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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創漫步|臺南正興街的反士紳化愿景:街自慢以求遠
《正興聞》——這本號稱“全球首創街道特刊”、“全球視野最窄的雜志”,誕生于臺灣臺南市一條長度不超過100米的街道。雜志定價為65新臺幣(約合人民幣14元),封面上寫著“本刊收入扣除成本將持續投入街區活動”。
5月初,筆者跟隨一次臺灣社區營造的考察,拜訪了臺南市海安路商圈附近的正興街。作為向導,曾在正興街開樂器店的黃祺翔講述了正興街緣何成為臺南最受關注的街區的故事。
故事的前半段是,一群愛玩的年輕人,通過有趣的活動進行社區營造,改變了正興街的面貌,吸引了公眾關注和游客涌入;而故事的后半段是租金開始上漲,黃祺翔的店鋪租金從27000新臺幣(約合人民幣5900元)漲到35000新臺幣(約合人民幣7700元),他被迫將樂器店搬到附近一條不大有名氣的街道。
這條被當地媒體稱為“反士紳化運動”典型的街區仍在轉型中。雖然無法逆轉因高房價而淘汰獨立小店的狀況,但仍然為其他城市街區如何創造活力,如何反思社區營造,提供了鮮活的案例。

2013年,黃祺翔在正興街開了一家樂器店。之前一次圣誕活動上,他了解到正興街有一群創業的年輕人開店,那里氛圍和其他街區不太一樣,店主不是各顧各賺錢,而是常常去別家店鋪串門聊天,互相幫忙。這種氛圍吸引了他。
最初,這些年輕人只是一起出去玩,一個季度一次,甚至把休息時間統一調整到周二周三。因為玩得開心,彼此合得來,大家就成了朋友。于是,這20多家店鋪給自己的組織起了個名字——“正興幫”。不是幫派的幫,而是幫忙的幫。
“正興幫”的核心人物,是一家服飾店的店主高耀威。他曾在臺北做企劃,擅長做活動,可以調動各種資源,能花最少的錢,做出大家想做的事情。
第一次嘗試是一場音樂活動。高耀威請了4組藝人來正興街表演。為節省經費,他們想了一個辦法,用“包吃包住包玩”代替藝人的演出費,最后只有租借音響設備花了錢,其他都由大家自己完成。比如,不打印宣傳資料,而用紙板寫宣傳牌,紙板來自水果店的紙箱,內容則由擅長寫毛筆字的店家完成。這一獨特的視覺風格成了正興街的標志。后來,水果店店主還把紙箱裁切好,以備活動使用。
正興街另一個標志是“正興貓”,源自一次圣誕節上以貓為主題的活動。這里有很多流浪貓。當時,有個插畫師朋友來玩,給不同店家拍了照片,把店主都畫成貓,掛在各個店里。后來有人來詢問,想買正興貓的周邊產品,他們就開發了正興街的第一個產品——明信片,其收入成為正興街的公共費用。

如今漫步在正興街上,隨處可見正興貓的身影。在入口處,有幾個畫著正興貓的立牌,上面寫著交通提示標語,諸如“左邊走道開放,住戶機車通行哦”,牌子下連著可以滑動的木板。
原來這些牌子是用來封路的。街上車子多,放假時甚至會堵車。為了讓兒童能在周末安全逛街,也為了吸引更多游客駐留,正興街申請在周末和公共假日禁止車輛入內,變成步行街。相比冷冰冰的交通標志,這些正興貓的圖畫會讓大家更愿意遵守交通規則。

小有名氣之后,他們2013年11月做了一本《正興聞》——號稱“全球視野最窄的雜志”。里面就是正興街上的各種瑣事。原本是自娛自樂,大家業余時間一起做著玩,放在正興街的店里賣。沒想到,后來受到關注,甚至出現在誠品書店的貨架上。但他們并沒打算做大,每期只印1000多本,賣完就沒了。目前《正興聞》出到了第7期。

除了雜志,他們還有一個“放送頭廣播”。最初是為了呼喚亂停車的車主,用詼諧的方式解決亂停車問題。后來,他們開始廣播更多內容,比如店主想說的話、曾經來過的藝人的問候、音樂等等。
活躍期的正興街,一年舉辦上百場活動,其中有一些很獨特的。比如2016年4月的辦公椅大賽。他們偶然在網上看到日本京都的辦公椅大賽,就是上班族坐著辦公椅繞著某商圈街區轉,在規定時間內(1小時或2小時),誰轉的圈數最多就可獲勝。這個看似無厘頭的比賽,一方面可以讓上班族釋放壓力,考驗他們的體力、腦力和合作力,他們可以自行改造椅子,三人一組參加比賽;另一方面,也為該商圈街區做宣傳。不出所料,辦公椅大賽后,正興街更火了。
一切似乎都在沿著通常社區營造敘事的美好前進。然而,在五六年的街區共識后,高耀威開始反思:“辦了很多活動,喝了太多酒,吃了太多肉,受到太多注目消化不良導致身心失衡……這就是復興嗎?這就是社區營造嗎?接下來該往哪里走?”

