機。這種交流不限于日常生活的調侃、交通信息的共享(比如測速、道路的路況以及交警盤查等),還有防止瞌睡的吶喊等。尤其是夜間行車,司機容易犯困,如果長時間沒聽到另一個司機的說話聲,他們便會一直催促對方說話甚至唱歌來緩解睡意。
當然,緩解睡意的辦法有很多。平時不怎么吸煙的阿生,每次犯困時,也會吸一根煙解乏,或者隨時塞幾粒“嚼著吃的咖啡”來提神。
司機、網絡及其道路
20世紀60年代起,人類學家便開始將目光聚焦在基礎設施之上。作為基礎設施的物質存在,道路之所以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就在于往返于道路之上的人、物以及由此衍生的文化,一同構成了我們的生活世界。
我們顯然已經沒有辦法將自己與道路、道路的主要使用者—司機—這個群體完全割裂開來。中國道路運輸協會發布的《綠色駕駛報告之“卡車司機生存狀況”》顯示:“我國的道路貨運車輛已達1500萬輛,卡車司機增長到3000萬,這個龐大的群體完成了全社會76%的貨運量和33%的貨物周轉量,平均每天都有8400余萬噸的在途貨運量,平均每年為每個人承運22噸貨物。”
于我個人而言,我是在2018年3月開始博士論文的田野調查工作之時,才接觸到卡車司機這個群體。在跟他們接觸的過程中,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他們幾乎每人都手持兩個手機,一個是智能手機,一個是老年機。而經過長期的田野調查,當我把握到本地運輸行業的變遷之時,我越發覺得,兩個手機同時使用的這種狀態背后,還有很多值得言說的故事。

以運輸為職業的司機群體,他們的日常生活與生計都與道路緊密地綁在一起。基于道路的空間實踐,也為我們展現了一個流動工作場所(moving workplace)的全貌。當然,在這里我更關心的是,網絡在司機與道路這兩者間扮演的角色。
無論阿成還是阿生,他們的工作乃至生活都與以智能手機為載體的互聯網發生緊密勾連,且無法將其隨意分割開來。一定意義上,正是由于互聯網的存在,阿成才得以坐在家中掌控全局,安排那九部車的具體去向,而非像以前的跟車人那樣必須跟隨司機出行。而很多年齡偏大的司機,也因不熟悉網絡找貨,更傾向于專職做一名司機,畢竟這樣就不用操心其他事。跟車人這個群體,在當地短途運輸中的逐步退出乃至最后消失,也恰恰是互聯網的普遍應用導致運輸行業內部再次分工。
出車司機一直奔波在路上所體現的移動性,與養車老板待在家中所展現的非移動性,構成了相互對稱的兩端。也是因為有了網絡的依托,在道路的空間實踐之上,移動性與非移動性得以保持一種均衡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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