2016年,高耀威在環臺灣島分享正興街的經驗時,接觸到各界的團體組織,他決定成立一個組織,改變街區內部虛擬幫派組織的運作模式。2017年5月,這個組織正式成立,取名為“臺南市街區正興同協會”(以下簡稱協會),而“同”字是希望大家像同班同學一樣,保持童心。
高耀威對這個組織的構想是這樣的:“由協會會員共同提出‘街區重點事務’,形成‘專案責任制’的理事運作小組。理事們從‘街區重點事務’認領自己想做或擅長的事務,例如正興咖啡館任職‘放送頭廣播’理事,蜷尾家任職‘正興街游’理事,布萊恩紅茶任職‘垃圾處理’理事,正興貓畫家小圭任職‘正興貓’理事。9個理事各行其職,就像太陽系9個各自運作的行星,每3個月開一次理事會。理事長的任期從兩年改為一年,希望透過星系的組織運作模式,創造人人都是太陽的可能性?!?/p>
這個協會還將總干事的頭銜偷偷安排給正興街上的一個三歲小孩吳禹,用意為把未來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而協會的辦公地點為街上一位年邁阿嬤的家,她是《正興聞》雜志上的日語專欄老師,因為跌倒住進安養中心,其家人決定把房子租出去。協會引入了一家設計工作室,這家工作室把四樓無償提供給協會。
在成立協會后,高耀威開始嘗試能否用私有空間的公共化來逆轉過度的商業化。他需要跟房主交涉租金的事。
“以前我跟房東說,我是賣衣服的,經常被掛電話?,F在說我是理事長,至少愿意多聽兩句。”
有個房東在交涉后,決定降低租金,還把二樓租給攤販情侶居住,三樓免費使用,并提出“不可營利、獨立出入口、可以辦公開會打乒乓球”。這個有些無厘頭的提議,幫助高耀威開啟了天臺計劃三部曲。
所謂三部曲,第一部曲是和一群大學生合作,在三樓天臺造“天空之城”木屋。隔壁正好是高耀威服飾店的三樓,爬窗就可進入。于是,他把那里變成免費的“自便漫畫屋”,并得到朋友捐贈的免費漫畫書,成為第二部曲。接下來,他把原來三樓的乒乓球臺搬到天臺,完成第三部曲“屋頂上的乒乓”。
另一個私有空間公共化的嘗試,位于一片破敗百年老宅的荒地。2015年,這片荒地位于“登革熱重點防治區”,街區動員大家打掃,沒想到成功轉型成演唱會場地,他們舉辦了“市長我們整理好了演唱會”。后來,又舉辦了烤肉聚會等活動。

荒地主人阿鏘說,“只要我們自己玩起來,大家就會覺得好玩?!边@片荒地沒有屋頂,沒有wifi,其自由隨性的氛圍,讓來訪者覺得異常舒坦,變成了大家休息放松的地方。阿鏘還在里面賣自助茶葉蛋,自己夾,自己付錢,自己洗。

隨著街道的走紅,游客的涌入,大量的垃圾產生。當地環保局贊助了兩個15公斤的垃圾桶,由志工進行清理。但沒想到,垃圾以每兩小時八包大垃圾袋的速度產生。由于周邊沒有其他垃圾桶,四面八方的垃圾都隨著人們而來。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正興街引入了“杯杯計劃”,讓玻璃杯取代紙杯循環利用。他們和一家提供玻璃杯的公司合作,游客可以在一家店免費租玻璃杯使用,然后到另一家店還,最后由這家公司統一回收并清理玻璃杯。但試了沒多久,就發現有些杯子會被拿走?,F在,租玻璃杯會收少量租金,但使用率仍不高。
比垃圾問題更棘手的,是租金上漲問題。在2018年4月第七期《正興聞》的卷首語中,高耀威表達了對租金問題的焦慮:
“正興街確實正在滅亡,這點是毋庸置疑的。兩年前某一棟老厝易主后,房主開出了最高房價,正當大家下巴還來不及掉下來時,房子便趁著正興之光找到承租人。開了一間冰淇淋店。某天經營者來找我,我問他為何愿意冒那么大的風險來投資,這位香港老板說,房租比香港便宜多了。
今年,這位承租人承受不了每月的虧損,黯然離開,我以臺南市街區正興同協會理事長的身份,打給外地投資客屋主,以道德勸說的方式,請他考慮街區長遠共榮,不要帶壞其他房東。屋主抗議道,投資就是獲利啊!誰叫之前的房東賣那么貴等等。我們的對話不了了之。
電話沒掛多久,房子就以再創新高的價格租出去了,新的承租業者是夾娃娃機?!?/p>

其實,當初協會制訂組織條例時,曾提出一條“街區店家及房東需共同維持房租每年不超過7%的漲幅”,但這條被政府窗口擋下來,因為干涉了自由經濟。協會成員抗議“事實上自由經濟快讓我們失去生活的自由了”。在政府眼里,這樣的抗議顯然不會有效,最終他們將條例改成“街區店家及房東需共同維持房租之合理性”。
如今,和黃祺翔一樣,一些小店已被高額的租金趕走。但黃祺翔仍是協會成員,他還保持樂觀,“我們是想來正興街生活的人,已經有了革命情感,不管留在這里還是搬出去,都有很大收獲?,F在我們要回歸本職,經營好自己的店。我們能為正興街做的就盡量做,剩下的就讓它自然地發展吧?!?/p>
黃祺翔說,就在剛剛過去的5月,又有兩家小店關門了,一家是小滿食堂,一家是正興咖啡,最早一起開店的伙伴已經越來越少了,還留下的店多是自家房子,未受到租金影響。
而高耀威曾在《正興聞》中寫道:“從煽情的集體動員改變成一小撮一小撮像蚯蚓一樣的日常蠕動,沉一點穩一點,街自慢以求遠?!?/p>
(本文根據“無奇不游”發起的“社區營造臺灣研習營活動”行程內容而寫。無奇不游是一家社會企業,致力于設計寓學于游的浸入式社會創新體驗,帶動參與者參與社會向善。微信公眾號:Gobeyond無奇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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